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士七章

2018-01-02 16:49徐醒
牡丹 2017年33期

谁的人生不是潦草数笔?

——题记

隐 客

霍老桃李芬芳,退休归乡,修缮祖宅,名为“雅舍”。

孤妪幽妇相呼围鉴。李姐步测房子宽窄;宋嫂探询装修贵贱;王婶瞅量家电新旧。

霍老出资修路,村民交口称赞;霍老在自家院落开设国学课堂,留守娘们把自家子孙送来之后,便在某家庭院集合絮侃。

霍老独子霍齐为市局干部。霍齐返乡探父时,村民噤若寒蝉,远望豪车进出,打量官员的穿着谈吐,艳羡霍老命好。

霍齐因为贪污受贿,被双规,身陷囹圄。二三老者半路遇到霍老,嘘寒一番,探询虚实,然后便心满意足地离开。

传言,霍老年轻执教时,丧德乱情,老霍媳妇因此郁郁而终。臊妇集会,旧谣翻新,联系网报新闻,一番联想解说,最终沿着暮幔,拽着睡眼惺忪的孩子,煞有介事地忿忿散去。

某夜,“雅舍”大火熏天。霍老尸体蜷缩焦黑。

观者泪湿沾巾,唏嘘不已:“好人,命苦!”

如今,慵懒晒暖的老汉们,被问及霍老之事,也多是晃神许久,只字不提。

夏日灼烈,风尘躁动。霍宅门前的那条路野草遍地,间杂着零星的野花,一片死寂。

画 魂

洛竹青深居在家。他爹洛老在工坊里喟叹良久。

东家李叔冷笑:“三十岁,家业不成,废物!”

西户王婶讥讽:“莫非和西村的肖疯子一样癫狂?”

南邻郭伯暗嘲:“蝼蚁活成仙?”

老洛怒上家法,荆条相抽,竹青暗夜离家,音讯全无。

經年之久,洛青归来,带回字画几箱。

妇孺苍朽,簇拥相观,瞅着竹青。

“这,好多钱吧!”

“打开!打开!”

竹青轻轻展开一幅六尺工笔仕女图。

“真像!”孩童惊呼,糙汉无声。

竹青又打开一幅大写意山水画。四寂无籁。观者挠头屏息,双眉微蹙。

“哎呀,好买卖呀!”王叔抱臂啧啧。

竹青无言,闭门谢客。冷语顿生,闲言涌起。

“务虚不务实!”

“洛家不幸!”

“半文不值!”

“呵,可怜喽!”

某晌,几位县里文化人来品画,邻里老少,蹲守门前,接耳揭秘。

纵使名士临门,乡邻有敬,洛老仍面无悦色。

一日,竹青坚拒媒事,洛老一气之下,病重烧画。

不久,洛老仙逝。在洛老入殓之日,竹青把一幅卷轴安放在棺椁中,声泪俱下。

永夜蛙鸣,竹青吊死在自家房梁上,那张方凳浮动着洛老亲手雕镂的龙腾牡丹纹。

深冬雪飘,竹青的坟茔前安放着一座奖杯,证书上的黑字晕染开来,像缕缕挣扎不安的魂。

诗 癫

肖家几代单传,在村里独门独户,祖上出过翰林。老肖家贫务农,本分老实,生前积攒下些许人情。老肖因痨弃世,待出殡之日,七八村民挖穴抬棺,葬礼简单不寒碜。

老肖为肖婶母子留下三间旧式平房,颤巍巍的双扇铁门红漆脱落,一人高的红砖垣墙凹凸不齐。堂屋正中木纹斑驳的圆桌上,肖墨哽咽兀坐,聆听着其母各种叮嘱教诲,比如奋进不懈,考上重点高中。

