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智强
旧部前,广州的普通老地名,因在清朝两广部堂前而得名。和广州众多的老地方一起,它隐匿于老城区的角落,历尽无数的风雨沧桑,在时代镜像中虽老态毕露,却悄悄焕发新姿……
——题记
1
旧部前有许多年代悠久的老房子。除了少数住人,它们多半已改装成小食店,用作餐饮经营。每天早上,這些小食店的门外都坐满了前来吃早餐的街坊邻里,如同小型茶楼般热闹。
石月娥也是这些小食店的常客。她最喜欢光顾一家叫“胡记牛杂”的小食店。这家店铺不光售卖牛杂(据说老板有一条祖传秘方),还提供拉肠、云吞面、姜醋等街头小吃。老板叫胡姨,年约六十岁,地地道道的“老广州”。石月娥非常喜欢听胡姨的声音,因为这让石月娥感到亲切。
二十年前,石月娥父母从山东过来广州工作,那时她才五岁。到广州后,石月娥就随父母租住在旧部前的一间老房子里。虽说南北文化差异较大,但初来乍到的石月娥很快就适应了广州的生活习惯。朋友经常调侃她,“你太不像山东人了。你有山东人的身高,但性格上怎么就这么‘广州化呢?!在你身上真的一丁点山东人的影子都没有!”石月娥爱理不理地回答:“我只是祖籍山东,好不好!”脸上立刻抛出了一个冷冰冰的表情。
比起父母那一辈,石月娥对家乡的印象显然更加模糊了。打记事起,石月娥已融入了广州的方方面面,家乡在她眼里不过是父母谈话提起的一个词而已。广州则完全不同,这是她成长的地方,她的一切美好记忆都与广州密不可分。每次去外省出差,当别人说起广州时,石月娥总能滔滔不绝地大说一通,“我们广州啊,是个好地方,四季如春繁花似锦,有空常来玩!”有时说着说着,甚至连原来要谈的内容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只属于广州,她流的是广州的血。”石月娥母亲淡淡地叹道,似是有感而发。原来石月娥刚上小学时,曾有一段小插曲,由于远在山东的奶奶患病,母亲要回去帮着照料,而父亲当时在工地上班,住的是鱼龙混杂的男工宿舍,根本无法看顾在旧部前上学的石月娥。为此父母决定让石月娥转学,而且还要转到老家山东去。刚开始,石月娥是答应的,因为她不知道“回老家”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回去的意义何在。但当母亲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时,石月娥就死活不肯回去。母亲对此硬是不解,怎么小小年纪就学会这样耍性子?看见母亲心事重重的样子,石月娥还得意地哼起广东儿歌《鸡公仔》:
鸡公仔,
尾弯弯,
做人呢点可以怕艰难。
清早起床返学去,
执齐的书本啊上学堂
……
石月娥的倔强连母亲也拿她没办法。不过说也奇怪,后来石月娥又同意回去了。这种让人始料不及的改变,归根于石月娥的班主任。有一次,石月娥在学校上语文课,班主任讲起“尊重”一词,并对“尊重”作了延伸性的解释:“尊重是指敬重,重视。人的内心里都渴望得到他人的尊重,但只有尊重他人才能赢得他人的尊重。”听到这,石月娥不禁想起患病的奶奶,她那么疼爱自己,可现在她生病了,自己却……石月娥惭愧得无地自容,便跟着母亲回老家去了。
石月娥重回广州,已是两年后的事了。但旧部前还是从前的样子,一切如旧。
2
大学毕业后,石月娥一心想在老城区,最好是旧部前附近找份稳定的工作。可世事就这样,“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石月娥在一家外企做销售,收入待遇尚算可以,唯独工作地点不太满意。她在黄埔区上班,以前每天五点钟起床,挤公交要两个小时才到公司。刚开始石月娥还勉强受得了,但久而久之她发现身体开始负荷不了。在父母的劝说下,石月娥只好搬离旧部前,在公司附近租单间来住。但石月娥仍隔三岔五地回旧部前看看。有时是因公事,有时是特意回去。如此一来,石月娥对旧部前的感情更深了。
在旧部前的那些年,石月娥晚饭后喜欢出去散步,或者跟街坊们闲话家常。街坊们都对石月娥赞不绝口。有的说,“现在的年轻人像阿娥这样的太少了!”也有的说,“我女儿天天不黏家,别说聊天,连见她一面也难。”石月娥觉得难以理解,好奇地问:“怎么说他们也应该多关心父母啊,就算工作再忙,也得抽时间陪陪你们,‘常回家看看嘛!”
