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食记 ???? ????

2018-01-02 05:50李蔷薇
山花 2018年10期

宝蓝色巴布瑞衬衫,三七开小分头。中午十二点,公文局饭堂内,刚提拔的副局长戴言精神抖擞地托着满满一盘肉,与过道两边的同事一路招呼着,走到早已挤得满满当当的十号桌前。桌上所有受他管辖与不受他管辖的公文局干部们纷纷震惊地抬头。这震惊不言自明,谁都知道局长不该和普通干部一起吃饭,他们有小包间。戴言没作解释,只流露出一丝面对下属特有的,那种惬意、矜持、又不乏关怀的微笑。顿时,桌上筷子碰筷子的响动减少了好几个赫兹,吧唧嘴的声音也没了。在一叠声此起彼伏的问候之后,办公室秘书彭韬急忙从旁边的桌肚下拖出一张软簧椅,请戴言在自己和余净中间坐了。大家这才相继吁出一口气,对着面前的餐盘,各自重新垂下了头。

就算和全市最有实权的几个机关相比,公文局的食堂也算是很好的。这得益于二十年前公文局的局长。想当初,公文局被市政府驱赶到此地。为排遣大家被放逐的不良心态,局长化难过为食欲,特地将整栋大楼一楼一排朝阳的房间打通,专门供大家吃饭。不说内部近两百个平米整洁铮亮的操作间,单看窗外依傍护城河连绵成片的近十亩草地,就足够市政府的官员们艳羡赞叹的了。这不是公文局干部们吹牛,而是管辖他们的市政府秘书长来视察时亲口所言。

此刻,因正值盛夏,窗外那片被秘书长盛赞过的油绿草地,正在黄油似的阳光下发疯似的生长。也许是因为暑气过盛,钢叉般明亮的公文局饭堂内,一阵接一阵含混低沉的嗡嗡声不绝于耳。不同官衔不同级别的干部,正目不斜视不约而同埋头苦吃,极像窗外草地上大大小小的蚊蝇,在草丛中顶着烈日辛苦觅食。

半个钟头前,也就是当天中午十一点半,公文局食堂刚刚开门,靠门的十号桌上已经坐着余净和叶莓。不过当时两人没有说话,都在慢吞吞喝自己碗里的汤。后来几个干部和秘书彭韬端着盘子走过来。其余人很自然地散开坐了,彭韬却拖了张椅子夹在余净和叶莓中间。他先咧嘴评价了一番余净今天的白裙子和绿耳环不配,又哂笑余净的绯色指甲恶俗。不待余净做出反应,又嘻嘻一笑,说尽管如此自己还是最喜欢她。除了叶莓,大家都笑。余净欲言又止,片刻之后,她也朝彭韬笑笑。叶莓始终置若罔闻,仰头看悬吊在角落里的液晶电视。

电视新闻正在介绍本市刚被抓的市长的情人,其中一个原来是办公室打字员,现任邻市发改委副主任。情人长发大眼,在多个剪彩会议现场巧笑倩兮,都是官方摄像拍出来的新闻画面,虽谈不上绝色,但确实风姿绰约。

余净一边看一边就想起了一大早省级机关同学发的朋友圈。照片上的好像就是这女人。同学昨晚看网络新闻,今天一早上班电话问对口机关特地要的。余净瞧不上她的八卦,可现在却觉得如鲠在喉。“简直没天理!辛辛苦苦读大学考公务员的女孩子,现在都还在做小公务员!”她嘴里含着一口饭,冲着电视屏幕义愤填膺。

桌上吃饭的人闻言又笑。清一色三四十岁的黄脸,像一枚枚风干的梨。果真是个养老的地方!余净看在眼里,暗淡的心境不由又下落一层。

“念书算本事么?”彭韬故意用手碰了碰余净的胳膊肘,一对黄眼珠一错不错地斜睨着她。“不漂亮的女孩子才认真念书呢!就像你!”

余净将手臂往里缩了缩,朝彭韬翻了个白眼。从她七年前来到这个局,彭韬就喜欢各种调笑讽刺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她一直不予理会,原因有两个,一来情知自己说不过他,二来他是秘书,和他计较不得。

那几个干部笑得更欢了。只有彭韬右首的叶莓无动于衷,她还保持着偏头的姿势,眼睛盯着屏幕,神情闪烁。“也谈不上漂亮,有点土!”说到“土”字她拖着长长的鼻音,好像感冒了似的。她确实过得不容易,听说离异好几年了,带着不到十岁的女儿,一个人。

“跟你比当然差远了!”彭韬嬉笑着,转过脸去打量叶莓。公文局的人都说彭韬眼睛毒。他说得没错,早年的叶莓是公文局一枝花,众人意淫的焦点。可如今她快四十了,虽然那劲头还在,可光芒却像颗老旧的珍珠,逐渐黯淡了下去。“市长那样的,找的不光是漂亮,还有安全。安全第一。”彭韬学着市长的腔调,尖着嗓子说。

大家几乎都没怎么见过市长(远远地隔着攒动的人头听报告不算),但想起市长平时在电视里讲话的语调,都不自觉地又笑了,心里又得承认,彭韬不光材料写得好,还情商高,学什么都像那么回事。

叶莓也禁不住莞尔,调笑道:“要维持那种关系得靠本事!那本事倒不是说得多漂亮!”

余净和干部们脑子一时转不过弯,不由得呆了呆。

“那当然!”彭韬连忙附和,“市长有多少女人?不要说三个,三位数都不止!怎么就这三个得到提升?你们想!”他明明是对一桌子的人说话,桌下的一只脚却不由自主朝余净那边挪了挪,面上又忍不住朝余净飞了个媚眼。

“那是什么本事?”余净听得呆了,冒冒失失地问。

一桌子的人又都笑了(桌上已陆陆续续坐满了),包括叶莓。

“不过再有本事也得有机会!平常人谁能接触到市长?打字员,那是近水楼台的好位置!”叶莓不看余净,很自然地补充。不过,说完这句,她似乎意识到有点不妥,急忙低下头去扒饭。她吃得很快,加上她在节食,盘子里的饭本来就少,如果不是戴言出现,余净以为她马上就要吃完了。

戴言就是这时捧着盘子走过来的,他明明听见了对话的最后几句,却用闪光灯似的大眼挨次闪了余净和彭韬一眼,问:“打字员?你们在说文印室小徐?她有什么本事?”

