听新四军老战士、知名作家邓友梅谈从军岁月

2018-01-04 18:56岳清
钟山风雨 2017年5期
关键词:军长文工团新四军

岳清

记得那是十来年前,原南京军区政治部和中国诗刊社联合组织一次军地作家艺术家,寻访新四军战斗足迹的采风活动。一行中有新四军老战士、知名作家、时任中国作协副主席的邓友梅先生。从南昌新四军军部旧址,到弋阳方志敏烈士纪念馆,再到上饶集中营旧址等,一路睹物思情,邓老感触万端,向我们娓娓道起他在新四军战斗的岁月。

谈及新四军,邓老首先谈到的就是军长陈毅。邓友梅第一次见到陈毅军长是1946年秋。那次团里演出话剧《占击岗》,派他和女文工团员梁泉去司令部参谋部借地图、电话机等做道具。平时“小鬼”邓友梅和参谋部那班人玩得很熟,进进出出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可那天哨兵硬拦住他俩,不让他们进,说今天无论如何不行,里面正在召开高干会议。在初生牛犊般的邓友梅眼里,什么高干会议不高干会议,完成团里交给借道具的任务是最重要的。一方不让进,一方非要进,吵吵嚷嚷的。这时一位高个方脸首长走了出来,用四川话似怒非怒地问:“吵啥子嘛,怎么又是你们俩?”看样子,邓友梅在新四军军部算是小名人了,连首长都熟悉他欢快的身影。邓友梅脖子一扬,告起状来:“我们要演戏,来借地图和电话机,他们不让我们进。”首长转向哨兵,责备道:“你们怎么搞的嘛,借给他们不就行了吗?”事后,邓友梅才知道那位爽快的首长就是军长陈毅。

邓友梅在新四军军部文工团如鱼得水,如鸟归林,这与他的经历有关。别看他还只是个大孩子,可已是第二次入伍的老兵了,而且是个历经过“江湖”风险的老兵。

1942年,邓友梅第一次入伍参加八路军,担任渤海军区交通站交通员。那时日伪军置关设卡,盘查得紧,对小孩相对比较放松,经常是两个小孩装作追逐打闹就从敌人眼皮底下把情报送了出去。1943年底,延安开展整风运动,规定16岁以下的“小八路”必须复员。邓友梅当时才12岁,组织上打发他40斤小米、十几尺布回家,并叮嘱务必远离家乡山东平原,以防日伪军扫荡报复。邓友梅只身投亲天津姨妈家。姨妈家也很困难,养不活白添的一张嘴,住不到几天,他就上街找活干。那时侯工厂招工都要有保人,学徒需三年零一个节(过一个如春节、端午、中秋这样的传统节日。估计是师傅利用最后一个节日再狠敲徒弟一把)才能出师。在学徒期间管饭没工钱,出了事,厂家概不负责,保人还得赔饭钱。邓友梅转悠了几天,一无所获。一天,他发现一家工厂招工不但不要保人,而且“面试”合格马上管一顿饭。他上前简单介绍情况后,请求进厂,负责招工的人看了看他说,这个厂不好,劝他别在这儿干。他看招工的人那么和气,尤其看到那些已被招上的在里面大嚼白馒头,呼噜喝稀饭,他馋得直吞口水,坚决要求进厂。结果吃了那顿饭后,他被装进闷罐船,送往日本做劳工。日本当时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都很困难,一天还不到一斤米,而他们作为劳工“猪仔”似的生活更可想而知。去日一年多,他唯一一次吃肉是吃了一匹死马的下水,当时有不少中国劳工吃多而撑死,也有拉肚子而死的,都是肠胃长期不沾油荤,已经无法消化肉食的缘故,邓友梅因为吃的少,无大碍。

1945年春美国轰炸日本本土,工厂被毁,在日本已无工可做了,他九死一生回到祖国。目睹祖国积弱贫穷,虽身经炼狱般的劫难,他却立即毫不犹豫地又一次加入新四军,在鲁中军区当通信员。当时部队正厉兵秣马准备赶往东北,害怕他跟不上,将他寄放在临沂中学读一年级。1945年秋,日本投降不久,新四军军部文工团招小演员,邓友梅听到这个消息一蹦老高。他野惯了,在学校里上学像屁股长着尾巴似的坐不住,这下不但可以不上学,而且能重返部队。那时候考文工团不看是否有表演天赋、艺术感觉啥的,就是按要求做几个动作,看脸皮厚不厚。他记得面试的内容先是念一段台词,再就是按题目做个动作,如“你给老乡去挑水,不小心把人家的水罐子在石头上撞破了……”这对邓友梅这个小老兵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他落落大方地面试完,就成了新四军军部文工团员。