石月娥每趟回旧部前,总会背上胶卷相机,穿街过巷地将旧部前附近的风貌拍下来。石室圣心大教堂、爱群大厦、粤海关大楼、新亚大酒店……还有那一带的骑楼建筑,都成了石月娥取景的对象。假如遇上休息日,石月娥就变得更加“疯狂”了。早上七点钟出门,风雨不改,一去就是一整天。有些跟她熟络的街坊禁不住问她,“拍这么多照片,拿去干嘛呢?”石月娥笑着说,“现在不拍,以后或许就不是这个模样,到时候我也不认得了!”石月娥只是想定格那些可能变化,或即将变化的事物。城市在扩容,眼前的事物每一分钟都在改变,这一刻还在的东西,下一刻也许会载入史册。石月娥心想,有了这些照片,几十年后至少可以跟儿孙们讲讲这些老建筑的故事。
石月娥父亲对石月娥怨声载道,“有事没事就到处拍,你哪拍得那么多,又不是专业摄影师,拍得多会有奖励吗?”石月娥驳斥说,“别老想着奖励,在您心里只装着个‘钱字。世界上除了钱,还有其他东西值得我们去追求的,比如对这座城市的责任。明白不?!”
石月娥父亲也许永远不会明白。因为他不在广州长大,他所有的记忆都不属于这片土地,而伴随他童年时代的只有苦难。他对广州的定义,不过是一个挣钱的地方。至于城市内在的东西,比如文化、艺术等,石月娥父亲漠不关心。他宁可多花一分钟在基金上,也不愿多看一眼报纸上的新闻。当街坊们聊起“旧城改造”的话题时,他会毫不犹豫地在旁边泼冷水,“顺其自然嘛,改就改呗,花儿到处一样红!”
父亲的一举一动,石月娥全都看在眼里。她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那样对待街坊们。终于有一天,石月娥鼓足勇气去问父亲。但父亲的回答却让石月娥无法平静。父亲说,“他们不理我更好,我还嫌他们烦呢!天天在巷子里七嘴八舌地说东说西的。”
“难道您对旧部前丝毫留恋都没有?”石月娥特意放大了嗓门。
“留恋?空口说白话,你自己都搬走了,还谈什么留恋?”
“我搬走那是迫不得已,总有一天我会搬回来。”石月娥信誓旦旦地说。
“别以为自己很神气,有本事就在这里死守着,没点出息!”父亲依然不依不饶,“人家的孩子做夢都想去新城区上班,住花园式洋房过上好日子,哪有像你这么没头没脑的,惦记着这些破房子!”
石月娥觉得父亲不可理喻,再说下去只会更糟糕,所以她没再吭声。
后来,石月娥的父母从旧部前搬走了。他们走得悄无声息,像两颗流星般一闪而过。他们去了深圳。石月娥并没跟着一起去。她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在石月娥父母执意离开时,她的朋友多次给她意见,还劝她陪父母一起过去。石月娥也曾犹疑,但往深处想,虽然父母是最重要的人,可是留在广州,不跟他们去深圳,和父母的重要性风马牛不相及。“不管在天南地北,只要我心里有他们就行啦!”石月娥不厌其烦地说。
3
石月娥生来就对日期敏感,尤其是纪念日。在石月娥眼里,所谓的纪念日似乎仅与情感有关。第一次约会的日子,第一次牵手的日子,第一次结伴出游的日子……甚至第一次跟男友一起煮饭的日子,石月娥都铭记于心。她将这堆日子当成了生命中弥足珍贵的瑰宝,非但要白纸黑字地写在记事本里,而且还要像老师一样,无定期地考验男友对它们的熟悉程度。
“我压根儿记不住!”石月娥的初恋男友忍了许久才憋出这句话。
“那我们干脆就分了吧!”石月娥决绝地说。
“我工作这么忙,哪有可能记住那些零碎的东西?!”初恋男友咬牙切齿地解释。
“你根本不在乎我,否则没理由连我们之间那么重要的日子也抛诸脑后。”石月娥依然不依不饶。
“我怎么就不在乎你呢?再说我在不在乎你跟那堆日子有什么联系啊?”