大家都含笑望著叶莓,叶莓盯着面前的不锈钢盘子,费劲地攒起眉。

彭韬一直追着戴言的眼神,此刻道:“戴局,我们在说余净,说她材料写得好,到底是名校中文系出身!好本事!”

余净梦醒似的狠瞪了彭韬一眼。彭韬不笑了,开始埋头扒饭。旁边的叶莓下巴微微扬起,低头拨弄盘子里一粒米。余净放下筷子,托起汤汁横流的餐盘,慢腾腾地往外走。她听到身后桌上有人低声议论:“不会生气了吧,彭秘书也就是开开玩笑而已”。接着是彭韬虚伪的应答:“余净才不会,她大方得很。”

“怎么回事?”余净的背影离饭桌有一竹篙远时,又听见戴言故意高声问。

“与帅哥领导同桌,紧张的!”已经吃完的彭韬抹抹嘴,再次不失时机拍马屁。

这就是公文局的水平,连马屁都牵强附会文不对题。余净边走边恼恨地想。

当天下午五点,余净在办公室早早地收拾文件作下班准备。在全局干部的印象中,打进公文局起,局领导好像就不大管她。之前一个宋姓局长曾在会议室对着她的背影发愣,说她更像艺术系的大学生。现在的一把手郑局长,又常在巡视办公室时,把她当作外来办事人员。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复杂,整个公文局也似乎无人深究。对此,从半年前起坐在她对面的叶莓当然也有耳闻,可这些她全都没往心里去,她唯一知道的,是余净不仅比自己漂亮,还比自己年轻。这就足够让人讨厌了。当然,叶莓从未清晰地表露过这层意思,她只是对她冷淡的客气。就像现在,收拾停当的余净背起包跟她打招呼说再见,她目不斜视隔了半晌才祝余净相亲愉快。余净听后勉强笑了笑,嘴角的法令纹因为心情欠佳更加明晰。叶莓当然也察觉到了,她微微一笑,心里也更加断定了余净是个不讨喜的女人,不但天天做妖精样勾引男人,还神经兮兮小家子气。不就是中午吃饭彭韬开了个玩笑,至于嘛!彭韬可是叶莓眼中公文局为数不多可交的几人之一。

桌上电话是在余净出门时响起来的。铃声持续三声之后,叶莓伸长脖子扫了一眼。从来电显示上看是新调来的局长戴言。不是叶莓的记忆力了得,而是叶莓对局里通讯录上半部分,也就是处长以上的领导的号码过目不忘,尤其是新加的。

“戴局您好!”叶莓清了清喉咙,上半身不自觉地往前挺了挺。

“是小叶?一会儿总局来人,接待人手不够。你晚上有没有事?”电波里,戴言的声音像根柔亮的金线,让人闻之目眩。

“我没事!”叶莓冲口而出。她的语气听上去是毫不犹豫的。也确实是,和接待总局领导比起来,辅导女儿的家庭作业那能算事吗?

“你能喝酒吗?”对方停顿了一下,似乎想了想才问。

“能喝一点儿……不多,半斤茅台吧!”听上去,叶莓的语气不乏自豪。

“这么厉害?那今晚全靠你了!”对方的语调终于热乎了点儿,似乎有意外之喜。

“没问题啊!领导放心!”

叶莓喜滋滋地挂了电话。心里盘算,接待总局来人,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不过戴局怎么会一下子想到她呢?他可是新来的。肯定是彭韬推荐的!跟她关系好的同事里面,也就数他能和局领导说得上话。

彭韬晚上七点才从公文局里的办公大楼里出来。他独自一人,垂着头,眼袋像两只乌黑的灯泡。一整天的会议轰炸,不仅让他气力全失,还让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就像身旁肮脏的护城河水。

他没去食堂,也没去停车场,而是跨过马路,朝对面一家快捷酒店走。酒店是新开的,平平淡淡的小门脸,大堂女接待生的长圆脸上长满雀斑,没有一丝漂亮可言。门店的正前方,有个黑脸大汉正拥着只汽油烧烤桶,叫卖甜丝丝的烤玉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当气候转暖,越冬的红薯被烤完了之后,整个城市就流行起了烤玉米。自然,喜欢吃烤红薯烤玉米的,不会是彭韬这样在人群中充满优越感的公务员,而是又馋又懒的都市年轻女子。眼下,这烤玉米的汽油桶前,就站着一个身形窈窕的白裙女人。她头上一顶雪白的麻呢帽,脚下一双纯白的绑带鞋。背对彭韬的背影,简直如落入草地的白天鹅样优美。

彭韬从装满烤玉米的汽油桶一侧走过去。他四处转着头,假装是找路的路人,暗中却悄悄打量那白裙女子的侧脸。

结果是一如既往的失望。腰不够细,眼不够大,总体72分。彭韬在心里嘀咕一声,从口袋里慢吞吞掏出手机,用拼音飞快地打出一行字:“抱歉,临时有会,走不开。”趁白裙女子接玉米低头付钱的功夫,发了出去。啃着玉米的白衣女子低头看完手机后,背影渐渐消失在小巷的入口。彭韬略一踌躇,脚下拐了个弯,往回走去。不知出于什么动机,过马路时,他突然转身看了眼那快捷酒店,他的目光和那不漂亮的大堂姑娘遇上了。姑娘冲他笑笑,露出整张脸上唯一称得上可爱的一对梨涡。彭韬释然地朝她眨了眨眼。

彭韬推开玻璃门往楼里走时,天已全黑了,谄媚的小保安再次殷勤地跟他打招呼:“又加班啊,彭秘书?”他耐心地报以一贯的微笑。电光火石间,一团讶异的光亮在他脑中一闪。他自认不是一个挑剔的人,尤其是女人方面。今天这是怎么了?

