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夏安
五年级的第一个项目是“说说你的文化”,老师给了一个纸袋子,要求用有“文化”涵义的物品把纸袋装满,用有“文化” 的照片图片装饰纸袋。老师说:家长们,一定要记住你们的孩子的作业是他们自己的作业,可是这次的作业,你们估计需要帮很大的忙。我已经准备好被娃各种奇葩的问题淹没,没想到他光速跑到网上一通搜索打印,等我回过神来成品都差不多出来了。
纸袋子周围的照片一面是山水,他挑了张家界、长城、九寨沟;一面是吃的,全是他吃过的来自中国超市和中餐馆的美味:小笼包,汤圆,当然还有他最爱的米线;一面是中秋的月亮,楼台亭阁,春节的舞龙舞狮;一面是算盘、毛笔、砚台之类的。然后翻箱倒柜地把我从国内带回来的小玩意找出来塞满纸袋子,齐活!
我跟他排练了一下,自卖自夸地觉得作为中国文化的传播者,我家娃的水平并不比张艺谋差。住在移民国家新移民扎堆的社区,想象孩子们带来的展品肯定精彩纷呈,我都觉得挺期待的。拿到教室展示回来,他有点失望有点不平,说大部分人展示的都是家里“祖上” 传下来的东西,质问我“你说,这能算文化嘛?”
虽然瞧不上,还是有点羡慕,跟我说某某的爷爷是著名橄榄球运动员、某某的叔叔和川普吃过饭、某某的太奶奶是泰坦尼克的幸存者。都是有故事的家庭啊。他的同学们还展示了传家宝,传了几代的小物件儿,首饰啊,首饰盒子啊,甚至百纳被啊什么的。他一向喜欢这些有来历的小玩意儿,觉得很cool,问我们家有没有,我说没有,什么都没有。从我父母那里,我父母从他们的父母那里,连一根针都没有传下来过。
我说我的外婆会绣花,以前家里有一副她绣的信插,我上大学回家过寒假似乎还见过。我外婆和她的母亲和姨母都是当地有名的绣花能手,我娘说她们绣的花看不见针脚,这门手艺在当时都没几个人会。我也不知道绣花看不到针脚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不过那副信插上的四季花卉的确图案清雅、做工精致。我出门玩也好逛个工艺店什么的,橱窗展示标价吓死人的绣品,我觉得看起来并没有比我外婆的手艺精湛多少。
娃问信插现在还在吗?我说找不到了。他有点生气,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要不是我比较凶悍,感觉他就要点着我的鼻子痛斥我败家了。
跟小伙伴们说这件事,大家都进行地毯式记忆搜索,发现自己家都没什么传家宝。我们这一代人出生之前的中国社会动荡太大,每个家庭都在时代的漩涡里漂泊,留不住什么东西来当传家宝是情理之中。有个小伙伴说你们都太实在了,你给他个破铜烂铁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不就行了。另一个说那他以后拿去求婚怎么办?那一个说,连媳妇儿一起骗呗,方世玉他妈的玉镯子要不是当场被揭穿,谁敢说人家没有几百年的历史。
我一直觉得自己算挺调皮的中年妇女了,原来小伙伴们比我更调皮,也不知道是谁带坏了谁。“好女不问嫁时衣,好男不问爷田地” ,我对于家产这件事,一直没多少兴趣。可是传家宝不一样,如果年代久远,经过时间沉淀,背后一定有好多传奇故事;如果是来自亲近的人,睹物思人,也算是念想。父亲有一块瑞士表,从我记事起就看他到戴在手腕上。很好奇穷乡僻壤的,他哪来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洋货。不过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这如果留着,也可以算作传家宝吧。一块机械表,产自遥远的欧洲,怎么来到在封闭、偏远的四川乡村赤贫家庭长大的男人身边,怎么陪他度过大半生。这个故事简直可以写一本小说,不过不知道十岁的美国小孩们能够领略多少。
