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
那一夜,失眠。翻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曾经熟读的句子分外扎眼:“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能习惯的。”我能习惯吗?只能在心里深深道歉:对不起,小路……
我们到云南兵团落户的第二年,连里分来几个退伍兵。他们虽比我们年龄大,但也不过20岁出头。其中有两个广西人,一个叫洪良,一个叫小路。洪良眼睛滴溜溜转,一看就是个机灵鬼;小路不同,他成天把脸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黑着脸,像谁欠他啥似的。
我们问洪良:“这小子咋啦,是借他谷子还了糠吗?”洪良笑着说:“别理他,他就那样,端着呢。”我们说:“有啥可端的嘛,不都是农工吗?”洪良说小路曾给师长当警卫员,师长蛮喜欢他,但因家贫,年限一到,他就拗着要退伍。师长说:“你回去干啥呢,不照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吗?”那时,农村兵只能回农村。师长心好,打了招呼,小路才被分到兵团,“一个月有28元钱,总比在部队仅拿6元钱津贴强”。洪良说小路的母亲走得早,是阿奶把他拉扯大的,祖孙俩感情深,但这下分开了,“小路两难哩,你看他好节约,余钱得寄回家”。
我们笑了,一个大师长,也只能把警卫员送兵团,看来也没啥本事嘛。洪良咧咧嘴,无话。
回头看小路,也就一米六几的个头儿,唇厚,额凸,眼凹,典型的岭南人长相,但胸肌发达。洪良说小路有功夫,可谁也没见他露一手。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清他究竟姓路还是姓陆。广西人说普通话与广东人差不多,他说得累,你听得也累,再加上小路不屑与人沟通,便越发孤独。
那时连队刚修好一幢新瓦房,土坯做墙,地面是夯土,潮湿得很,老农工不愿住,就分给我们年轻人。我和莽子分住一室,洪良和小路住在隔壁。莽子下兵团前有小偷小摸的习惯,他见我迟疑,便主动说:“你放心,老子虽然手脚不太干净,但绝不吃窝边草。再说,咱们都是重庆人,‘亲不亲,故乡人,老子绝不动你一根针线。”
于是我便与莽子相安无事,与隔壁的广西人也相安无事。我们是橡胶连队,有5个割胶班、3个农业班。聪明的洪良被分到割胶班,小路、莽子和我同在一个农业班,任务就是种花生、苞谷和黄豆。那时云南边陲的老林子没人管,谁都可以砍伐,种庄稼前得先把脸盆粗的大树放倒,暴晒几十天,然后一把火烧掉,再用大锄开垦新土,时称“备耕”。备耕时往往雨季就要到了,得赶在大雨前把种子点下去,于是我们吃住都在山上。这是一年中最紧张的时节,再懒的人也得动起来,莽子也不例外,虽说他有恶习,可关键时干活还挺卖力。唯独小路终日愁眉苦脸,无精打采,这让班长老贺很恼火。老贺是湖南来的老农工,不太敢管年轻人,便撺掇莽子去提醒小路。莽子也不是省油的灯,知道今天帮了班长,以后就好请假了,于是他去找了小路,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这叫针尖对麦芒。要说呢,重庆人讲话习惯称人“龟儿子”,此乃语气助词,当不得真,然而小路本就有心事,一听那词就上火了。那天正烧荒,火大,风紧,浓烟把蓝天熏得乱了颜色,两个年轻人在冲天火光的映衬下越吵越凶,便脱去上衣,一黄一黑,黑者筋肉结实,孔武有力;黄者人高马大,唾沫乱飞。只听黄者骂:“你龟儿子还以为自己在当警卫员吗?看你站起恁大一筒,坐下恁大一堆,懒得像条乌梢蛇!”黑者回应:“老子懒不懒关你屁事!”吵急了,两人都操起上了木柄约150厘米长的砍刀。这要真劈,还不你死我活?老贺一看事要搞大,赶紧上前说和。莽子聪明,借坡下驴道:“老子不跟你争了,看来你真是不怕下雨呀!摸摸你那额头嘛,像戴了个帽子,还怕啥雨!”大伙儿都笑了。小路还当真摸了摸额头,也笑了。
也怪,打那以后,小路活络了许多,有了笑意,人也精神了。洪良告诉我们,这家伙终于放下警卫员的架子,不端了。莽子听后轻蔑地哼了一声。
转眼到了旧历八月,团部放映队来连里放映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吃过晚饭,连队球场上人喊马嘶,其他队的人和附近傣寨的村民也都过来了。电影刚开映,莽子挤到我身边说:“出来一下。”我问啥事,他神秘地眨眨眼,只说有急事。我便挤出人堆跟他走,一直走到宿舍门口,他才跟我咬耳朵说:“你放哨,有人来了就大聲咳嗽。”说罢,他一转身钻进隔壁房间。我脑壳嗡的一响:糟糕,他要偷东西!