消息稍稍灵通的公文局干部都知道,三年前彭韬刚从科室调到秘书岗,有个长马脸、浑身疙瘩、笑起来粉渣簌簌直掉的陪酒女,一路找到十四楼的秘书办公室,非说彭韬搞大了她的肚子,并且弄得她这辈子非他不嫁。一个公文局的人都仰直了脖子看笑话。彭韬爬到十八楼郑局长办公室,一脸无辜地汇报说:“每天累得像狗一样!哪能想那么多!权当放松按摩罢了!”据说郑局长听后什么也没说,只无声地笑了两声就帮他把陪酒女打发了。确实,彭韬不是在领导跟前避重就轻。每次好事完毕,空虚感取代精虫爬上小脑,这样的念头都会让他自我豁免。可今天的情形却有些异样,就是刚才,见到那个白裙女人的那一刻,自己蓬勃生猛的欲望竟突然熄灭了,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

彭韬沮丧地穿过长长的办公走廊,掏出钥匙拧秘书办的门,似乎是无意识地,他往隔壁办公室门口扫了一眼。虽然明知不可能,可恍恍惚惚地,他总觉得在那铁门背后,有个悉索走动的白影。倏忽之间,他突然明白了,是那件棉麻白裙,让自己身心失了衡。

还记得七年前,局里办欢迎晚宴。她坐在幾个刚刚分来的女孩中间,也是那样的雪白长裙。一头亮闪闪的乌发,映衬得一双眼睛盈亮如水。一整个晚上,他目光灼灼,看她和调戏她的一帮男同事唇枪舌战。那时的她,不仅面若桃花,还冰雪聪明。明里暗里,几个男同事都败在她机智的话锋之下。一桌子的人都在笑。后来他听说,他们之中的大多数,第一次见她都差不多是如此。那时的她着实是公文局干部心头的头一号妙人。可谁又能逃得过呢!随着公文局年鉴的一年年增厚,她额前的细纹也逐渐沉积,湖水般的目光日益浑浊。就连鹅蛋脸的质地,也由羊脂玉变成翡翠,又从翡翠变成了琥珀。

一切都是从色衰开始的?其实也不尽然。男人们也通情达理,人总会老的,女人也是人。公文局几个混得风生水起的女处长就是这一宽容心态的明证。可笑的是她那种纤尘不染一成不变的天真。怎么说呢!天真本身很美,天真加清纯就更美;可天真加色衰,就成了丑中之丑。这逻辑看似难懂,可只要想一想,一个年过三十的女人,每天一袭白裙,一听男女玩笑就朝人瞪眼睛,一不高兴就跟人辩解,还动辄报以轻蔑的微笑……这世上恐怕没有男人会喜欢这样的女人。就算她曾美若天仙,毕竟已成明日黄花。

如今,整个公文局,也就他彭韬还顾念这一点昔日的恋慕。每天在饭桌上主动和她说话(可被她称之为调戏,她并不知道自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美人模样早已遭人嫌弃)。还有今天下午下班前,戴言局长和他商量晚上接待总局来人找谁陪,他一眼看出戴言想点她的名,就抢先一步推荐了叶莓。酒量好,人还大方,保准让领导满意!为了让对方动心,他甚至故意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的确,叶莓喜欢靠酒与领导拉近关系。但为了保护一个女人拉另一个女人垫背,却有点不像他彭韬所为。况且叶莓私底下还和他颇有交情。

最让人难以启齿的,是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在今天中午饭桌上看出来,戴言看她的眼神,和七年前自己看向她的并无二致。而戴言的好色全局闻名。出于一种本能,他不想她落入圈套或陷阱。真是让人烦心啊!这个可怜的矫情女人!

在晚宴上出现的叶莓着实让戴言惊艳了一把。从下班到开席不到一个钟头,她见缝插针回了趟家。宽松肥大的制服不见了,让戴言眼前一亮的,是裹在黑缎长裙里的蜜桃似的胸、细活如蛇的腰。就连白天空洞寡淡的眼睛,也在一堆金粉里闪着幽暗的光。从重见叶莓的那一刻起,戴言的瞳孔就不自觉地放大,他几乎无法让自己的视线离她半米之外。正当盛年的戴言尚且如此,就不要说总局那些濒临退休的老干部了。抛开蜜糖似胶着的目光,只要叶莓嗲声嗲气的声浪一出,这些老头子们,不管多大头衔,都会痛快伸出杯子,豪放地一口干。

趁热打铁,趁叶莓去洗手间,戴言不动声色将她的手机号码报给了总局陪同张秘书。他一边望着洗手间门上香艳的高跟鞋图案,一边在心里打腹稿。新一轮人员调整,办公室主任的岗位非叶莓莫属,她的酒量、她的媚态与化妆术,接待这些老家伙们再合适不过。不一会,像看穿他的心思似的,从洗手间红潋着脸出来的叶莓冲他感激一笑。这摄人心魄的笑容,让戴言手里半杯八二年的拉菲差点翻倒在地。不是叶莓的笑容有多迷人,而是她冲着戴言露出一口细密绯红的牙龈。这让戴言一下子想起一句谚语:笑而露龈的女子天生淫贱!在他看来,淫荡不要紧,下贱却让人败兴。他皱眉扭头,下决心再也不看叶莓一眼。

午夜,局长们的车终于开远了。宴请大饭店的台阶下,叶莓长吁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抱着戴言的长腿蹲下。“喝多了!”她像只流浪的小猫似的呜咽着。隔着一层薄薄的牛仔裤管,戴言能感觉到她滚烫的呼吸。戴言凝神不动,确定她没有下一步动作后,绷着腿晃荡了几下。“我也喝多了!”他边笑边弯下腰,仔细打量那虚假的可爱媚影。也只有在夜晚,这类描眉画眼的女人才会如此自信,在白天,年老色衰的叶莓是不敢与他贸然亲近的。

“叫车!让司机把车开过来。”他清了清喉咙,做出主意已定的样子。

“我叫司机先走了!不知道要喝到几点,这么大冷的天!”蹲在地上的叶莓却哼哼唧唧地说。

戴言再次被“惊艳”到了。这女人不但狐媚,还有点狂妄,不问自己一声就擅自把司机打发了!就为了引自己上钩!还真有点不择手段的味道!

