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
张爱玲有一句话:人都住在他自己的衣服里。大家公认是警句。警句者,使人惊,使人醒,使人集中注意力。哪来的魅力?因为以前没人这样说过,我们从未这样想过。原来人的空间如此狭小,人所拥有的是如此贫乏。灵魂住在肉体里,肉体住在衣服里,衣服住在屋子里,屋子住在市镇村庄里……你我只是住在自己的衣服里。
写成这一句名言的秘诀是,她用了一个“住”字,衣食住行四大要素中的两个合而为一。论修辞,这个字可以跟王安石用了那个“绿”字比美(春风又绿江南岸),甚或更为精彩。相沿已久的说法是人都裹在衣服里,或是包在衣服里,辞语固定,读者的反应也固定,终于失去反应,视线在字面上木然滑过。作家的任务是来使你恢复敏感。
“人都住在他自己的衣服里。”这句话真的是破空出世吗?似又不然。东晋名士刘伶觉得穿衣也是礼教拘束,脱光了才自在,一时惊世骇俗。他的朋友去看他,劝他,他说,房屋就是我的衣服,你们怎么跑进我的裤裆里来了?这不是宣告他“住在衣服里”吗?他的办法是把“衣服”放大了,房子是衣服,天地是房子,超级飓风过境,好大的口气!
同一时代,另一位名士阮籍,他又有他的说法。东晋偏安江南,不能发奋图强,北方强敌压顶,士大夫苟全一时,阮籍慨叹人生在世好比虱子在裤裆里,一心一意往针线缝里钻,往棉絮里钻,自以为找到了乐土,其实……!阮籍用比喻,世人好像虱子一样住在衣服里,他把人缩小了。
阮籍的年龄比刘伶大,但是不能据此断定刘伶受了阮籍影响。张爱玲呢?我们只知道她的警句中有阮籍刘伶的影子。从理论上说,作家凭她的敏感颖悟,可以从刘阮两人的话中得到灵感,提炼出自己的新句来。如果她的名言与阮籍刘伶的名句有因果关系,这就是语言的繁殖。作家,尤其诗人,是语言的繁殖者,一国的语言因不断的繁殖而丰富起来。
即使有阮籍刘伶的珠玉在前,张爱玲仍有新意,在她笔下,人没有缩小,衣服也没放大,她向前一步,把人和衣服的关系定为居住,自然产生蟹的甲、蝉的蜕、蜗的壳,种种意象,人几乎“物化”,让我们品味张派独特的苍凉。张爱玲,阮籍,刘伶,三句话的形式近似,内涵各有精神,作家有此奇才异能,我们才可以凭有限的文字作无尽的表达。
警句的繁殖能力特别强,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陈义芝写出“住在衣服里的女人”,多了一个“女”字,如闻哗啦一声大幕拉开,见所未见。女人比男人更需要衣服,也更讲究衣饰,衣饰使女人更性感,一字点晴,苍凉变为香艳。文学语言发展的轨迹正是从旧中生出新来。
也許有关系,也许没关系,有位作家描写恶棍,称之为“一个住在衣服里的魔鬼”,他似乎把“住在衣服里的女人”延长了。忽然想起成语“衣冠禽兽”、“沐猴而冠”。这两个成语沿用了多少年?你怎想到写成“住在衣服里的猴子”?我们往往要别人先走一步,然后恍然大悟。收之桑榆,未为晚也,我们仍然可以写“一个住在军服里的懦夫”、“一个住在袈裟里的高利贷债主”之类等等。
又见诗人描写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说他是“住在衣服里的人”。这句话和“人都住在他自己的衣服里”,都是那么几个字,只因排列的次序不同,别有一番滋味。还记得“小处不可随便”和“不可随处小便”吗?住在衣服里的人,和“一身之外无长物”何其相近,可是你为甚么提起笔来只想到陈词滥调呢!(梅朵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