肖墨未遂母愿,最终考上县城最差的高中。后来由于偏科严重,他常有退学之意。

肖墨写得一手好诗。诗歌意象奇特,诡异魔幻,非乡村常物。其师多次以不合诗格为由,把其作为典例杀鸡儆猴。

肖嫂筹借学费无果,肖墨退学在家。他卑亢有度,逢人寒暄。能与肖墨推心置腹的唯有比邻同龄的孟柯一人。孟柯初中奉命辍学,随父潜学焊工,闲暇时好读玄幻。后来,孟轲去南方务工,两人日渐生分,节时闲聊,也多是客套之辞。

肖墨独坐河岸,苇丛边沉思冥想,或于田塍上蹲身远望,或在荒野泥径里俯首踟蹰,如悲苦不浸的古怪疯癫客,似不经世事的至纯孩童。

鳏寡悲其堕落萎蔫;闲妇妄揣其精神病的端倪;杂工叹其命苦志短。

同坊的工友向肖嫂探询一二,肖婶只是埋首干绣活,言语不多。

仲秋某日,肖墨在村口收到邮局送来的稿费单。

马路边看牌的老汉,货铺闲聊的妇妪,先后围观探秘。

“咦,三十块钱?”

“能耐!一顿饭钱!”

“这?写写画画都是钱!”

“唉,可惜呦!”

一番闹腾后,各自忙活去了。

因为耕种不慎越了田界,肖婶被王婶厉声扇脸,骂至八辈祖宗,丧门克夫。肖婶气急,喝下农药,因抢救及时,得以保命。

某日,母子俩赶上最早的班车离开村落,决绝不顾,不复归乡。此年,肖墨十八岁,行囊里满是诗稿。

如今肖家垣残圮断,门漆剥落,屋瓦散地,室壁上的墨笔残诗依稀可辨。

年复一年,喜丧相继。村路一旁,牛筋草遍地,地肤草丛生;野狗野猫流窜,麻雀枯枝相依;蝼蚁在龟裂的枝皮缝苟生,霞光在寂寥的村际燃尽,仿佛佛某位诗癫一挥而就的断章绝诗。

花 郎

花煦辞去市委科员工作,回县区老家种植花卉。

花老见花煦消瘦不堪,心生愧怍,少有怨言。

花老非凡辈,罹罪难数,命骨坚韧,活得通透。

花煦的花棚唯植白玫瑰。孟春时节有人前来预定,花煦婉拒。

花老百思不解,静待无果。心急难舒,花老撂下烟枪,去究详一番。

花煦性倔,闭门不见花老。花老错愕良久,一筹莫展。

花老跪在堂屋亡妻的肖像前抽泣难抑,半晌已过。

时过仲春,花煦卖出首车白玫瑰,进账两万。花煦面无悦色,憔悴晦暗,眼袋发黑,皮骨脱相。花老疼恤在心,欲进花棚帮忙打理。由于花老低血糖,花棚蒸热,花煦坚决不让。

花老闲不住,眼见花煦年近而立,便寻媒人介绍亲事。花煦推脱,没有托辞,一句话:“不用!”

老宫急问:“煦,你咋想的?”花煦不语,双泪渐垂。

不久,花煦在市二环湖边购置一套六十平方米的二手公寓,装修精致。公寓记在花老名下。花煦为花老报了新马泰双周旅行团。人尽皆夸花老福祉旺,花老笑不拢嘴。等回国那日,花老收到一条千字短信,顿时瘫倒在地。

在花棚花丛中,花老发现儿子的尸体,身下铺满了月白的花瓣。有几片素洁的花瓣上尚有血红的斑渍,像几朵待熄呐喊的火焰,灼烧花老的心。花煦身穿玉纱袍服,脚上穿着镂花白麻鞋,身边放着一封遗书还有一份病情诊断书。

花老按照花煦遗愿,将花煦的骨灰撒在花圃里,并在衣冠冢里放置一套针织的旧线裤和旧毛衣,这是花煦的娘在世时亲手为花煦织的;花老将花圃改建成垣墙围设的花园,挂上花煦亲笔挥就的横匾——“花郎归”。

