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冲是在画身体吗?我们知道有无数的人在画身体,有无数的身体在绘画中显身——石冲画出来的身体和这所有绘画中的身体有何区别?直观的区别是:石冲做了一个身体的装置,然后对着这个装置写生。他画的是装置的身体。也就是说,装置是身体和绘画之间的一个中介。石冲不是对着身体本身,而是在身体和画笔之间安装了一个障碍。这意味着什么?
绘画有一个漫长的肖像画传统。这个传统,总是试图消除画面和被画对象之间的差异,总是要让被画对象逼真地毫无障碍地表现出来——这几乎是文艺复兴到19世纪的写实绘画的伟大梦想。这个梦想在20世纪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被除幻了。在某种意义上,20世纪的绘画努力就是同写实和形象作斗争:嘲笑写实,扭曲形象,撕碎形象,重组形象。各种各样的抽象形式就诞生在同图像写实的抗争中,但是,形象的回归欲望从来没有真正的消失,形象在采取各种方式回归,但不是对古典绘画完全的重复性回归。在这所有的形象回归中,一种重要的方式是对照片的利用,人们不再直接对着客体绘画,而是对着照片画画。这是对再现的再现,对复制的复制,是对符号的再符号化。摄影被纳入到绘画的范畴中。绘画以这种方式向摄影的霸权进行复仇。石冲也尝试过这种方式。但是,石冲的主要方式,是画装置,他将装置放在绘画和客体之间,他对装置进行写生。
装置作为中介和照片作为中介,这二者之间有什么不同?照片作为中介,它是将客体进行平面化处理,然后绘画对这个平面进行再次平面化处理。而石冲的装置画(这或许是由他开创的,我们姑且这样命名),首先是对客体进行复制,但不是平面性的复制,而是立体的复制,是空间性的复制。然后他对这个空间复制进行平面化处理。也就是说,照片绘画,是从空间(客体)到平面(照片)再到平面(绘画)的过程,而石冲的装置画则是从空间(客体)到空间(装置)再回复到平面(绘画)的过程。照片是一种技术复制,而装置是一种人工复制;照片是完全的机械性的再现,而装置是一种非完全的人工再现(甚至有故意的虚构)。照片的绘画是从技术返回到人工,而装置绘画是从人工到人工。照相是绝对的写实,它曾经被认为击败了绘画的写实,以至于写实画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现在,对着照片绘画,重新将照片纳入到绘画的版图中,并对照片进行质疑,这是今天许多以照片作为对象的绘画的努力。
而石冲的努力方向则完全不同。他并不是为了将绘画从照片的霸权中拯救出来,而是对绘画进行另外意义的思考。他试图表达绘画的复杂性。如果对着一个物来画画,对着一个装置身体来画画,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这到底是画物还是画人(身体)?还是画一个“人-物”?“物-人”?在石冲这里,绘画同时是静物画和肖像画。石冲破除了传统意义上的静物画和肖像画的区分关系。在石冲这里,他将装置和绘画作为一个作品的不同步骤来展开。装置并不是在绘画结束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尽管装置并不以可见的形式存在于作品的整体之中,尽管绘画一旦完成装置就可能被废弃,但是,它还是以时间和空间的形式同时内在于这件绘画作品中。绘画,因为有装置的中介,就凝结了异质性的空间和异质性的时间:装置不仅仅是一个造型中介,它的空间和时间同时被塞入到绘画作品中。尽管绘画依旧以平面的形式表现出来,但因为它寄生于装置,装置成为它的梗阻、它的对象、它的时空限制,绘画因此获得了厚度:制作的厚度,时间的厚度,空间的厚度。绘画将不可见的装置纳入到它的可见形式中来,这平面绘画就此有了一种厚度和强度的爆炸。绘画不仅是时间的延长,还是空间的梗阻,一股内在的异质性的强度充斥着它,对绘画进行刁难。