“我送您吧!”不待他再发号施令,叶莓突然站了起来,不由分说架起他的胳膊,朝路边亮着顶灯的出租车扬手。

一上出租,叶莓就佯复了醉态,她先是半梦半醒地瞟了戴言一眼,然后懒洋洋地将脑袋往脖子里一缩,瘫倒在戴言的肩胛骨上。戴言不用低头,也能感到那睫毛油堆成的扇状睫毛蝴蝶般地扑闪。见戴言没有动静,那蝴蝶静静停靠在巴布瑞衬衫的第二颗纽扣处。戴言松懈下来,索性也闭上眼睛,埋了屁股往座位下一滑,整颗脑袋钻进那涂满廉价脂粉的脖子里。

“下半年竞争上岗,你报名了没有?”过了一会,戴言忍不住伸出两根手指,在她脸上捏了捏,一股熟悉的滑腻钻进他的鼻子里,激起他心里一阵酥麻。面对这样危险的女人,还是以主动应被动更妥当吧!他任由自己的手指移动,妄图在心里说服自己。

“没有!我这样的离婚女人,带好孩子就不错了,哪敢想什么进步!”叶莓从坐垫下腾出手来,握住他正活动的手指,娇笑道。到底上了年纪了,音质已不再甜润,尤其到了粗粝的“步”字音,让人想起破损的齿轮。

“那更该要求进步才对啊!这才能把孩子带好!”戴言闭着眼睛道。

叶莓的眉眼却耷拉了下来,从她突然鼓凸又凹陷下去的两侧鼻翼看,有那么一瞬,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终于还是闭了嘴,吞咽了回去。

懂得时机,不过早暴露目的,还算聪明。戴言睁眼打量着她,心里想。

窗外,蟹壳青的月牙儿早已奄奄一息,连星光也仿佛跟着凋零了。近十分钟,出租车驶过南郊一大片新开发的建筑群——那盖着青色砖瓦,由透明玻璃作顶,满身抽象线条的后现代庞然大物。戴言认出来,这是城南新开发的79Q酒吧群。

“这是什么方向?弄错了吧?我家在河西!”突然,像发现自己半夜在海上醒来似的,戴言抬头对叶莓喊。

“啊?我听司机说您住这边!”叶莓笑着,一脸的歉意。“我还高兴您跟我住一个方向!我就住这附近,要不,您先送我?”

戴言的震惊变成了恼怒。他心里在恼怒地埋怨,强行改变我的行踪,简直像绑架!这女人可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你这是什么话?你让领导送你!”他吼叫着。

“那还是我送您吧,送完我再回头。”叶莓避开他的眼睛。

“你就在這下!”他咆哮了。

车立刻停了,叶莓却傻坐着,伸了伸舌头,又鼓起黑亮的大眼睛,也许是因为光线过暗,戴言这次没有看见颓然欲滴的劣质睫毛油,只听她捏着嗓子娇声嚷:“真生气了?对不起嘛!人家也是一番好意!”戴言脸上不为所动,心里却开始了新一轮动摇。除了主动了点,这女人也没什么毛病,真不要吗?送上门的不要会不会有点傻?只要处理得当……他正待深想,靠在坐垫上的身子猛然一颤,车突然急刹住了,一直一声未坑的光头司机,朝他们转过头,吼道:“下车!下次别拦我的车!拦了我也不带!寄生虫!”

叶莓本还想赖在车里跟司机理论,让他说清楚谁是寄生虫,被拽下车后又跳到车后要记车牌号码投诉。不过戴言很快就将她劝住了。“跟这样的刁民计较什么呢?他可能刚从大牢里出来,又或者老婆孩子刚被人拐跑!赤脚的不怕穿鞋的!离这样的神经病越远越好!”他用两只胳膊箍住叶莓的肩,对着她耳语。

“一对寄生虫,还特么装×!”那光头司机在原地甩了个大弯,将他们完全抛在汽车的后视镜中之后,又破口大骂。被正弯腰整理衣裙的叶莓听见了,忙捡起地上一块石子要往车后的玻璃扔。戴言见了急忙将她拦腰抱住。“乖,听话!”他说。

有了对待光头司机的同仇敌忾,叶莓和戴言搏弈的鸿沟好像突然间消失了。叶莓说她的家就在离79Q不远的一条小巷内。深夜里的护城河被朦胧的大雾搅动着,一阵阵浓烈的河腥气水鬼似的往两人身上扑。走着走着,戴言不自觉地就搂住了叶莓的肩。脑中的念头又像身旁看不见的河水翻滚。让她当办公室主任,按说她是能胜任的,可问题是万一她群众基础不牢,民主测评要大张旗鼓地拉票,对一个新来的副局长来说,还是会有一些不妥。到时那些一直眼红自己的竞争对手又会怎么说呢!

不待戴言想出个究竟来,两人已经搂抱着到了一栋黑魆魆的老式小区入口。“到了,我家就在前面。”叶莓从他的脖子里抬起头,似乎在仰望天上遥远的星星。“这么晚了,要不你先回?”她的语气犹犹疑疑的。

“那明天见!”戴言面不改色,心里却微微一凛。自己愿不愿意是一回事,可她蓄意勾引一晚,临了还来这手,就是她的不地道!欲擒故纵?当他是毛头小伙子?幼稚!

“我家里没人!我妈和女儿回老家了!”戴言正愤恨,忽然看见叶莓狡黠地低头、侧身,又一个出其不意地回转,伸出一只涂满黑色蔻丹的中指,在他胸前不经意地一划。

戴言彻底被点着了。他一只手突击似地抓住她一只胸,另一只手径自伸进了黑缎长裙的领口。

当晚七点,余净在79Q“樱之屋”料理落座时,并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一撩起门口的布帘,余净就发现这里的层级比百货商场或便利超市要高出好几倍。来的都是走在潮流尖端的年轻人。清一色的铅笔身材,从上至下要么是没有弧度变化的竖写的一,要么是让人费解的下衣失踪衬衫(听说这是今年夏天最标配的流行)。她特意换上的竖条纹连衣裙,因为过于修饰身材,明显显得土气。