当时文工团里有小孩角色的剧目并不多,邓友梅便又承担了另外两项重要的工作:一是保管道具,如眼镜、钢笔等“贵重”物品,有的还要临时向老乡家借,借后及时归还;另一项工作就是提词,那时歌颂前线指战员英勇作战表扬好人好事的剧目,大都是“现炒现卖”,演员根本来不及背台词,舞台表演时,需在台上放一张沙发或一张蒙布的桌子以障眼,一个人蹲在后面根据剧情轻轻提示,以防表演“卡壳”。邓友梅人小反应机灵,正好派这活。开始提词时,他好多字不认识,临场“生吞活剥”地记下,一个剧本提了七八遍后,不但“其义自现”地读懂了,而且连剧本都能背下来。提词这段经历让邓友梅受益匪浅,是他迈向文学创作的启蒙。

邓友梅第二次近距离接触并聆听军长谆谆教诲是在一次座谈会上。有一段时间,文工团接连创作和改编几个极富蕴涵的剧目,但“曲高和寡”,反应平平。如《前线》讲述一个基层指挥员犯官僚主义,不深入了解情况,致使战斗僵持不下,直到换了指挥员才打赢。战士们只见台上又唱又跳,就是看不懂演的啥。还有演话剧《俄罗斯人》,战士分不清哪边是苏联红军,哪边是德国兵,不敢鼓掌。造成这种局面,一方面是因为战士们大都是翻身入伍的农民,文化低或根本没文化;另一方面,文工团员们的创作和表演有问题,没有贴近群众,没有矛盾突出,爱憎鲜明地反映他们的喜怒哀乐。这主要得从文工团自身寻找问题,观众的欣赏水平一时还改变不了。那天,文工团正开会自查自纠,气氛很沉闷。这时军长健步走进来,大家赶忙起立,他摆摆手,往桌前一坐,亮开嗓门:“这是干啥子,你们不要这样垂头丧气的嘛!文工团过去为兵服务,还是做了不少工作的,你们下一步就是要深入连队,深入战士的生活,理解他们的心理感受,写出他们喜闻乐见的作品。”接着军长侃侃而谈,传达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指示精神。軍长爽朗的笑声、深入浅出的一席话,如一双温暖宽厚的大手拨去团员们心头的雾霭。座谈会后,大家倍感轻松、振奋,决心深入基层,深入前线,写出战士鼓掌叫好的作品来。

1947年春,文工团下部队到前线服务,和战斗部队同吃同住同行军,主要做宣传鼓动工作。在行军路上即兴做宣传鼓动需要脑瓜灵光,反应快能力强。文工团那些大知识分子平时创作从主题构思到谋篇布局到启韵承韵等严谨惯了,突然站在路边打快板搞鼓动,一下子手忙脚乱,应接不暇,经常是一支部队刷刷过完了,词还没编出来。见此情况,邓友梅自告奋勇向队长请缨,让他试试。他往路边一站,正好炊事班背着罗锅挑着给养走过来。邓友梅随口编唱:“同志们往前观,前面来了炊事班,炊事班真能干,做的饭菜甜又香,打得敌人直投降。”炊事班听了喜笑颜开,以前还从没有人这么表扬过他们呢。他们笑着叫道:“小同志,唱得好!”也许从那一刻起,邓友梅无意中背下来的那些台词像一涧春水一样,在他脑海里欢快地激活起来。从此,他见什么编什么,见什么唱什么,信手拈来,张口就唱,一挥而就。在战争岁月里,他到底编了多少首“枪杆诗”,已无从统计。他编的唱词深受指战员们喜欢,淮海战役中他们三五人一组深入到前沿阵地上为战士们演唱,常常是上午刚刚打过仗硝烟未散去,下午他们就把指战员的英勇事迹编成快板词传唱了,部队深受鼓舞,士气大振。有一位战斗英雄牺牲了,在整理他的遗物时,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上衣贴身口袋里有一份鲜血浸染的他们编的油印快板刊物。战后,基层部队代表赶到政治部,要求给文工团报功。邓友梅对自己编的那些唱词并不以为意,从没想到过要发表。有一次《抗敌报》一位记者听到他随口说了一段快板后,觉得很有意思,说要记下来,帮他投稿。当时他也没在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把这件事完全忘了,一天晚上那位记者提着一斤花生、四个柿子找到他,说是那篇稿子的“稿费”,还说稿子虽然是邓创作的,但是他帮助记下的,这“稿费”他得分一半。说到这儿邓友梅哈哈大笑,“处女作”说的是啥他已毫无印象,那份油印刊物他也不曾见过,但第一笔稿费的香甜一直回味至今。endprint

