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博
(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 450001)
《五号屠场》作为美国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战争创伤的文学叙事,作家立足于主人公比利·皮尔格林这一人物,并通过时间的交错、叙述的颠倒等艺术手法将自己曾亲身经历的德累斯顿大轰炸事件展现了出来。事实上,作为美国后现代比较成功的小说家,冯内古特与约瑟夫·海勒、托马斯·品钦等将黑色幽默小说的创作发展成为可以代表美国某个时代的文学宣言形式,尽管他们在文学创作的形式上有非常相似的地方,但各自文学表达的侧重点却有不同。在笔者看来,约瑟夫·海勒更加注重战争中表现出的阶级性、不平等性,以及在这种阶级性下人物形象产生的典型特征,其中包括荒诞、大智若愚等。但库尔特·冯内古特却更加注重战争中生命个体的自我诉求表达,即其更愿意从人之为人但却不被社会关照这个层面来书写战争事实,继而反思战争的不义性。
《五号屠场》也被翻译为《儿童的圣战——与死神的义务之舞》。在小说中,参军人员主要是“涉世未深的娃娃,正处于童年期的末端”[1]12,比如主人公比利·皮尔格林以及罗兰·韦利,另外包括作者冯内古特也一样,当年参军之时同样是未成年人。他们本来应该是保护的对象,却成了战争的直接参与者;他们本应该在安稳的家庭和学校生活和接受教育,但却不得不在战壕和野外与敌人对抗和反击,这种生活现实与年龄阶段的错位势必让战争形式接受该有的批判。
在小说第一篇中,当“我”前去拜访曾经的战时伙伴伯纳德·维·奥黑尔时,在奥黑尔的家中,其妻子玛丽并不待见“我”:“她满屋子走来走去,开门关门,甚至把家具拖来拖去,发泄愤怒。”[1]11这些举动看似与“我”的拜访没有直接关系,但事情却又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玛丽为何愤怒?小说中冯内古特给了我们答案:“是战争让她如此愤怒。她不想让自己的或任何别家的孩子到战场上去送死。她认为书和电影起的作用是为战争推波助澜。”[1]12或许她刚开始并不能理解冯内古特也是在用知识分子的方式来反思和批判战争,但显而易见的是,这种严重错位的战争罪恶并没有让时隔多年的她削减痛楚,因为冯内古特在“小说对主人公创伤经历的描写没有仅仅停留在演示层面,这种个体记忆显然指向了文本之外的集体记忆”[2]。那么,由此也就可以发现玛丽作为这种群体错位所带来持久创伤的见证者之一必然不会让德累斯顿大事件所造成的痛苦回忆被再次提及。然而,为什么冯内古特还要坚持找到曾经的战友并打算书写一部与曾经经历相仿的小说?显然,作家深知伴随亲历者一代的逝去,关于历史遗留教训的认知问题也会相应地出现模糊或是遗忘,于是去呈现一部投射着真实历史事件的故事文本就显得更有价值,因为掺杂价值判断的故事文本必然有着对创伤事件应有的是非判别,而在群体错位的战争事实中,作家渴望的是通过个体书写让此类相似的创伤不再出现。
多维性属于一种方法也是一种意识,并且也常常被归纳为某种事物的重要特征,比如在文学批评中,就常常强调批评应具有多维性,即“面对一部作品,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展开研究和评论。虽然批评是可观的,但对作品的批评并不是单一的”[3]。那么,针对同一个历史事件,不同的人也就会有不一样的价值判断或个人态度,就拿小说中的德累斯顿轰炸事件或者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来说,只要是参与者或者经历者,他们都会做出自己的个人判断,无论这种判断的立场是在战争的发起者还是反抗者。
通过文本细读也可以看到,在小说的第一章中冯内古特还原了他一次与电影制片人哈里森·斯塔尔谈及自己的作品是一部反战作品的场景:
“听到有人写反战作品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他们说吗?”
“不知道。你究竟会怎么说,哈里森·斯塔尔?”