地方是今晚的相亲对象——某退休省委书记的生活秘书选的。可一直到八点,整整迟了一个钟头,这位个头高大,满脸骄矜的中年男人才满不在乎地穿过低低的人声噪杂,走到余净对面坐下。余净在点头的瞬间打量他,借助幽暗的水晶灯,她发现对方厚紫唇,头顶稀疏,一双精明的老眼被烟酒熏得昏黄。

“首长家里事多,儿子又上高三,要不是介绍人催,根本腾不出时间。”生活秘书一落座就从桌角拽来烟灰缸,边上下打量余净,边从皮包里摸出一支烟,打火。

余净想提醒他这里禁烟,但还是忍住了。

“余小姐八五后?”他吐了口眼圈。

余净咧开嘴角,竭力抑制内心的不快,可那扭曲的渺小感还是让她的声调极不自然:“八一年。”

“哦!我本来的要求是九零后,条件特别优秀的可以放宽到八五。没想到他们又擅自放宽……到处都是放水的人。首长今天还说,这样下去,一个省也找不到能用的人……”生活秘书吐口烟圈,潇洒地翘起二郎腿。

余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当然不知道什么九零后八五后的年龄限制,不然打死她也不会来。可她突然想起来所谓生活秘书,不过就是给领导开车、陪练和打杂的综合体。于是她瞪一眼对方“地方支持中央”的头顶,突然咧嘴一笑,心想他的真实年龄估计比她十年前去世的老爸小不了多少。

“请问您今年贵庚?”她眼睛受了强光似的微微眯起。

他吃了一惊,正在张合的嘴巴定格在了一个诧异的O形。

“如果我猜得没错,您儿子就是九零后吧!您不如考虑一下您儿子的同学!这样不但方便,还能节省人力物力。那些不得不给您办事的人……也能轻松一点……”余净笑眯眯地说。

生活秘书的脸由青转白,又由白转青。越来越密的血丝,蛛网似的钻出脸面。

又抽了几口烟,生活秘书才用他的老首长的口吻还击道:“不但年纪大,还伶牙俐齿!我多大重要么?我是男人,我到六十岁都能找到比你年轻的。你行吗?别看你现在打扮起来还有几分姿色。再过几年,连小孩都生不出来,连个小科员都不会要你!”

生活秘书的失态是逐渐临近的暴风雨,说到最后“要你”两个字时已分明是在怒吼。立刻,余净就被四周卡座男女洪水似的惊诧淹没了。她像片漂流的落叶,急切地捞起沙发上的挎包,往门外的电梯亡命而逃。

“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心理素质也不行!我看也成不了!走吧走吧,我来埋单!”生活秘书摘下鼻子上的眼镜,朝往外走的余净翻眼睛,嘀咕着:“真是浪费时间,浪费一个晚上!茶水还这么贵!不像话!”

八点三十分,余净出了79Q雕着石狮的大门,先是盯着榨橙汁、烤鱿鱼的小吃摊站了会儿,然后又跑到模模糊糊的红绿灯下。她身边好几拨男男女女都先后过了街,其中一个圆脸尖下巴的女孩甚至故意往她跟前凑了凑。近半个钟头,她始终一动未动,任由两行透明的泪水,在脸上虫卵般蠕动。街上的人流渐渐稀了,一阵脆落的风刮到她脸上,她伸手摸了摸,眼泪已自干了。这才想起来,回家的公交站台还在“樱之屋”的附近。想到还要再经过一次“樱之屋”的大门,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在今晚之前,余净对自己的认知和周围人的评价并没有太大的差距。她虽不是白富美,不是选美冠军,可小巷里的公主还是担当得起的。她长在邻省一个三线小城。从小到大,所有认识的人都承认,她是周围女孩中最漂亮、最聪明、最幸运的一个。小时候是被夸赞的“别人家的孩子”,后来在众人的羡慕里考上省城最好的大学,凭着名列前茅的成绩当上公务员。上学时是校花,工作后是公認的美女。她没有任何自卑之处。只有一样,十年前,一直竭力让自己坚信“我们净净什么都是最好”的老爸患癌去世了。之前她年幼,一直以为长大后全世界的男人都会像他一样宠爱自己,老爸走后才发现,这是个天大的误会。男人们为了欲望接近她,满足了之后很快找借口离去。过了三十岁之后,她常梦见自己在梦里责怪老爸。为什么不在离开之前,帮自己挑一个好男人?如果挑不到,又为什么总说净净是最好的?老爸是不是过于敝帚自珍,自己不仅不是最好的,甚至连个普通女子都不如?总之,在男女婚恋的征途上,她的自卑之墙越砌越高,最终到了几乎密不透风的地步。

尤其是近年来,随着最后一点青春的流逝,她不得不接受了相亲。可让她恐慌的是,竟然没有一个条件相当的男人看上她。有个破天荒约了两次的化学博士说:“你是画中的仙女,可我只是个鄙俗的农夫。我不敢娶你!”还有个搞工美的设计师,说“你很美,可惜太美了,像朵假花”。

天长日久,余净心里的乱麻早已结成了一只暗瘤,而今晚这生活秘书的出现则像根毒刺,一下子无情地将它挑破。这让她突然就看见了病灶所在,那就是她再美、再优秀,也不会有好男人爱她了!她一辈子的幸福已化为泡影!她承认自己不了解男人,不懂男人,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到底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得到爱情?她像迷失在恐惧里的舵手,拼命地分析各种得救的可能。她想起今天中午单位饭堂发生的。被抓的市长的打字员情人、彭韬、叶莓,以及围绕这一切所说的,无需漂亮,却能抓住男人的本事。到底是什么呢?是什么让自己无人问津,而让男人对她们趋之若鹜?