何 夕

何夕,人称“黑子”,面部黝黑,瘦似麻杆,浑身一股“蛮”劲。何夕说话干脆,行事如风,颇有爷们气概。

何夕的娘,人称“大神嫂”,是来自广西的“蛮子”,比何夕的父亲小十五岁。何家穷户四五代,大神嫂迷信,去集市算卦,说何夕五行缺水,要何夕改“夕”为“溪”。何夕听后,暴跳三尺,咆哮如雷,竟数落起大神嫂来:“老妈子事真多。”“老妈子”是老家对于老妇不太尊敬的称呼。

何夕小学未毕业辍学在家。他情绪激动时,说不了几句,便耸肩哼鼻。他总是破衣脏卦,却嫌我假娇贵、瞎讲究,灰尘漫天的,易脏,洗涮甚是麻烦。

我欣赏他的直性子。他心不坏,没有村痞恶习;光明磊落,很少拉帮结派。因为一点琐事,何夕被村里几个混子揍得鼻骨错位,门牙溢血。大神嫂痛哭流涕,责骂何夕当初不愿改名。

何夕容不得别人对大神嫂有半点不敬。若有,必是言语训斥,怒眼相对。

何夕之兄,人怂且拙,婚后畏妻,做过棍打大神嫂这等不孝之事,暂不多提。

何夕的幺妹,豪放泼辣,骂人无度,常惹是非。何夕曾多次去学校为幺妹撑腰。

麥场放映露天大电影,何夕看到动情处,竟会暗自流泪。他常听我讲三国的趣事,他最崇拜的不是张飞而是许攸,我很诧异。

他经常憧憬成年后的打工日子以及婚后生活。我猜,他应该比较钟情温柔贤淑的女子。

后来,我求学在校寄宿,便很少见到何夕。间或假期回家,常见他肩扛铁锄头,或拉着牛车,或在田间奔走。他皮肤更黑,略显拘谨,有些大人模样。

大神嫂经常打趣将来要把我妹带回家当儿媳妇。可惜,何夕因为偷吃邻家喷了虫药的青桃,回到家嘴吐白沫没几刻便抽搐死去,还不足十六岁。

今逢何夕祭日,人故十三年。想起他的笑脸、他那些美好的憧憬,我感味天命,竟然也落下泪来。寥寥数笔,谨以祭奠。

青 衫

局里有七个小矮人,身高五尺左右,分别以“奸、懒、痴、馋、色、懦、毒”著称于世,老雕为其中一位。

老雕,姓林名宜玄,年近半百,局里副科。鼻大带钩,人称“老雕”。

老雕入职三十多年,资历甚老,终日西装革履,油头白衬衫,相当正派。某某穿隐形船袜,他睥睨以对:“袜子不穿,成何体统!”某某头顶改良版莫西干发型,他鼻毛刺尖:“不伦不类,半秃不秃!”

老雕上班,不迟到不早退,看看报,关注国内外局势,间或共享街谈巷议。老雕嗓音高亢,开话匣:“邻家之女畸丑不堪,婆家无门,上辈造孽,活该;小区俩牌友眉来眼去,肯定有事;宣传部某某家里靠山了不得;陈家捉襟见肘,竟生三胎!”

他端起青瓷茶盏,轻点茶盖,抿上一口普洱茶,润润嗓子,乜眼瞅着同僚在忙政务,会心浅笑,哼唱一句豫剧《包龙图》唱词:“三口铜铡震朝堂”,便信步窗前浇浇几盆惠兰!

老雕当年初入职,有人介绍对象,说对方貌美忠贞又大方,瓜子脸、大杏眼,细腰修长,毛发乌黑。老雕按时去单位侧门赴约,落空。门旁的泡桐树边蹲着一条大黑狗。

老雕一斤酒量,酒品甚佳。热场好手,劝酒词套套经典。

老雕常带笑面,鲜动肝火。某日,新入职俩小伙,闲聊正酣。倏尔“砰”的一声,老雕摔杯在地,甩门而去!