在新四军军部文工团,邓友梅年纪最小,他经常蹲在地上捡烟头给老兵们抽。那些老兵有时候烟瘾上来了,纷纷怂恿他到军长那儿去要。好几次,邓友梅走进军长办公的地方,扑闪着眼睛说:“军长,我想要几支烟抽。”军长双手一叉腰:“我晓得,你抽啥子烟嘛,又是他们几个要烟抽了。”说着,他随手从桌上拿起大半包烟,摇了摇,“这儿还有几支,拿去吧。”军长对下级要求很严厉,可对邓友梅这样的“小鬼”怎么也严厉不起来。军部许多人都怕他,可邓友梅不怕,即使他板着脸说话,也不像生气的样子,像一位慈祥的父亲。当邓友梅拿着香烟出来时,老兵们簇拥着他,这时候捧他若明星,但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嫌他小,行军打仗不但顶不上个“壮劳力”,有时候反而是累赘。组织上照顾把他编在女兵班,他是女兵班里唯一的男兵,班长就是后来写《百合花》誉满文坛的茹志鹃。

茹志鹃比邓友梅大七八岁,她身上有一种天然的母性,处处像母鸡护雏一样护着他。晚上睡觉,邓友梅被安排在靠墙的最里面,紧挨着就是茹志鹃。茹志鹃具有高中文化,在当时算是知识分子了,她爱学习,晚上有记日记的习惯。有时候几个女兵睡一起,邓友梅一个人支块门板睡角落里。那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个就寝的地方可以到司务处领一两油,点一盏小灯。几个女兵共一盏小灯,邓友梅一个人独享一盏小灯。茹志鹃经常就着邓友梅床边的小灯读书记日记。她让他多读书,也学着记日记。邓友梅拿起笔总觉得没什么可写的。她告诉他,可以写今天做了哪些事,说了什么话,到了哪些地方,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等等。刚开始学着写时,哪怕记流水账也行。至于读书,邓友梅逮到什么读什么。那时候打仗一切缴获要归公,但书报不要求上交,基层战士对书报不太感兴趣,文工团员们却如获至宝,捡起来大家轮流传着读。邓友梅每读完一本书,茹志鹃都要提问考他,让他说出个一二三来。邓友梅先是爱看武侠小说,后来审美能力渐渐提高,也爱读一些纯文学作品了。他读鲁迅先生的散文《秋夜》时,开篇“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文章怎么能这样写,这不是废话么?他向茹志鹃请教,她告诉他,这是强调。他一下子牢牢记住了。晚上,茹志鹃就着小油灯看书写作时有抽烟的习惯,她安静地看书写作,邓友梅就在一旁专心地给她卷大烟炮。他给她卷的同时,自己也学会抽了。想像着,那是怎样一幅动人的画面呀,在一间低矮的农舍里,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和一个温柔可亲的大姐姐就着一盏昏黄的小油灯看书,油灯将姐弟俩的剪影投在斑驳的墙上,周围是那么静谧,只听见他们翻动书页的声音。年近八旬的邓老谈起老姐姐茹志鹃时满脸温情,始终语调徐缓,絮絮而说,如同言及家里某位亲人。笔者能体会到那份超越血缘穿越时空的亲情,这份情永远温暖。

邓友梅见过军长最为严肃沉重的一幕是在新四军副军长罗炳辉的葬礼上。1946年春夏之交,在攻打枣庄的前线罗炳辉突发脑溢血牺牲在战斗岗位上。罗炳辉身材魁梧,长得又胖,邓友梅等好不容易才把他的遗体安顿上吉普车,送到临沂一座孔庙里,在那儿搭设灵堂,举行祭奠。下葬时,许多指战员去送行,军长也去了。在墓地当第一锨土撒向棺木时,军长悲愤难抑,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吼道:“你们当中有谁怕死,哪个怕死,现在就可以走,我不抓你!”

墓地上鸦雀无声,人群一动也不动,云幕低垂,只有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咽的声音。

“好!你们都不怕死,那么我们就和国民党干到底!”