“我会说:‘你为什么不写一本反冰川作品呢?’”[1]3
作家知道,哈里森·斯塔尔的意思是,“战争不可避免,阻挡战争就像去阻挡冰川那样徒劳无功。”[1]3然而他也接着说道:“即使战争不像冰川那样应时而来,普通的衰老死亡仍然不可避免。”[1]3那么,为什么在战争不可避免,冰川不可避免,死亡也不可避免时,冯内古特仍然要写战争和死亡,何况描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也不仅他一人。在笔者看来,这就是一种生命个体的表达,即尽管我们都有一个相同的属性,但同一属性中的每一个个体却又不尽相同,面对同一事物所产生的反应也不相同;同时,尽管事实不变,就好比小说中描写的德累斯顿轰炸事件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被人遗忘,但轰炸和战争给每个个体造成的创伤不一样,记忆不相同,解读也不相同。那么这个时候,需要个体站出来发声,无论采用的形式是文学创作还是音乐表达或是绘画艺术与电影作品。显然,冯内古特采用了属于他的表达形式,用创作《五号屠场》来倾注他对德累斯顿事件的态度。
由此也就可以看到,在面对相同的历史事实时,看似相同的历史创伤和战争印痕总会产生多维的个体反应和集体记忆,而在同与不同之间勇敢书写就恰恰让冯内古特反对战争的独立意识得到最明显化的表达。
这里的“盐柱”创作并不是代表某种写作方式,它所表达的是一种创作精神以及面对被故意隐藏的罪恶事件时作家敢于揭露和书写的一种勇气,这在《五号屠场》这部小说的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身上得到某种程度的展现。
冯内古特在小说开篇中提到了他打算与朋友奥黑尔故地重游德累斯顿,然而却由于大雾天气未能按照原计划和奥黑尔搭上同一架飞机前往法兰克福。但还好,他能用看书来消遣时间,其中两本是他自己随身携带的西奥多·罗特克的《捎给风的话》和伊丽加·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塞兰尼和他的幻觉》,另外还有一本是他在旅馆房间翻阅到的《圣经》,并且冯内古特还摘抄了《捎给风的话》中的词句:
“我醒来又入睡,把苏醒放慢。
我感觉命运,不会惊恐。
我行必行之路,学习人生。”[1]17
在经历战争以及种种人生体验之后,冯内古特深知命运的不可违,但还好他能做自己想做之事,至少短暂的此刻是他可以控制的。同时,冯内古特也摘录了《塞兰尼和他的幻觉》中的句子:“真理就是死亡,我尽我之所能与它长期巧妙周旋……与它共舞,为它装饰花彩,伴他优雅地四处飘荡……为它披上彩带,让它兴高采烈……”[1]17这是二战中勇敢的法国士兵塞兰尼的宣言,但何尝又不是二战中美国士兵冯内古特的宣言。他并没有伴随死亡四处飘荡,然而死亡的确陪他走过漫长岁月,并且他能勇敢地选择再次书写曾经经历过的可怕死亡,这也是一种在可控与不可控之间的勇气。
另外,冯内古特还提到了《圣经》创世纪中所多玛、蛾摩拉毁灭的故事:“当罗德进入琐珥时,日头已在地平线上升起。主从天外之主那里引来硫磺与火,降落在所多玛和蛾摩拉,他摧毁这两座城市,所有的平原,所有的城市中的居民,以及一切地面的生物。”[1]18这个故事讲的是由于所多玛的人民欲伤害两位天使,触怒了耶和华要毁灭整个城市。但在毁灭之前天使曾告诉罗德一家要一直走别往回头看,可是罗德妻子并未忍住,最终在回头一刹那变成了一根盐柱。其中罗德妻子为何回头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但冯内古特很是欣赏罗德妻子的举动,他认为“那是人之常情”[1]18。
事实上,冯内古特创作《五号屠场》来再次回忆那段残酷而令人悲伤的岁月,也正体现了另一个时代另一个时间下的罗德妻子,他更愿意在不去回忆创伤的可控下做一次不可控的文字唤醒和拯救,从而让战争的苦难与持久创伤不再发生。
在小说中冯内古特提到,其在构思《五号屠场》这部小说时,曾“用女儿的彩色蜡笔,将每个主要人物用一种颜色标注”[1]5,而且不同的颜色有着不一样的暗含意味,同时还运用了各种各样的线条,但“所有线条都停止的终结点,是哈雷郊外易北河畔的一片甜菜地”[1]5。
“甜菜地”与尸骨成堆的德累斯顿轰炸事件显然格格不入,但作者为什么却希望让一切的死亡和生命都归结于一片“甜菜地”?在笔者看来,“甜菜地”在这里具有更为深刻的象征意蕴——她代表的是宁静、安详和没有战乱。作家只是采用了一种隐晦的、柔美的文学化语言来表达他对战争的痛恶,不管这样的战争被定义为正义或非正义性质。事实上,冯内古特在表达上也留有足够的余地,因为他既看到了命运的不可违、战争的不可控,还看到自我个体生命的多变。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希望不管生命是延续还是结束,作为独立意志和个人诉求的生命个体应该要有属于它的那片“甜菜地”,这其中也包括作家本人。
因此,这种唯美意象的出现恰恰反映了冯内古特在面对过往战争记忆以及持续至今的历史创伤时,作为一个文学创作者所应有的人文关怀。因为如果只是单纯地还原历史事件,那么一个历史学家似乎更应该得到关照,但这也并不排除文学创作者的事件描写就不具历史真实的还原性,尤其那些亲身经历过历史事件的作家。所以当读者再次回到小说文本中冯内古特“甜菜地”指向的书写时就可以发现,这其中蕴含着作家个人的人文关怀,他更希望他的书写能给人以反省与祝福,反省的是生者不再发动战乱、珍惜和平,祝福的是逝去的生命和灵魂能得以安宁。
描述历史事件所造成的持久创伤本来就是一次夹杂痛苦与煎熬的文学体验,并且根植于文字的审美和构造往往会和亲身经历的战争硝烟相异。因为,随着过往痛苦回忆的忽暗忽明有时更让亲历者的心理恰似风过麦芒一般你推我搡。那么在《五号屠场》中,冯内古特作为无数个德累斯顿大轰炸事件的亲历者之一,他显然随意切换着曾经是军人现在是文人的两重身份,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将两种身份的心路历程融而为一,最终将所感所思生发于其他群体。事实上,生命个体足够渺小但也足够自我,冯内古特作为迥异于他人的文学创造者,他有其对文学表达的个体思维,而看到《五号屠场》的受众者同样也有迥异于万千读者的审美判断和阅读体验。但无论是冯内古特或万千阅读群体,在对《五号屠场》倾注审美体验的同时,都在倾注其对战争的可恶,以及对“甜菜地”的渴望。
[1]冯内古特.五号屠场[M].虞建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2]骆祥聪.回忆与构建:《五号屠场》中的创伤记忆与集体记忆[D].重庆:四川外语学院,2011.
[3]丁国旗.论“文学批评三性”:文学批评客观性、倾向性、多维性探讨[J].南京社会科学,2015(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