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泽民
我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裴多菲无疑是匈牙利偶像,但他牺牲太早,更多是精神象征;而鲁迅不同,他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代人的精神导师
最近,鲁迅文学院举办首次国际写作计划,请来了俄罗斯、埃及、波兰、匈牙利等国的十位诗人、作家和翻译家。裴特尔斐·盖尔盖伊是通过我请来的,匈牙利中年作家的代表人物,他写的长篇小说《被制成标本的野蛮人》连获大奖,并译成了多种文字。尽管他的作品还没有中译本,但在北京,每每跟人做自我介绍时,都会遇到老友重逢般的惊喜回应:“裴多菲?我知道,我知道……!”
对中国人来讲,“裴特尔斐”和“裴多菲”的发音太像,都以为他是诗人裴多菲的后代。裴特尔斐一脸诚实地解释,“裴特尔斐”跟“裴多菲”是两个毫无血缘的不同姓氏。即便如此,还是不影响中国朋友们爱屋及乌的热忱,无论他去哪儿,享受的都是笑脸、厚待和“裴多菲,裴多菲”的招呼。
在鲁院住了几天,他了解到裴多菲是由鲁迅介绍到中国来的,生出由衷的敬意,并请我陪他去了“老虎尾巴”——坐落在白塔寺后身小胡同里的鲁迅故居。进到庭院,他一眼认出掩映在柏丛中间的裴多菲铜像,基座上刻着金字说明,十多年前时任匈牙利总理的迈杰什曾亲自为之揭幕。裴特尔斐兴奋地冲过去合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此刻他真有了自己是“裴多菲亲戚”的错觉和荣幸感。我跟他说,在匈牙利裴多菲故居的花园里,也立着一尊鲁迅的胸像。
参观鲁迅生平展,裴特尔斐认真地看没有英文的说明,他喜欢一幅行走中的鲁迅侧影和鲁迅亲手设计的书籍封面,还有抄写清人何瓦琴的一对联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翻译成匈文丢失了韵味,但他能体会到其中的手足情深。
在一个玻璃展台,我们看到了一本德语版的裴多菲选集,在第18页的德文诗句旁边,有四行清秀、整齐的蓝色钢笔字,那正是殷夫翻译的裴多菲短诗《自由与爱情》的原始手稿,是纪念馆里最珍贵的馆藏。
裴特尔斐说:“你知道吗,这原是裴多菲写给尤利娅的爱情诗。”我说:“你知道吗,这首诗在中國至少有八个人翻译过,包括鲁迅的弟弟。”
的确,由于殷夫的牺牲、鲁迅的推荐和五言绝句式的译文朗朗上口,使他的译本传播最广,然而这首小诗的首译者却是周作人。1907年,就在鲁迅撰写《摩罗诗力说》第一次将裴多菲跟雪莱、拜伦、普希金等欧洲诗人介绍给中国读者的同时,他的二弟以笔名“独应”首次翻译了这首诗,只是四言六行文言体的译文太拗口而未能流传。此外,小说家茅盾、共产党人博古和翻译家孙用、兴万生都做过翻译,对中国读者来说,这是一首革命诗。
裴特尔斐说,事实如此,裴多菲通过这类情诗引导爱人成为同志。
展厅的一面墙上仅有三行汉字,白色的立体字已掉了大半,灰白凹凸的强烈对比反而变得醒目。他见我驻足默读,好奇地让我翻译给他听:“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他把这句话记在手机上,深深感叹:在匈牙利没有这样的文学偶像。
我理解他的意思。裴多菲无疑是匈牙利偶像,但他牺牲太早,更多是精神象征;而鲁迅不同,他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代人的精神导师,他所做的一切,不仅影响了文学的内容、形式与品质,而且影响了整个社会。从某种角度讲,他不仅是民族精神的象征,更是“民族精神的哺育者”。
走出“老虎尾巴”,我跟他提起,第一个将裴多菲诗歌译成中文的不是中国人,而是19世纪的德国汉学家威廉·司各特。他于1880年将裴多菲的一首爱情诗《小树在颤动,是因为……》译成中文,并请晚清外交官陈季同润色,以四言诗、文言体和德语拼音的形式发表在一份比较文学杂志上。
“看来,你对我们家的事情比我还要了解。”裴特尔斐既感叹又风趣地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在中国假装裴多菲的亲戚挺好的?”我逗他。
“嗯,以后我不再解释了。”他一本正经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