在折回“樱之屋”,走往公交站的路上,余净突然下定决心,作了个前所未有、又大胆得近乎冒昧的决定。

四面高楼都落下了自己的影子,彭韬还叉着腿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灰白的烟圈,一个接一个,音符似地飘过头顶。天花板上四盏雪白的节能灯,像四个冷漠的圆眼睛,嘲弄地在他鼻翼、眼角,投下四道暗黑的阴影。

两小时过去了,彭韬几乎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也完全忘记了,明天一早戴言局长要用的发言材料,在电脑上才简短地开了个头。

莫非冥冥之中都有天定!自己今天拒绝的那个白裙女子,就是亞马逊河边那第一只振翅的蝴蝶?当余净的短号在彭韬的手机上骤然闪现,他脑中分别划过三重猜测:她出车祸了;她要辞职;还有,她也看上他了……

彭韬虽是个粗人,可到底做了几年秘书,这第三重猜想并非空穴来风。近两年来的单位团拜和聚餐,彭韬常撞上余净小鹿般惊慌的目光。他明白这其中的含义。她没有混上一官半职,又到了尴尬的年纪,每次只能被安排在即将退休的老头老太们中间。还有上回郑局长生日,大家吃完饭又去KTV,一行人沿着黑魆魆的小巷到路边打的。喝得醉醺醺的彭韬突然跑到她身边,在她额前深深一吻。一片墨黑里,他瞧见她惊慌的瞳孔瞬间膨大如飘来的星球。可很快,那星球和他对视一眼,便沉落到黑暗里去了。她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抬头剜他一眼。于是彭韬知道,和衰减的容貌比起来,她的心气更加衰落了。

手机铃一连响了十多下,彭韬的心里还在冲突,到底要不要接?就算她也看上他了,他又能怎样呢?一个三十九岁的老秘书,并没有多少权力能为她做什么。说到底,他不能解脱她的困境,而她,又只能给他带来诸多不便。等一切尘埃落定,她只能成为另一个叶莓,或是与他共赴快捷酒店的另一个女人。而这不是他想见到的。与其让她落入污沼,还不如让她继续做众人眼中虚假的白莲花!

想到这里,彭韬暗暗有些心惊。原来,自己这些年对她的惦念都是白费的。可好像故意跟他作对似的,铃声却像个顽固的精灵,持续不断地欢跳着。彭韬突然间又有些踌躇,难道是什么要紧事,非要找到他不可吗?也许出了某种紧急状况……于是,猜想又回到第一重或第二重。像受了某种惊吓似的,他猛地跳起抓住蹦跳已久的手机,故作平静道:“余净吗?你找我……”

在距离公文局近十公里的79Q附近,副局长戴言早已将明天一早的发言付诸脑后。他一进叶莓的旧公寓,就被一只米糕般甜软的舌头吻住了。他想按下墙上的灯开关,可那霸道的舌尖不让。四周悄无声息,只有窗外的月亮发出清冽的银光。不时睁眼的戴言过了好久才看清,除了一张床,房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上楼的路上,舌头的主人已忙里偷闲告诉他,这是前夫给她的经济补偿,她嫌旧,所以带着女儿住在更偏一点的地方。戴言暗怪她话多,他本来就对她兴趣不大,管她真正住在哪儿呢!她不该提他的前夫和女儿来败坏他的兴致。

叶莓边脱戴言的衬衫边往后退,她身形纤瘦,举动却出奇地到位,加上一股热腾腾的劲头,戴言很快欲火中烧,一只手在她锁骨的凹陷处不住地摩挲,另一只急着揭开身后的床罩。还真是个妖精。戴言止不住感叹,光身后这床柔滑铮亮的重磅蚕丝床单,就抵得上多数人一个月的薪资。在这上面交欢,男人得到的满足肯定不止于感官。

就在戴言的理性即将燃烧殆尽时,他的胳膊肘突然间硌上了一个小小的圆币形硬物。不知哪儿来的好奇,他翻身从叶莓身上坐起,冷静地问:“是你女儿的队章?”叶莓愣了愣,回说:“怎么可能!我女儿都没来过这房子!”搭在他后背的手却突然明显僵硬了。他的感觉一下子敏锐了起来。就着微弱的月光,他瞧见那血色徽章上的黄镰刀还大半成新,只是那背面的别针,在本该封闭的回环处缺了个口,一看就是急着别到胸前时弄坏的。事情本该到这里就过去了,如果戴言的视力没有那样好得出奇。就在他放下徽章,准备向叶莓低头的一瞬,一片深蓝的衣角从窗边飘入他的眼帘,那是一件熟悉的公文局制服。他的眼角神经质地跳动了一下,转向叶莓的脸一片煞白。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他的前任,全公文局系统最年轻的副局长陈明。据内部消息,如没有和某离异女干部出轨,陈明至少还会再任两年,可如今他只能在某郊区任副调研员,仕途一片暗淡。众所周知,除了女人上头随性些,陈明是个最讲原则的领导干部。整个公文局处长以上的干部都知道,他在所有对内对外的大会上,都不忘佩戴那枚圆形徽章。

想到这里,戴言满头大汗地从真丝床单上爬了起来。叶莓两颊火红地来拉他,被他用力一甩,差点摔到床下。

“我刚想起来,我老婆今天出差回来,她可是有名的母老虎……”他边穿衣服,边盯着自己的膝盖解释。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叶莓一听见“老婆”二字,眼里的火焰倏地一黯,两只手柳条般耷拉下来。

戴言沿原路走出叶莓所在的小区,稀落的路灯渐次亮了起来。不远的立交桥上,不时有重型卡车轰隆隆地轧过。马路不但突然间阔出很多,而且软得出奇,简直像是用某种布料或者充气塑胶做的。戴言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好像担心自己随时会凹陷下去一般。

整整半个钟头,他瘫软的膝盖才终于找回行走的力气。晚风渐渐偃旗息鼓,一对红衣情侣从他身边经过,清秀可人的少女歪过头打量他,好像认识他一般。

他决定给彭韬打个电话,洗一洗今天的晦气。

“彭韬秘书,材料写完了吗?”他憋着嗓子,故意压低了声音,摆出一副会议发言的状态。“老城南这边新开了好地方!听说过吗?79Q!”为了不给对方思考的空间,在第二句话之后,立刻就紧锣密鼓说出了自己的意图:“找个安全的女人出来,放松一下!”