有许多艺术家将自己绘画中的常见人物制作成雕塑(装置),这些雕塑成为另外一件艺术品。石冲的方式看上去同这种方式很接近,但实际上完全不同。对前者而言,绘画和雕塑同时是可见的作品,雕塑是绘画的延伸,它以可见的方式存在,以艺术品的方式存在。尽管分享同一种形象,但这是两件艺术品,一种作品衍生出另外一种作品,绘画作品衍生出雕塑作品。它们有各自的语法,有各自的内在性,有各自的时空主权。但在石冲这里,装置和绘画是同属一个作品,是一个作品的不同环节,是一个作品在不同阶段的陈述形式。对于一个单一的绘画作品而言,石冲打破了它的平面性和架上感,对于一个装置而言,石冲抚平了它的空间感和粗糙感。石冲让两种艺术手段相互冲突,相互抚慰,相互竞技,相互延伸,而不单纯是让它们共享某一个共同的形象。艺术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变得复杂了:时间的复杂和空间的复杂。艺术主权的界线也复杂化了,石冲通过这种方式开始对艺术的单一性展开质疑。
但是,石冲并没有放弃写实。或许,正是通过写实技术,石冲的这种质疑更有力量。到底以哪种方式才能达到对对象的逼真再现?被再现之物以这样的中介方式被再现出来,除了增加绘画的复杂性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就石冲而言,身体被这样一而再地再现后,身体被不同的技术所再现后,它到底是怎样的身体?这是石冲提出来的另外一个重要问题。
显然,石冲的方式不仅是让艺术手段过程的复杂性增加了,而且,再现的复杂性也增加了。同照相画一样,这是对再现的再现。这种再现越是繁琐,越是充满着多样性和中介,越是成为一种拖延的过程,原初的形象就越是模糊,所谓的“真实”就越来越趋于消失,真实就会成为一个“虚空”。而石冲的写实绘画,他精湛的写实技术,恰恰是通过这种繁琐和中介的再现技术,通向一种形象的虚空。再现技术走向了再现目的的反面。这是石冲的自我反讽。如果一个装置是虚构的话,那么,对它的再现又何以达到真实?一种关于身体的绘画,就绝非是对原初身体的回归。
正是这样,石冲对身体的再现就不再是致力于一个切身的身体了。绘画的对象是“物-身体”,身体就是物,物就是身体。因此,人们在这个画面上就看不到肉了,而所有的关于身体的绘画,就是要致力于身体本身,要致力于身体的肤浅表皮,或者身体的拥挤之肉,或者身体的凸起骨骼,或者身体的局部器官——如果繪画不是致力于这些,那么让身体脱掉衣服又是要干什么?一般而言,脱掉衣服,就是要让身体说话,让它们冲破衣服的束缚,冲破中介,冲破各种禁忌来说话,让它们起舞——这是尼采式的身体。在另一种情况下,脱掉衣服,让身体在场,但不是为了让它们说话和跳舞,而是为了让它们被观看,被凝神静思,让它们成为客体——这是康德式的身体。但是,石冲展现的身体同这两种截然不同。它既不是身体在说,也不是身体被看。这身体,是一个物化的身体。它既是物的再现,也被物所缠绕(石冲后来进一步让水和空气包围着身体),所渗透。它是绘画的客体,也是“身体-物”的组装。这样一个“身体-物”,就既不能从力和能量的角度来衡量(像尼采的哲学那样),也不能从美丑的角度来衡量(像康德的哲学那样),而应该从身体-物的组装来衡量——也许,身体就是纯粹的物,就是消除力和美的物,身体就是一个垂死之物,就是一个置身于空气和水中才能避免死亡的物,就是一个无关人的物。石冲将这个身体画得如此的写实,但是,这个如此实在的身体,同时也是一个如此物质化的身体,一个活着的死亡身体——这就是身体的真实。
为什么对身体采取这样的态度?石冲将他的一个代表性作品称为《今日景观》。身体物化,或者物化的身体,就是今日景观。身体的物化,一方面意味着身体如同无生命的物一样存在,另一方面,也意味着物在包裹和主宰着身体。对于前者而言,身体就是石膏,就是易碎之物,就是麻木之物(《行走中的人》 《欣慰中的年轻人》),这是自卢卡奇以来人们发现的工业化现实的后果,人们发明了机器,创造了大量的物,但是,最大的物产品就是现代人自身。对于后者而言,身体被物所困,被物所规训,被物所捆绑,这个物不仅是现实之物,也是制度之物,这是福柯的伟大发现。这样,我们看到,石冲的“今日景观”,不仅是对卢卡奇的巧妙绘制,也是对福柯的心领神会的绘画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