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语言

2018-01-02 16:47王喆
牡丹 2017年33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语言

王喆

世界上我最羡慕的就是风,

它是我见过说话最多的。

我羡慕它一开口,树就听懂了,

上面的叶子,摇头的摇头,点头的点头。

……

——风的界面/鲁西西

很久前,读到鲁西西的诗句,忽然有一种久违的、意欲动笔的冲动,搅扰我,使我烦躁。

这种感受从前也有过。70后很多人还记得动画片《花仙子》《圣斗士星矢》,与北条司、高桥留美子的漫画书,如《侠探寒羽良》《乱马二分之一》之类吧。那些颜色、位置、形状、线条稍作更改,整个画面的氛围、所表达的情绪完全改变,仿佛有一种神秘莫测、永无止境的力量正召唤你,使你不安、颤栗,让你无暇顾忌这些视觉元素到底有没有意义,即使漫无目的地乱涂乱画,也不管不顾,迫切想要拿起笔行动起来。

前不久,偶尔与当代民间诗歌流派北回归线同仁说起我相遇鲁西西诗歌的体验。诗人梁晓明提出指导意见:“那就跟着写啊。其实我个人觉得她诗歌里的诗歌逻辑性对你特别有用。”

我想起翻译家倪志娟曾经说,她认为歌沐(我的笔名)的语言最大的特点是崎岖之美(其实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说得直接些,就像诗人、美学评论家刘翔的话“这用的都是什么词”或者伤水的话“用词不当”)。倪志娟还指出,我的写作经常如同生理反应、语言器官长期形成的条件反射那样,以一种潜意识的,混乱、重复、无序方式组合语言符号,导致有价值的内容被湮没,就像一条被杂草覆盖的小路。

我还记得,曾经与北回归线同仁讨论诗人公众身份的问题。实际上,我完全赞成倪志娟和诗人王自亮的观点:他们认为要成为伟大的诗人,应该兼具内省与外向的能力,要承担社会责任,而不是固守一种“我的作品别人看不懂不要紧,我就是实现我的人生价值,我不需要别人看懂”的狭隘创作态度。喜剧大师阿里斯托芬承认,诗人不仅为公众提供娱乐,还是民众的先生;公元前五世纪前就已经被尊为民众教师的墨西俄得认为,诗人有责任用诗敦促人民为建立一个公正、稳定的生活秩序而努力;伊夫·博纳富瓦曾说过:“艺术家即便精神无依、即便心有所念,也好过在一片分崩离析的土地上骄傲得只有眼中的自己。”

实际上,我认为不仅仅是诗人、艺术家,任何人作为社会一份子,都应该勇于并主动为所在的社会服务。问题是个人如何为社会服务?假如我还没有解决自己的困惑,我是否有能力理解并同情公众,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

记得当时讨论的时候,翻译家汪剑钊说,歌沐的生长环境和成长经历,使她的思维与行为不能用普遍逻辑解释,实际上她有自己的世界,而且拒绝交流。汪剑钊老师也许不知道,我当时有种高度近视的人没戴眼镜,手指痉挛、抽搐,正慌乱地寻找眼镜,猛然有人把眼镜架在你的鼻梁上,恍然明亮的感觉。

插一段题外话,鲁西西《风的界面》诗中写道:

当它和墙说话,和森严壁垒的围墙,

没有一块砖能理解它,

它并不来回责备,等待,

它只随着自己的意思往上吹。

人生若得良师指引是何等荣幸。所以,我愿对一路走来,给予我珍贵意见的许多老师表达由衷的感恩之情。因为假如有人告诉风,树林在哪里、如何躲避墙,那么风就会少碰壁多少次,不必担心无可奈何地向上吹,而不能落回地面,生出根来。

像我从前,就不断地探索自身以外的世界,却屡屡受挫,如何调整也不得要领。而汪剑钊老师几句评语却让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一直渴望交流又不自觉地躲避,因此感到困惑,总是处于挣扎状态中。

今年过生日的时候,我为自己制作了一本纪念性的诗歌摄影集,请杭州天书网络有限公司的设计师张革编辑设计,策划是收录我自拍的照片、分行文字与朋友的祝福话语。梁晓明赠送我勉励的话,说:“歌沐开朗活泼,对所有的学问都充满了热烈的好奇与兴趣,对于诗歌,她更是当作珍贵的一个事情。祝贺。”

其实,2014年微信流行时,我偶然闯进诗人中间。此前我对诗歌一窍不通,从没想过诗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更别提成为一个诗人。然而,后来许多人予以我善意和珍贵的鼓励,最早是甘遂,后来有伤水、邹宴、红山、陆陆……他们说歌沐你把自己平时说出来的话,整理分行就是诗。