就连我自己,从小喜欢听别人讲故事,尤其是长辈们的故事,对这些故事虽然着迷,却始终只能雾里看花。我的祖上没有人打过橄榄球,也没有人跟川普吃过饭,更没有人坐过泰坦尼克,但是我们都“不是没有来历的人”。他们的故事在我生活的语境里,比橄榄球和泰坦尼克更遥远,更陌生,也更神秘。在那样的年代能活下来,还能成家立业传宗接代,都是传奇吧。他们都是小民,恒河里的一粒沙,历史书上找不到他们的身影,电视剧里的龙套、路人甲,可是对于我来说,他们的故事有奇特的分量。
小时候跟我妈看电视剧《阿信》,她说,这可真像你太婆。上个世纪初,太婆和她的鸦片烟鬼前夫离婚,带着两个女儿改嫁,生了我的外婆。她是那个年代的先行者,女强人,自己经营一家客栈,养大了三个女儿;三个女儿又养大了好多儿女;三个女儿的儿女又开枝散叶,现在四海之内,皆有我的近亲远亲。
后来看到阿信带着小孩逃出婆家,我娘又说,哎呀这就是你姨婆的故事嘛。太婆自己不识字,却供女儿们读书,这在小地方算很前卫的了。大女儿在外地上了师范,远嫁他乡,生了好几个孩子。他乡比故乡还落后,读的书在那儿完全用不上。乡下人欺生,更欺负没有娘家撑腰的女人,还有婆家各种苛刻无情。姨婆咬咬牙带着儿女从他乡逃回故乡,坐着滑竿,最小的那个还抱在怀里。她身无分文,连吃饭的钱都是抬滑竿的人垫付的。到家乡碰到的第一个熟人是她的妹妹,她跟她的妹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帮我把抬滑竿的打发了吧!”我娘每次讲起这个故事,总是说:“读过书的女人到底不一樣啊。没受过教育的女人哪有她那种胆气。”
这个故事我娘讲了不知道多少次,每次我都听得如痴如醉。我没有传家宝给孩子,只好给孩子讲我自己的“传奇”:离家上大学、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到遥远的城市;揣着我的全部积蓄(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只身出国,出发之前和我外公在地图上找到那个陌生的大学城的名字——“在沙漠里呢” ,外公点着那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黑点对我说。就是很普通的新移民的故事,他居然听得带劲,毕竟美国很多家庭的传奇故事,都有这样常规的开头:“我爷爷刚到美国的时候,身无分文,一句英文都不会说。”
故乡、家族、祖先,都早已抽象成一个个符号,可是每次远行,我都会想起姨婆的故事。她怎样一个人带着稚嫩的孩子,坐在颠簸的滑竿上,计算着路程,掩藏着自己身无分文的事实,一步一步朝故乡的方向靠近;她劝说滑竿师傅把她和孩子们从遥远的他乡带回家乡,山路盘旋,竹林、山丘、小河从她身边颤悠悠地滑过去,她心里是不是在想:“回家,回家一切都好会好起来。”
我想,一定要把这些故事写下来,可是每次试着写,都觉得愧对先人,完全写不出那些故事里应该有的丰富和生动。那些的苦难和艰险离我太遥远了,她们的勇气、胆略和坚韧,我也只能远观。我坐在和平的年代里,平稳的书桌边,桌上摆着四季常青的盆栽——岁月平静得几乎凝固。相对祖辈们的传奇,我的生活像一张质地良好的崭新的白纸。在这样的白纸上我写不出那些深沉而惊心动魄的故事。
在网上看到有个女孩子写他们家和宽窄巷子的故事。她说她从来不逛宽窄巷子,那一片是她们祖上的私产,后来充了公,再后来又变成了人人可以在那儿吃喝拉撒的旅游景点,她看着觉得心痛和愤怒。我看作者年龄不会比我大,想来“祖上曾经阔过”也都是她听来的家庭传奇故事。“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我倒是很难对这种叹息和愤懑产生代入感。汉高祖的后代也只能卖草鞋,这种“曾经都是我家的”的执念,说得好听是怀旧,落实起来,不过是镜花水月,属于别人的过去的特权。豪门大族的乌衣巷口,也许本来曾经就是寻常百姓人家。如果每家都有一套从古传到今的家谱,谁家的传奇里没有过白手起家,没有过诗书相传,没有过家道中落呢?
人类学家考证说,现在地球上所有人的“家谱”都能追溯到同一群祖先,所以呢,什么我家的你家的,都是自家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