老雕独子二流大学毕业,国考不成,后门路窄,无奈就职省城,月薪五千。老雕愁煞不已。两月白头,东借西凑,助子置房娶妻,了却夙愿。老雕大悦,在县报上发表了一篇初为公公的感言。

老雕祖上碾过豆腐,赶过驴,三代出了老雕一个教书先生。万姑娘,姓万,家里是万元户。万姑娘当年拒绝沙场工人,屈尊嫁给老雕。依仗岳父的权势,老雕被转调至县委。

万姑娘自称“雅夫人”。她大方脸,细长眼;发髻高卷,黄玉为簪;猫步从容优雅,喜欢国画书法,常参加各种协会联谊。

后来,万姑娘和市里一画家重组了家庭。据说,这位程姓画家曾是老雕的学生。

老雕依旧腰杆笔直,步态从容;清晨下棋,傍晚遛狗。退休后本可颐养天年,奈何远赴老家奔丧时,酒醉如厕,惨落粪坑,造成盆骨断裂,没几日竟撒手人寰。

老雕葬礼上,未见万姑娘。在特别的日子,老雕的墓碑前总会插着一株狐尾百合花。

西 城

老宋,名西城,年近五旬,高级职称,早年在名校开过小讲座。

老宋生得气宇轩昂,高额宽颔,脑门油亮;眼神炯炯,夹杂锐气;头顶毛发稀疏一二,却风流自成。他手执一把紫檀折扇,俨如大儒模样;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浑厚有力,甚是悦耳,拥趸甚多。

老宋任教的班级成绩平庸。课堂上,他常议单位制度是非,嬉笑怒骂皆成经典。学生被正气所感染,拍案叫好。老宋的课堂很大气,旁征博引,纵观古今,被诸生评为:“若有,若无!”

老宋溺爱独女宋瑾萱。其名寓意:如萱草馨雅,似美玉典雅。

瑾萱肤白腿长,相貌清丽,眉眼似春;云发如瀑,亭亭玉立。奈何瑾萱任性无缚,大学二年级就擅自退学,与某日本留学生私定终身定居北海道,并且失联一年。

老宋以“温儒”著称。对于薪火结对的新教师,他语气舒缓,面色和悦,总能指出七八不足之处。

老宋有情调。他品红酒,赏评书,轿车换了两辆。传言,他更懂“良家子”。

老宋唯一公开讽刺过的女人,是姗姐。起初,老宋乐于夸赞姗姐娇美似锦,美脚配好袜。后来不知缘何,他常讥嘲贬讽,指桑骂槐。待姗姐考入市局,他便噤言。

老宋热衷官场。老宋凭借自创的一套管理制度,成功竞选年级副主任。随后,他评优不均,被某男教师痛打一顿。最终,新任校长点名约谈,老宋无奈辞去官位。他连续数日早退甚至缺岗,以示抗议。但老宋从不缺课。

老宋日渐苍老,怒斥浮名,自诩“半道半儒假行僧”。听者戏言:“你是真假!”

某年,在西城河边的轿车里,老宋悬袜自杀。邻座上整齐地放着一捆书信,封皮写着:“致瑾萱,致安润。”

安润是老宋已故的妻子,溺亡于十年前的西城河。

人生的寂灭,终是散文诗尾虚标的叹符!悲则悲矣,简笔感味。

——后记

(丰县中学)

作者简介:徐醒(1986-),男,安徽砀山人,2016年开始致力于文学创作,代表作有:散文《时雨旧事》《孤独的诗》《“野子”之殇》,小说《草芥三记》《老雕记》,诗歌《井·我不说话》《玉玲珑》《云上的日子》,组诗《村殇》《我来自远方》《突然的温柔》《弦音七首》《禅·金杏子》。作品曾发表于《参花》《西江文艺》《世界家苑》《成长》《中国乡土文学》《四季诗刊》等文学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