“关系可大了,你要是爱我的话,肯定会明白的。”
直到分手那天,初恋男友还是理不清个中的联系,更不明白他们莫名分手的深层原因。可又有谁会明白呢?自此以后,石月娥每谈一个男友,首要测试的不是他稳不稳重、体不体贴,而是他的记忆力。正因为这个,石月娥接连谈的几个男友都纷纷举手投降。他们当中有作家,有画家,还有歌手。但无论他们写多少首浪漫的情诗,画多少幅惟妙惟肖的画像,唱多少首动人的情歌,都无法俘获石月娥的心。皆因他们的记忆力实在太差了。比如说,昨天吃过的菜今天竟忘了,今天许过的诺明天竟忘了。这还不算,他们有时连自己的生日都给忘了。
“这怎么能说忘就忘呢?那他们究竟有什么可以记住的呀?”石月娥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自己老是找不到“志同道合”的男人呢?正当石月娥满腹疑惑之际,龚言斌像风一般降临在她的面前。龚言斌是博物馆的讲解员,记忆力超强不在话下,最难得的是他能够记得石月娥看重的所有纪念日,甚至对他们经历的一切情节倒背如流。
“我有过目不忘的能力。”龚言斌沾沾自喜地说,额角偶尔渗出几颗剔透的汗珠。
“嗯,那你记得住刚才走过的男人穿的格子衬衣的颜色吗?”石月娥像是故意刁难龚言斌。
“没记错的话,一共有六种颜色,宝石蓝、橄榄黄、丁香紫、珊瑚红……”龚言斌边说边摇头晃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实话,石月娥哪知道答案,应该说,一般人都不可能知道答案。这不过是用来忽悠龚言斌的难题。
龚言斌当然知道石月娥的用意,所以他给的答案也是临时虚构出来的。龚言斌暗想,假如不这么回答,那咋能显出我的与众不同?
他们每次约会,几乎都是石月娥定的时间、地点。石月娥甚至提前一个星期就用短信通知龚言斌,叫他切记准时赴会,言下之意是提醒他不要迟到。龚言斌倒不那么着急,每次石月娥发信息给他,他要么敷衍地回两三个字,要么就隔了很长时间,一般是下班以后才回。他总是把问题想得理想化,认为石月娥不能没有他,所以从来不将石月娥放心上。
认识时间久了,石月娥便不知道该怎么定约会地点了,像是硬生生地背着沉重的包袱似的。
有一天,石月娥讪笑着问龚言斌:“下次约会去哪里由你决定好吗?都听你的!”龚言斌很是不解地说:“你之前不是抢着做决定的吗?现在怎么肯‘退位让贤呢?”石月娥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有时候主意拿多了,会有种悔不当初的感觉。”
从那回起,约会地点改由龚言斌来决定。也许是龚言斌的个性古板,或者是他的职业习惯,他定的地点除了博物馆,还是博物馆。只是换汤不换药而已。比如这次去历史类博物馆,下次去自然科学类博物馆,再下次则去艺术类博物馆。渐渐地,石月娥仿佛患了“博物馆综合症”,凡是听见“博物馆”三个字,就像听到老虎狮子的吼叫声一样惊惧万分。
“怎么了?你对这些展品都不感兴趣?”龚言斌说。
“就算再感兴趣的东西,去得多了总会腻的吧?”石月娥说。
“噢,那我们去别的美术馆或图书馆逛逛?”龚言斌说。
“好吧!”石月娥其实想说“算了,别去了”,但她总是开不了口,言不由衷。
