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那雪白的颜色常使我联想到雪。在北方,盐与雪正如雷与电,它们的美是裹挟在一起呈现的。
盐与雪来历不同。雪从天上来,而盐来自地下。雪的成因与低沉的云气有关,而盐的提取有两种途径,其一是多年矿物质的沉积,其二是海水的凝结。不管它们来自天上还是人间,其形成都有一个浪漫的过程。云与海水作为雪与盐的载体,其氤氲与浩淼的气质总令人浮想联翩,谁能想到缥缈的云会化出那么轻盈、美丽、灿烂的雪花?谁能想到奔涌的海水会萃取出结晶、闪着宝石一样光泽的盐粒?
是北方的寒冷引得雪花翩跹起舞,还是姿态婀娜的雪的降临赋予了北方以寒冷?反正在北方,寒冷与雪花是一对孪生姐妹,它们总是结伴而来,形影不离。尤其在北方之北方,也就是我的故乡北极村——那个夏至时能看到白夜的地方,每年的九月底就进入冬季了,雪花会与还没有享受够暖阳的我们不期而遇。初始的雪似乎还不大敢肯定这就是它们的落脚之地,所以雪下得斯文,有点小心翼翼的味道。
雪来了,天气就越来越冷了。这时的北方大地寸草不生,看不到一抹绿色,所有的植物都成了寒冬的战利品,被彻底俘虏了,无声无息。我童年记忆中的北方人的餐桌上,是看不到新鲜的绿色蔬菜的。不似现在,运输的畅通和市场的发达,数九寒冬也能吃到来自南国的蔬菜。
盐在漫漫寒冬中披着它银色的铠甲在北方闪亮登场了。其实,它在秋天就亮着它的白牙向北方女人微笑了。秋季是北方人腌菜的時节。家庭主妇们把还新鲜的豆角、辣椒、芹菜、黄瓜、萝卜、芥菜等等塞进形形色色的缸里,撒上一层又一层的盐,做成咸菜,以备冬季食用。北方人爱吃的、一直以来被大张旗鼓腌制的酸菜,更是缺少不了盐。盐被白花花地撒向缸里的时候,会发出簌簌的声响,好像盐在唱歌。如果你问一个北方人,你们的灶房里什么物件最多?我猜十有八九的人都会脱口而出:咸菜缸!的确,腌酸菜的大缸,腌萝卜和芥菜的中等型号的缸,以及腌糖蒜和韭菜花的坛子等等,就像乐池上摆放着的形形色色的乐器一样,一进灶房,它们直扑你的视野,并且在你不小心碰撞了它们的时候,为你奏出或沉郁或清脆的乐声。
咸菜是北方人餐桌上的“正宫娘娘”,在寒风呼啸的日子里占据着统治地位。北方人对盐有一种近乎崇拜的心理,靠力气生活的伐木工及家庭主妇,对盐的青睐可想而知。记得童年时看电影《白毛女》,看到白毛女在山洞里因为多年吃不到盐,而过早地白了少年头的时候,盐在我心目中还具有乌发作用,这印象一直延续至今,根深蒂固。现代膳食讲究低盐少糖,这与北方人对盐的巨大热情是背道而驰的。北方人心脑血管的发病率远远高于江南,其气候的寒冷与摄盐过量无疑是两大元凶。尽管如此,北方人对盐仍然像对老朋友一样紧紧相拥,人们并未将它当敌人一样警惕着,虽然冬季可以从副食品商场购得新鲜蔬菜,紫白红黄地点缀着餐桌,但在餐桌的上角,总会有几碟颜色黯淡的酱菜与之唱和着,犹如一部歌剧在结尾时留下的袅袅余音,它们呈现着旧时阳光的那种温暖与美好,令人回味。
在过去的岁月中,当我们吃着腌制的酱菜望着窗外的雪花、听着时光流逝的声音时,浓云会在深冬的空中翻卷,海水会在遥远的天际涌流。而当我们为着北方的冻土上所发生的那些故事无限感怀时,泪水一定来自大海,不然它为什么总是咸的?
因为有了寒冷,有了对寒冷尽头的温暖的永恒的渴望,有了对盐那如同情人般的缠绵和依恋,我想北方人的泪水会比南方人的泪水更咸。
(选自《北方的盐》,有删节)
读后涟漪
题目是“北方的盐”,开篇却用相当的篇幅写雪,这是为什么呢?事实上,这不单单因为盐与雪的颜色相同且都有一个浪漫的形成过程,易于产生类似的联想;还因为雪的降临赋予了北方以寒冷,天气的寒冷引出了北方餐桌上的咸菜,再引出与北方人生活息息相关的盐,以及北方人对“盐”所怀有的巨大的热情和近乎崇拜的心理。于是,维持了北方人生活的盐就有了温度、情感和生命:它亮着白牙微笑着,它披着银亮的铠甲闪亮登场,它在唱歌,它融化进菜蔬的清香中,它是力量的化身,它可以乌发,甚至呈现着旧时阳光的温暖与美好。
选文看似赞美盐,其实更赞美了那些“寒冷尽头的温暖的”、对盐“如同情人般的缠绵和依恋”的生活艰辛的北方人。
【写作经验谈】
1980年,迟子建的同龄作家中曾经涌现出一批“先锋文学”的代表,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当代文学。然而,迟子建似乎始终与“先锋”保持着某种距离。她一直在写东北,写没有边际的森林,铺天盖地的雪,庄稼和牲灵,秋雨和泥泞。现撷取她的几点写作经验,以飨读者——
朗诵能够培养我们对文字的感情和写作的勇气。好文章仿佛只有读出声来才觉得过瘾。文章被朗诵,如同食物被咀嚼,你能细细品味其中的奥妙。
如果不想使自己在写作时陷入庸常立意的泥淖,我认为可以调动和开发“逆向思维”这根神经。逆向思维,并不是说考虑问题一定要朝相反的方面去想,而是说可以从独特的角度切入问题。
写作就跟出门一样:短篇是短途,相对惬意;而长篇的写作,是远途。远途不仅要有美好的目标,还要有过人的耐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