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变法把秦国从一个边远地区的充满危机的弱国,一下子变成了超级大国,战国七雄之首,并且终于完成了统一中国的伟大事业。
但是,商鞅变法也存在着严重的局限和致命的问题。
在先秦诸子中,由于孟子最强烈地主张仁者无敌,道德至上,甚至要求“善战者服上刑”,谁最能打仗,就判谁死刑,这种要求自然太离谱。因此司马迁批评他迂腐,不识时务,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另一方面,孟子又最关注民生问题,又是最务实的思想家。从这个角度看,说孟子迂腐就有点冤。孟子认为,对于民众来说,首要的问题是解决他们的生存权问题,而解决生存权最重要的是保障民众拥有基本的不容剥夺的财产权,用孟子的话说,就是使民有“恒产”。孟子揭露统治者的贪婪残暴已经剥夺了民众的基本生存权,他说:“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梁惠王》上,17)。
如今的统治者留给民众的财产,上不足以孝养父母,下不足以养活妻儿,丰收的年头过得也很辛苦,遇上灾年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针对民众这种悲惨状况,孟子要求恢复古代的井田制:
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滕文公》上,119)
画出方方正正的一块土地,面积一共九百亩。将这九百亩土地就像画上一个井字一样,分成九块。中间的一百亩是公田,其余的八百亩是私田,平均分给八家,一家一百亩,十分公平。这八户人家首先要共同种好中间的一百亩公田,然后才能去种私田。
井田制带有鲜明的社会主义色彩,到了现代,孙中山提出“平均地权”就受到它的影响。孟子要求恢复井田制,正是和商鞅的经济发展战略唱对台戏。商鞅变法提出“为田开阡陌,民得买卖”,“阡陌”就是井田制中各家田地的边界。商鞅主张废除这个边界,允许土地自由买卖。这被认为是一种进步的改革思想。孟子坚决反对商鞅的这个改革,担忧这样一来“暴君汙吏必漫其经界”,也就是统治者必然以改革为名,滥用手中的权力侵吞民众的田产。这样势必产生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的马太效应,导致严重的贫富悬殊与社会不公。
从经济发展的内在规律来看,商鞅的改革主张鼓动人们普遍的求富欲望,以利相诱,不能说没有道理,实践也充分证明商鞅的改革确实十分成功,它直接促进了秦国的经济发展乃至国势强盛,为秦国以后统一天下奠定了雄厚的基础。但商鞅的改革也带来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如汉代的历史学家,《汉书》的著者班固说:“庶人之富者累巨万,而贫者食糟糠”。(《汉书食货志》)
平民上升为富翁的,积累了亿万家财,而穷人只有吃糠咽菜。
汉代大思想家董仲舒说得更尖锐:“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卖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汉书食货志》)
商鞅变法,推翻了传统的制度,废除井田制,土地自由买卖,后果就是,富人的田地将田间的道路都吞没了,穷人则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
孟子则明确地反对“上下交征利”(《梁惠王》上),反对上上下下都是利字当头。更重视社会公平。从经济发展的角度看,商鞅的改革有其必要性;从社会稳定的角度看,孟子的主张也有其合理性。特别是面对强者利用权势肆无忌惮地欺凌侵夺弱者时,孟子的主张就更体现出社会的正义性、道德的崇高性。
孟子和商鞅的悖论一直到今天仍突出地表现于转型期国家的改革历程中。怎样解决“孟商悖论”,也就是既保证经济发展又体现社会公平,遏制贫富悬殊,实现共同富裕,是当代中国改革面临的头等课题。
据国家统计局的统计,我国标示贫富悬殊程度的基尼系数,已经达到0.47%,远远高于红线0.4%。一方面是富翁耗费上亿美元为自己模仿白宫盖豪宅,另一方面,又有工人交不起孩子上大学的几千元学费,跳楼自杀。一方面是企业老总高薪六七千万,另一方面是农民工终年辛苦却拿不到工钱。全国总工会有关人士最近指出,产业工人的收入20年来占GDP比例直降20%。还有个统计表明,国企老总的收入竟然达到社会平均工资的128倍。
各级官吏及其亲属的特权收入、腐败收入、乃至种种“灰色收入”,也使他们成为最稳定的富裕阶层。仅贪官卷款外逃的数额,就高达数千亿美元。
极度贫富悬殊现象的蔓延,表明我们的社会已经丧失了起码的社会公平,已经对社会稳定造成巨大威胁。
孟子坚决反对“暴君汙吏”利用政治特权侵害民众利益,应该说是抓住了社会公平问题的症结。商鞅改革则根本就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以商鞅为代表的法家打击商业,以孟子为代表的儒家却鼓励商业。他的主张最令人称道的有两点:
一是反垄断。
例如他说:“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公孙丑》下,104)
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古代的市场,大家彼此交换货物,管理者维持一下秩序就行了。
但是,“有贱丈夫焉,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
偏偏有這么个人,登在市场的高地上,左看看,右看看,恨不得把市场的利润全都搜刮到自己的腰包里。大家都认为这个人太卑鄙,于是管理者开始向他收费。向商人收费就是这样开始的。
孟子这是在编笑话,但是就在这个笑话中,鲜明地体现了孟子憎恨商业垄断,主张公平自由贸易的思想。
二是反对收税,主张奖励工商。
孟子主张“关市讥而不征。”(梁惠王)
意思是说,对关卡和市场流通的货物,应该有必要的稽查,但不应收税。
孟子更希望“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公孙丑》)。意思是说,市场管理者应该给商人设立存放商品的场所,对于存放的商品非但不能收费,当这些货物积压卖不出去的时候,还应该由国家以合理价格收购,尽量减少商人的损失。您瞧孟子为商人考虑得多周到。这也是先秦儒家对工商的共同态度,这在今天看来也是一种十分前卫的经济学思想,它强调贸易自由的理念丝毫不亚于今日自由主义的经济主张。孟子的主张显然和商鞅的主张针锋相对。
可惜的是,秦汉以后,奉行的经济政策都是法家那一套,中国成为统一大帝国后,重农抑商成了基本国策,严重地阻碍了中国商品经济的发展,并形成赤裸裸的身份歧视、人格侮辱。以后历代王朝都效法商鞅,歧视和打击商人。例如汉代的法律明文规定,商人上街穿鞋,必须一只黑一只白。这种荒唐野蛮的歧视,一直到明代还在延续。朱元璋主持制定的《大明律》,要求商人上街走路,只能在马路两边走,商人的消费也受到法律限制,例如穿衣服,有钱也不能穿绫罗绸缎,只能穿粗布做的衣服。今天看来当然是好事,粗布是纯棉,绿色环保,但当时却意味着身份歧视。
商鞅的经济改革政策,短时间内固然促进了经济的发展,但长远地看,却导致了中国商品经济的萎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