往年的春节,石月娥都是跟父母一起过的。条件允许的话,石月娥还会把家乡的奶奶接来广州,让她享受天伦之乐。但今年父母都不在广州,他们年前也曾来过电话,喊石月娥去深圳过春节,顺便叫上家乡的亲戚,让他们也游游深圳。但石月娥似乎不太买账,后来连父母的电话都不接。最大的原因不在“去深圳过年”这回事,而在龚言斌。石月娥的父母本想趁着过年的机会见见龚言斌,好让自己在女儿婚事上放下心来。对石月娥来说,这本来应该是件喜事。如无意外,父母对龚言斌十有八九是认同的。这次见面以后,说不准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对此,石月娥感到很迷茫。一来,她不能确定自己的结婚对象是龚言斌。虽说经过大半年的相处,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但石月娥还是觉得他们并不适合结婚。至于为什么,连石月娥自己也想不通。
“我父母想见你,但被我一口拒绝了。”石月娥强忍着泪水说。
龚言斌沉默了一会儿,佯装着一脸轻松,说:“没事儿,反正迟早都能见到的。”
石月娥神色凝重地说:“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
“为什么?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吗?”龚言斌说。
“当初我之所以跟你在一起,是因为你对过去的事不会说忘就忘,但原来这一切都是很表面的,好像气泡一样一击即破。”石月娥由衷地说。
龚言斌忽感到晴天霹雳,霎时像被推进了漆黑的迷宫。他更猜不透石月娥的心思,尽管之前她对他说“我喜欢你有一颗怀旧的心”。这句话仿佛魔咒似的灌入龚言斌的脑海。
石月娥本想让他们的爱情就这样无疾而终,可想起年迈的父母,想起他们的一片苦心,她铁石般的心又软化了。她怔怔地望着龚言斌远去的背影,像是陷入了漆黑的无底洞,惶惑的内心仿佛有千言万语奔涌而出。无奈的是,石月娥最终也说不出一句违心的话,它们永远地沉淀在她挤迫的心底。
“天意弄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石月娥木讷地仰望灰白的天空,缓缓地长吁短叹,却欲哭无泪。
4
石月娥是旧部前社区服务中心的志愿者,常被分派去给单亲孩子做家教。孩子叫康仔,七岁,患有先天性脑退化症,据说只能再活几年。康仔的母亲是下岗工人,平日在街道的家政公司做保姆,能勉强维持生计。
多年来,石月娥一直活跃于志愿者的行列。与众不同的是,她除了替别人排忧解难,还会长期关顾帮扶对象,有时她简直分不清自己的角色是什么。
康仔自然也不例外。石月娥每逢周末就会到康仔家帮他补习。康仔家隐藏于旧部前的一条狭窄巷子里。屋子很小,像豆腐块一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让人产生一种压抑的感觉。对于这些,石月娥倒是不太在意,因为她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这里的一切在她心中都是完美无瑕的。
康仔虽然身患重病,但非常懂事,有石月娥童年的影子。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尽量把自己装成正常孩子的模样,一样的活泼可爱,一样的天真无邪,乍眼看去完全不像一个濒临死亡的病人。石月娥当然绝不会把康仔当作病人看待,她总是希望以朋友的角色闯进康仔纯洁的心,继而协助康仔步出黑暗之境。
石月娥从康仔母亲口中得知,原来康仔有一个梦想,就是要去广州最高的地方,俯瞰这座陪伴他成长的城市。可惜的是,康仔母亲根本无力让儿子如愿以偿,所以她常对康仔说:“乖仔,等妈妈攒够钱就带你去!”
“那您什么时候攒够钱啊!”