最近,我才领会他们这么说的深刻含义:走在融入社会并自我建构的人生路上,我一直以来如此珍视,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与挫折,都赖以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一种工具——我的语言,原来可以成为一种“诗歌”。

我出生时,母腹宫内窒息,所以小脑功能受损,动不动就摔跤;我热爱跳舞,但是平衡功能有限,而且半月板摔伤,所以不得不放弃;小时候,我想要承担家务,自告奋勇去开水房打开水,但是提著水走到家门口时,暖瓶磕碰楼梯台阶,结果我摔了一跤,把自己腿烫伤;我去倒垃圾,被一块石头绊倒,结果摔昏了过去;那时候母亲工作特别忙,早出晚归,好不容易有时间做顿好吃的,全家开开心心围坐一起,我一高兴就忘乎所以,结果打翻了菜盘子;我童年时期抵抗力差,一个冬天得五次支气管肺炎;我家住在新疆航空公司机场家属大院里,母亲说,院里流行什么病,毫无悬念我肯定会尽快感染上,带回家;奇怪的是,我虽然身体不好,但是精力旺盛得难以想象,跟着男孩子翻墙、爬树,结果有一次从围墙上栽下来,摔成了脑震荡;我母亲总是生气地说,你真是有多动症。这话我记住了,后来老师批评我爱做小动作,我就解释说“老师,我有多动症,你别管我了”;虽然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但这一点都不妨碍我管闲事:有一天上课,班主任批评一位同学,我发现班主任冤枉了人,就站起来跟她理论,以一种仿佛捍卫真理、有些咄咄逼人的语气,其实班主任本来对我特别爱护,但是当时她简直惊呆了,非常气愤,她向校长汇报这个孩子我教不了,不是我离开班级,就是她离开。我母亲只好低垂着头,佝偻着背,去替我承认错误,求班主任留下我……

我那时候多想问一问,为什么我姐姐从来不闯祸,而我生下来就是麻烦精?可是,每次我跟母亲说话,总是词不达意或者被误会,我越解释她越听不懂,越来越焦躁,最后忍无可忍地打断我,不愿意听下去。现在回想起来,梁晓明和倪志娟以及诗人捷克老木在评论我的文章里提到,我的语言方式在逻辑、结构、组织等方面,很难承担社会交往的功能,但那时候我不知道,只是不再有提问的愿望,逐渐地,我学会了自言自语。

自言自语是我的拐杖。我用它向前试探:敲击路面,触碰石子、花瓣,接着小心翼翼地移动重心,依靠它支撑身体,在生命之路上迈出一步又一步。所以很多时候,我不愿意惊扰别人,而用那些为了爱护我、满怀善意的人们称之为“诗歌”的言语向自己提出疑义,它成为我用以猜想,随后证伪,不断确立又一再推翻,向内反省从而自我确认的成长过程。我终于明白,我其实很少考虑人们能不能懂得我的言语,实际上我甚至不愿意被“懂得”。

现在,回到社会责任这一主题。我非常崇拜萨福,她是以“她为核心的妇女文学团体的召集人和‘教师”,但是我绝对有自知之明,我没有什么可以“教授”与人的。对于我来说,把自己照顾好,不给别人添麻烦,倘若还能从跌跌撞撞经历中,拼凑一些可为人清除石子的小经验,当然更好,能做到如此,我就感到为社会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了。

在古希腊传说中,人间最早的诗人是神的儿子。从这个意义上,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诗人。然而就我的语言本身,我羞于把它称作诗,因为“诗”这个词在我心里实在很伟大,是神放在我们心里的话,而不是我自己可以随便制造出来的。但是,像《奥德赛》中穆塞俄斯唱到:“人世间一切事物中,诗最能快慰人心。”所以,尽管没有能力伸张正义、针砭时政,没有资历说教或规劝,一时也难以自我超越,面对公众发言明志、抒发情怀,然而就像爱因斯坦常常觉得自己仿佛与一种自然之神对话那样,也许我们每个普通人,在从自然人过渡为社会人的进程中,都有权利用“诗”与自己心灵对话,与心中之神靠近,自我平衡、自我诊疗,在拥抱自己的同时,也理解他人。

我无意妄谈诗歌的功能,但是假如可以称我说话的方式为一种向“诗”而行的道途,陪我成长并继续延伸,通往瑰丽的艺术殿堂,那么起码在我与社会建立联系的过程中,“诗”仿佛桥梁,为我提供认识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的宝贵机会,使我没有将自己封闭在社会以外,而是以一种默契相随的方式,保持与它亲密连接,和睦共行,不相离弃。

(中国国际航空公司浙江分公司飞行技术管理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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