那次罗炳辉的葬礼被军长开成一次战斗动员,一次最简短,最能激励生者告慰逝者的战斗动员。

1947年初夏,孟良崮战役打疼了国民党军队,此后敌人疯狂报复,华东野战军(1947年元月新四军改称华东野战军)被强敌三面合围,处境艰难。在孟良崮战役中,邓友梅等十几个文工团员下到叶飞指挥的一纵队做宣传鼓动演出慰问。一纵队向南突围时邓友梅和文工团其他人夹杂在队伍中,他们在漆黑的雨夜就着孟良崮的南坡往下滑,一滑到山脚撒开脚丫就跑,天亮时竟然绕到了敌人的屁股后面。此后,叶飞又指挥部队打临沂,苦攻一星期没打下来,眼看敌人的援兵又围上来了,只好又往东走。抵沂河畔,正埋锅造饭,一张大饼还没吃到,敌人的飞机发现了,又是俯冲又是扫射,叶飞命令部队往回走……这就是坚苦卓绝不堪回首的鲁南突围。鲁南突围,正值雨季,部队东奔西突地与敌人兜圈子,整整半月没有宿营,吃饭有一顿没一顿,抓到吃的就边跑边往嘴里塞。在济宁南的清河边,文工团小分队为河所阻,又与队伍跑散了。当时大雨滂沱,河水上涨,上游不时有骡马和我方战士的遗体漂下来;敌人紧撵在身后,马上就要追上来了。正当大家束手无策准备留下来打游击时,没想竟然遇上了十几个来自胶州湾的民工。胶州湾的支前民工大都是渔民,会游泳。民工们把担架绑成三角架,文工团员把头露在三角架的角上,两个民工运一个文工团员,为了减轻阻力,男同志全脱光,女同志仅穿小衣。待过了河后,因为大家都光着屁股,一时竟无法去找向导,情形极为狼狈。突围中邓友梅背上不合时宜地长了个疮,化脓了,脚也走烂。可他的情况还不是最糟的,他至今清楚记得,有个战士胳膊负伤,由于缺医少药,加上天气闷热,伤口都生蛆了,几个女文工团员用酒精细心地帮他清洗消毒。跟着队伍走了几天,这个伤员还是坚持不下去了,不得不就地留下来,大伙儿把各自身上仅有的一点吃的东西拿出来留给他,虽然大家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渡过那一关。

鲁南突围后,文工团在豫皖苏边区太路县搞土改(土地改革)。由于没有巩固的人民政权,土改工作一再反复,经常是敌人来了,文工团员们就跑;敌人走了,又回过头来做农民的工作。有个民政股长土改时跑慢了,被敌人抓住,把命都丢了。邓友梅和茹志鹃分在一个工作小组,无论他俩怎样苦口婆心地做农民们的思想工作,他们就像泥塑一样不吭声,最后茹志鹃生气地说,要地的留下,不要地的走。结果一个不剩地走了。正当邓友梅和茹志鹃为农民的“觉悟低”恨铁不成钢时,军长听说那儿还有文工团员在苦撑着坚持斗争,派来骑兵把他们接了回去。他们仿佛飘零历尽劫难的孩子,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1972年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邓友梅在公园里神情麻木地踽踽而步,在群魔狂舞的十年动乱中,这位新四军老战士倍受打击,蹲牛棚,住干校,妻离子散,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衣食堪忧,此时他可以说心如槁灰。突然他从广播里听到陈毅军长去世的消息,那一刻他一个激灵,仿佛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击中。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老军长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整整二十余年没有写东西的他,饱蘸深情写下了怀念老军长的文字。当时他并没有打算示人,在“文革”結束前夜,老姐姐茹志鹃来京看他,无意中发现这些文字。在她的一再鼓励下,他才颤抖着捧出。从心底深处打上来的情感,最清澈最真挚,最能打动人,这就是后来发表在《上海文学》获第一届全国短篇小说奖并改编成电影的《我们的军长》。

由回忆军长那些文字洇开,邓友梅找回了失落的信心,找回了那份荒芜的激情,从此他心潮澎湃,文思泉涌,写出《那五》《烟壶》《“四海居”轶话》等一大批脍炙人口的作品,名震文坛。回眸往事,邓友梅怀着无限感恩的心情感慨:“我是在新四军队伍里长大成人的,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我性格的养成、人生一些理念塑造、许多知识的获取,都是军长等老一辈的耳濡目染,都是那段岁月的馈赠。”

(责任编辑:顾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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