“呃……快了……相信妈妈!”康仔母亲其实心里也没有底,她知道康仔此刻肯定充满了问号,她之所以说出这个善意的谎言,完全是为了使康仔心存希望,好让他窥见远方的狭缝里微乎其微的光芒。另一个原因,则是为了减轻自己的愧疚程度,让自己继续支撑下去。
听完康仔母亲的述说,石月娥深受感动,她情真意切地对康仔母亲说:“放心吧,日子会好起来的。康仔的梦想,真的,很快就会实现的了。”开始,康仔母亲还将信将疑,经过一番沉思才回答:“怎么好意思让您费心呢?!孩子的话只是说说而已,不必当真。要您抽空过来义务当家教,我们已经过意不去了,现在又……”说着说着,康仔母亲有点哽咽,她用枯籐般的手托着下巴,掩面啜泣。她清瘦的脸上贴满了蛛网般的皱纹,脸色憔悴不堪。
每次凝视康仔母亲沮丧的脸,石月娥都显得十分揪心。她的心仿佛跟康仔母亲的紧紧连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后来,石月娥果真兑现了她的诺言,她利用节假日带着康仔游了一趟广州塔。从见到塔身开始,康仔就不停地追问:“为什么这东西长得那么奇怪的啊?好像怪兽啊!姐姐,您能把它赶走吗?”
石月娥说:“赶走了它,你的梦想就不能成真了!”石月娥猜测康仔十有八九是一直没离开过旧部前,更別提参观这些新建筑了,所以也难怪他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他们怀着尴尬的心情走到售票点,不料售票点前人头攒动,像菜市场一样热闹。据门卫透露,这些都是远道而来的游客,他们中很多人是第一次来广州。
石月娥暗想,他们必定有着与康仔一样的感受。
石月娥本来打算坐观光电梯直上塔顶,但康仔硬是要试着走步梯。石月娥说:“走步梯要走好久的喔!你能坚持下去吗?”康仔胸有成竹地说:“如果这样我都坚持不了,那么我还对得起妈妈,还对得起自己吗?”
他们先坐电梯到达三十三层的“蜘蛛侠栈道”,而后沿着“千米云梯”逐層“攀登”。每层阶梯的地面都铺上了全透明镂空玻璃地板。人站在那里,仿佛成了一片灵动飘逸的浮云,烦恼尽消。到了顶层,观景台前聚满了游客,康仔迫不及待地跑到落地窗前,用他那锐利的眼睛眺望广州。眼前的广州与他从前想象的风马牛不相及。只见一座座透射着金光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像无处不在的爪牙挤压着城市超载的心脏。它们那么壮观,但又那么变幻莫测,仿佛若即若离的海市蜃楼。而藏于深闺的老街旧巷,却安之若素地企盼着阳光的抚慰。
过了许久,康仔仍目不转睛地遥望窗外,仿佛一尊表情深邃的雕塑游离于世俗之外,以致于身边的游客把他当成了风景,驻足察看。石月娥见状,马上将康仔拉到一边,但康仔像是完全迷失了。对于这片陌生而熟悉的景致,他无法引领自己回到现实。
这时,一个跟康仔年纪差不多大、背着NIKE双肩包的小男孩穿过人群,挤到观景台前,对着洒满柔和阳光的落地窗喊了一声:“这有什么可看的呀!不也是一幢幢高楼大厦,跟我们新加坡的一模一样,真没意思!”经小男孩这么一说,原本围观康仔的游客都把目光转移到他身上了,仿佛他就是焦点新闻,而康仔则是过时新闻。见游客们像记者般兴致盎然地给他照相,小男孩说得更加有滋有味:“真纳闷,大家说不是吗?高楼大厦都是不会动的怪兽,我宁愿在动画片里看会动的怪兽,那多快乐啊!”
唯独是康仔没有围过去。他浑身装满了对这座城市的热爱。在他宽敞的心里,广州的一草一木都是和蔼亲切的、完美无瑕的。虽然他并不在意那位小男孩如何看待这座城市,但越是不在意,他越是感到惶惑,仿佛心里悄然地种下一根无形的刺儿。
站在一旁的石月娥眉头深锁,她瞧了瞧康仔,又望了望观景台外笼罩着一层薄雾的天空,天空中依稀浮现出一幅灰蒙蒙的图景:一艘漫无目的的航船,进行着艰险的独行之旅,像一把暮年的钝剑堕入空寂的深渊,垂死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