彭韬接到戴言的来电时,本以为是催明天一早的发言稿。新官上任三把火,总要宣告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听见戴言提出这样一个极其私人的要求,脑袋不禁有些发懵。他暗暗纳闷,自己什么时候和戴言混熟的?他竟如此直白地拉自己下水?这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

对彭韬而言,这可真是个魔术般的夜晚。而手机就是那个频频生产惊奇的魔盒。先是余净打来电话,动因却超出他的预测。不是车祸,不是辞职,更不是看上他。答案不过是请他帮忙修理电路和洗衣机。她的声音谈不上热络,却也不像平时那么冷淡。只急促地央求说:“电闸连续跳了两次,可能是保险丝短路。还有洗衣机排水,连拖鞋都飘起来了……”

在戴言制造第二个惊奇之前,彭韬正忙于体验头一个惊奇带来的奇妙感。

放下电话,彭韬一分钟也没有耽搁,就径直跑到楼下的物业借了套工具,直奔余净的公寓。那时,他已完全将会议、发言材料、加班抛诸脑后。

彭韬早听说过,余净去年用公积金贷款买了房。可当彭韜提着工具箱,走进地铁底站一个污水横流的老小区时,心里还是有些微微发疼。多少不如她美,比她蠢笨的女人,都不会住这么寒酸的地方。聪慧如她,竟是想不到这一点的。

彭韬站到余净家的楼底下时,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他紧握住手里的工具箱,仰望那扇窗户射出的橙黄色的烛光。想着此时此刻,那个可怜又可爱的女人,正无助地坐在稀薄的光晕中等待自己,一颗心刹时像鼓足了风力的帆,任凭一阵阵温和的满足感,海浪般浸拂全身。他突然很希望这一刻能够静止。从此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不再写废话连篇的发言,只要无所事事,拿着简单的工具,在此守护这笨拙的女人!虽说和升官发财无缘,可从另一层眼光看来,这又何尝不是另一项完满自在的成就?想到这里,他走向楼梯的脚甚至慢了下来。他甚至不再急于见到她,而是尽可能想让此刻的感觉长久一点。

戴言的电话就是在这刻,如刀片般划破了彭韬的宁静。如果不是因为戴言是新调来的,彭韬还没有确切的应付他的办法,他几乎想谎称没电关机。

“安全的?KTV公主或按摩技师可以吗?如果可以,可以随叫随到。”彭韬的回答直截了当。敏锐如他,怎会嗅不出那话语里浓浓的夏日青草般的气息?大家都是成年人!

电话那头却迟迟没有了回音。好半天,才听见一声带着摩擦音的诘问:“你觉得我的品味有这么low吗?”

彭韬的冷汗立刻就流了一脊背。他当然明白,他们都喜欢高雅的良家妇女,因为难到手,有挑战的刺激。如果又能和工作关系拧在一起,就更理想。因为可以长期纠缠,而且日后就算吃了亏,也不会闹到人尽皆知。想到这里,彭韬忙转了个身,背对楼顶橙光疾走几步。

“戴局,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是,这么晚了,咱们局恐怕只有叶莓还没睡,可她今晚跟您一起参加欢迎宴会……”

“你还跟敢跟我提叶莓!我刚来不了解情况,难道你也不了解?你推荐她是想暗算谁?我?还是总局领导?”

听着戴言愤怒的吼叫,彭韬暗暗懊恼,熬夜写材料把脑子熬坏了,此刻竟想不出回话。

大概也感觉到了自己有点咄咄逼人,戴言缓了缓语气,稍稍停顿之后,话锋突然一转:“彭秘书,我知道你长得帅有女人缘。不过作为领导我有责任提醒你,兔子不吃窝边草。听说你对本单位的余净很有意思,明里暗里地护着,不让别人接近……”

彭韬像块风干的化石静默了。不是他不敢辩解,而是知道越辩解对方会盘问得越起劲。到时候不要说余净,恐怕连自身都难保。

高楼上那点橙光还在黑暗中摇摆着,像晚风中一滴摇摇欲坠的眼泪。

然而沉默也没有用。彭韬还是听见戴言气急败坏地下了最后通牒:“你考虑一下!你在秘书岗时间也不短了,下个月中层干部调整,如果你没有其它想法,我们调整你到别的岗位……”

彭韬闭了闭眼睛,嘴里吐出一个无声的脏字:操。

余净看到站在门外的戴言,脸上的绯红鸽子般一路飞到了脖子里。她刚在烛光下洗衣服,身上的竖条纹裙湿了一大片。幸好桌上的烛光将尽未尽,让人看不分明。“彭韬跟你说了吧?他在赶材料。我正好在79Q附近,就派我来了。”戴言边说边呵呵笑着,一双手下意识地在肚子前面搓动。余净忙欠了欠身,将门后的保险扭开,轻声道:“电闸提不上去,可能是保险丝断了。”

这是个朝暗的单室套开间。一排密匝匝的电闸开关,乌雀似的站在两尺来长的玄关后面。戴言来不及换鞋,直接将工具包往地上一摊,拿出电压计、电笔忙活了起来。余净穿过客厅,准备回到洗手间将剩下的衣服洗完。可还没等她拿起衣服,整间房子已恢复了雪洞似的明亮。

这女人竟这么节省!保险丝接通的一瞬间,戴言在心里赞叹一声。偌大一个客厅,除了一个挂钟、一套桌椅,就只剩下四面雪白的墙。书桌上站着两支矮矮的精油蜡烛,一本摊开的旧书,还有一瓶喝了小半的红酒。

就是这品相稍稍过得去的红酒,也被戴言认出来,是局里招待外单位剩下,两个月前权充过节费发给大家的。

可整个房间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让人无法言说的神秘芳香。这是戴言过去在余净出现时多次闻到过的。初闻寡淡,再闻却芳香出奇。恍然就是脸颊苍白、身材曼妙的余净的另一个影子。

“是什么精油,味道这么特别!”戴言蹙着鼻尖费力地嗅,眼睛又去瞄桌上那书,是个美国叫什么金的小众诗人的诗集。戴言的兴致更浓了。他对女人的偏好,除了自给自足、经济独立之外,还可以再附加上热爱文艺。他自己喜爱文艺,就像喜爱路边草丛里的小雏菊。

“不是精油。是洗衣机排水坏了,泡衣服用的药皂。”余净捧着洗好的衣服,涨红了脸从洗手间出来。刚刚围上的花围裙,让她看起来像个可爱的女仆。看戴言的目光毛茸茸地扫向自己,她忙放下手里的洗衣盆,指着脚下穿的湿漉漉的棉麻拖鞋,苦笑着说:“排水管漏水,拖鞋全飘起来了!”