可两个老广除了绿军装、绿挎包,还有啥可偷呢?
月亮很大,宿舍很静,球场那边热闹得紧,熟悉的音乐和台词飘进耳来,像变了个样。我手心竟出汗了。
不知过了多久,莽子出来了,说一声“走”,我便跟他走进了橡胶林。月光下,他掏出一个小布袋,抖开,竟是一卷钱,数过,有57元。他递过来17元,我不要。他说:“咋啦,嫌少,还是想告发我?这事咱俩一块做的,有事你也跑不脱!”我问:“谁的钱呀?”莽子说:“小路的。”我再问:“你咋知道他藏着钱呢?”莽子诡秘地一笑:“这你就莫问了。”
又回到球场看电影,我脑子却全乱了,银幕上的身影竟是模糊的。手在裤兜里捏着那钱,总觉得油腻腻的,不知是我的汗还是小路数钱时蘸过的唾沫。原以为第二天小路会咆哮,没想到风平浪静。一周后的一天,我们收工回队,宿舍前闹成一团,小路疯子般用手臂击打着走廊的柱子,洪良一脸是血。连长也出面了,厉声说:“谁拿了,今晚就乖乖送回去,我当不晓得这事;如果被查出来,老子绝不客气,送营部武装排!”听连长的口气,洪良的嫌疑被排除了。再看莽子,他正笑眯眯地与洪良搭话。洪良说:“我咋可能偷他的钱嘛!那是他给阿奶养病养命的,我要是动了这坏心,手被雷劈断!”
我心里一沉。我从小就知道“幼时偷针,长大偷金”的典故,偷是多么让人羞耻的事!何况,这是人家救命的钱呀!那一夜,我心里翻江倒海,睡不着,就听莽子咳了一声,说:“莫想了,你现在要是去还,保证给逮个正着,睡吧。”
怪了,他难道是我肚里的蛔虫?
小路又恢复了原状,人更沉默了。他究竟想啥呢?是想回广西老家,还是心疼丢掉的钱?洪良说那57元小路攒了3个月,刚想去寄,竟没了,人差点儿疯掉。说罢,目光在我和莽子脸上打转。莽子笑嘻嘻地看着他,我别过脸去,心里发狠说:“17元,一定还小路!”
终于瞅准了机会,在一个安静的下午,我把钱从窗户扔了进去。谁知当晚,小路又发疯了,手臂在柱子上打得咚咚响。莽子很生气:“你这不是一泡屎不臭挑起来臭吗?”我无话,心里似轻松了许多。
不久,小路走了。问洪良,他说自己也不清楚。直到我离开兵团前,洪良才告诉我,小路找老师长去了,哭诉了遭遇,师长动了恻隐之心,把他留了下来,但他不能再当警卫员了,得下到基层部队。说罢,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也叹了口气。
青春无知,知时一切都已过去。
很多年后,我和莽子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莽子因为偷窃被判了7年,出来后听说没再犯,但生活极艰难。我则以文为友,创作了若干文字,但从来没写过这段难堪的经历。有一天,我突然接到洪良的电话,他说来重庆了,想请大伙聚聚。
见面,都感叹老了。莽子也来了,头发稀疏,神色憔悴,不怎么说话。洪良却精神焕发,小油肚高挺。他说这些年承包了几座橡胶山,谈不上发财,但喝稀饭没问题了。问及小路,他眼光暗淡下来,说:“死了。”我和莽子一惊。洪良说:“他应该算光荣牺牲吧,都30年了。”原来,当年小路下到基层部队,面貌焕然一新,参加自卫反击战时任副排长,战殁于谅山前线。“要说呢,他如果留在兵团,今天也应该承包了橡胶山,有车有房有老婆,孩子也该长大了。可那57元钱,最终把他压垮了!”说罢,洪良叹一口气,“这都是命吧!”
洪良的目光又像当年那样在我们脸上打转。我差点儿没能忍住,就要说出口,却见莽子蓦地抬起头,说:“我也过得惨呀,直到现在才明白,偷,永远发不了财。可一切都晚了!”
确实晚了。
那一夜,失眠。翻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曾经熟读的句子分外扎眼:“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能习惯的。”我能习惯吗?只能在心里深深道歉:对不起,小路……
可我们,再也回不到18岁。
马哲摘自“豆瓣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