戴言什么也没说,一扭身又往洗手间去了。一眨眼的功夫,一阵轻快的嘎达声轰鸣着传来。“洗衣机好了!”戴言像胜利骑士般地喊着。正在阳台上晾衣服的余净听了,脸上的红晕莫名地更深了些。

如果不是临时起意打电话给彭韬,余净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和戴言这样的人,隔着一张窄窄的桌子面对面坐在一起。换过保险丝和排水管之后。余净将工具包收拾得整整齐齐,放在玄关前的地板上。戴言却没流露出一丁点要走的意思,而是走到书桌前,提溜起桌上的红酒,对着电视扬着嗓子说,球赛快开始了,我可以坐在这儿边看电视边喝点儿红酒么?余净只得模糊地“嗯”了一声,走过去打开电视。

余净并不讨厌戴言,如果戴言足够细心的话,早就该察觉出了这一点。开门时余净虽带着洗手手套,头顶的公主髻却黑亮齐整;还有,在他来之前,她一口气喝了小半瓶红酒,好让自己的脸在灯光大亮时血色充足。但不讨厌却也意味着信任。她原本约的是彭韬,准备放下身段促膝长谈的,是一个认识多年可以说部分真话的相熟同事。而戴言,毕竟是个调来不足一月的局长。余净不知该如何打发他。

余净还站在门边发怔,电视里的球赛却已经开始了。“坐下,別妨碍我看电视!”戴言一边轻拍了下身旁的桌子,一边自己在桌边坐了,一双脚十分随意地搭在余净的床上。

余净顺从地从阳台上搬了张凳子,依言在对面坐了。

球赛渐渐踢得热闹,看到激动处,戴言举起红酒瓶连连啜饮。几滴殷红的酒汁从唇角漏下,现出丰满神秘的紫色。余净用余光瞄见了,低下头。

“为什么要故意弄断电?”一口红酒下肚,盯着电视屏幕的戴言却朝余净转过头:“你就那么喜欢彭韬?”

余净急忙解释:“没有啊,是真的断电了,我刚进门,一开灯……”

戴言却一手托酒瓶,一眼斜睨着她:“真的吗?这保险丝黑了大半截,接头也是松的,好像是几个月前烧掉的。还有洗衣机的排水管,有根新的就在洗手台底下,上面还沾着水,是刚卸下来的吧!”

余净羞愧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面前电视机里的人却不管不顾地沸腾了,原来是一方球门被攻破了。戴言将目光从电视上收回来,笑眯眯地盯着余净。

“我……我是有点事情想向彭韬请教。”余净定了定神,低头用一只指甲轻轻抠书桌上的仿皮。她在犹豫,该怎么说,既不得罪这位局长,又将这个夜晚安然度过。

“什么事?问为什么没人对你感兴趣?还是为什么你嫁不出去?”戴言用的是玩笑的口吻。

像突然被剥光了一般,余净的心一阵狂跳。她不自觉地抬头,想到要掩饰自己的惊讶,又忙把头低下。

将她的表情全看在眼里的戴言,一下子收起了笑容,

“这问题还用问吗?让我告诉你!因为你太优秀了!你不属于彭韬那个阶层。彭韬他们只敢窥视你、意淫你、占你便宜!可惜你出身又太普通,年轻时没能遇上我这个阶层的男人!所以现在只能小姑独处、自暴自弃……”

余净虽竭力保持不动声色,戴言的评说却有如一道明镜,一下子返照出她脑中种种复杂难言的记忆万象。她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他的确世事洞明,不是多数草包局长中的一员。事后,余净多次追忆,后面的事之所以会顺利发生,大概就是因为这一刻油然生出的钦慕之意。

不知过了多久,电视的声音突然响亮了起来。观众席上一阵激奋的呼喊,余净恍惚发现,半场球赛已经结束了。自己竟和这个男人整整说了三十分钟。

微醺的戴言红着眼睛,转身将空空的红酒瓶往桌上一放,胳膊一伸,将桌边的余净搂了个满怀。

“我和彭韬不一样。我是你在找的那个阶层的男人,而且我又恰好有品位!我看得出来,你是个不寻常的好女人,有思想、有风度、有性情……”他在她耳边用让人心动的男中音呢喃。

一直到多年之后,余净都不肯承认,当时的自己对戴言动过心。当戴言像个发情的雄狮扑到她身上,挣扎无效之余,她只是惶恐,接着在烦闷地比较。如果现在呼救,戴言一讲述事情的经过,恐怕只会引来邻居和警察的耻笑;如果事后再叫嚷出来,以戴言的情商和人脉,恐怕全公文局的人,都只会在背后窃窃私语,嘲笑自己!

在余净自己买来的简陋至极的双人床上,余净很自觉地放弃了抵抗。因为挣扎到最后,她猛地想起七岁时头一次跟着老爸下泳池。见她忘了动作在水中恐惧地挣扎,憨厚的老爸说,放松……忘记所有技巧动作……你就会得救……

不过,虽然余净已经得救,可真的被吻得天旋地转欲罢不能时,她那天真又充满智慧的脑袋却还是紧张剧烈地思索:这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换作昨天,换作昨天的昨天,换作从前的任何一天,这事都不可能发生。直到她脑子里浮现出中午电视新闻里那个漂亮的打字员,中午餐桌上的彭韬、叶莓和戴言,在她眼前放电影似的复活。她才闭上眼睛,仿佛渗透了某个有关命运的奥秘。

就是这样,就是此刻,无可逃遁,也无法躲避。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终于风平浪静。朦胧之中的余净,再次听见了窗外传来的低沉的嗡嗡声。在让人目眩的草地上,有个瘦削得惊人的白衣女子,正站在她的窗前寻寻觅觅地张望。你在找什么?余净闭着眼睛问。一只虎豹、一头豺狼、或者一群牛羊都行!那女子说。没用的,除了一只只在草缝中觅食的蚊子苍蝇,什么都没有。余净不用思索就静静地回答,在整个回答的过程中,她的双眼始终紧闭着。

作者简介:

李蔷薇,1979年生,江苏江都人,毕业于南京政治学院军事新闻系,现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