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海生活》为总题,2015年以来写了数十首诗。似乎有一些新变化:松弛下来,慢慢道来,像老人、晚风那样自言自语,在不断加剧的凉意中保持内心的热度。
波兰诗人米沃什曾经多次用“蛇蜕皮”来隐喻写诗:“这意味着放弃旧的形式和假定。这是写作令人激动的地方。”蜕皮的时候,蛇也激动不已吧?化为蝴蝶的时候,蛹也应该激动不已。
我希望自己的写作也这样不断蜕皮,脱离前人及自身的陈旧表达,对剧变中的生活保持省察力,而不是只会在夜晚蜕去一层衣裳,且毫无喜悦感。
忽想起李商隐的《春深脱衣》。并非好诗。但喜欢这首诗的题目——不像李商隐的,像李白的,洒脱、通脱——脱吧,李商隐。蜕皮吧,米沃什。
转眼间,在上海生活已近二十年,业余写作一直持续。在世俗中反抗庸俗,就必然与人事烟火发生摩擦互动关系,但需要保持对形而上的星空的信仰。一种有张力的现实,有助于语言张力的生成。
中年了,我散文写作的数量在加大,2017年将有《南方云集》《一卷星辰》两本散文集出版。但我始终按照诗歌的标准,力求自己的散文写作能拥有准确、独到、去蔽的力量。
反之,散文写作也有助于诗歌写作摆脱虚空之境,在文本中强化復杂性和日常经验,像里尔克教导一个青年诗人的那样,关注内心,关注渺小。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唐代杜甫对南北朝庾信高度赞美,一个河南巩县人对一个河南南阳人高度赞美。
杜甫肯定了“老”“萧瑟”“暮年”,对成就诗赋文章的作用,这使我,一个客居上海的南阳人,对晚年的渐渐到来,有静气、无恐惧。
成都有杜甫、《春夜喜雨》,长安有李白、《月下独酌》,巴黎有波特莱尔、《恶之花》,芝加哥有桑德堡、《嚎叫》,布宜诺斯艾利斯有博尔赫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圣彼得堡有阿赫玛托娃、《安魂曲》,华沙有米沃什、《礼物》……2016年冬,在纽约,我想起在这座城市里完成了一生的布罗茨基和他的《黑马》。
每个地域、每个时代,都为一个诗人、一首诗的出现而等待,像黑暗的房间等待灯,茫然的女人等待爱情。上海,为哪一个诗人、哪一首诗而等待?
我知道自己不是上海所等待的那盏灯、那场爱情。但通过写作而能自在、自明,就足够了。
“要改变你的语言,必须改变你的命运。”这是“忠于他所生活的加勒比海、英语和非洲祖先”(199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的诗人沃尔科特的话,使我有些绝望,之后复归平静。那就领受一种微弱的命运,写野草一样的诗,随风吹而青枯为泥,也好。
沃尔科特因混血而开阔,因忠实而准确。他诗歌中的爱、死亡、记忆,也是所有诗人写作的基本母题,我同样在体验并颤栗。
在《朝向终结》一诗结尾,沃尔科特写到:“在泛滥着平庸与垃圾的一生,/ 如岩石般生活。/ 我将忘却情感,忘却天赋。/ 这比生命中经历的一切都更伟大、更艰难。”诗歌给予了沃尔科特“忘却与孤守”的能力,也给予我一种“岩石般生活”的参照系。
蜕皮的蛇,海边的岩石,相互质疑与反驳,而“遭到生活反驳的经验,是比其他一切更为诗人所喜爱的东西。”(勒内·夏尔)——上海生活在反驳我、更新我,而写作在支撑我、修正我。
像“蛇蜕皮”那样求变求异,像“岩石般生活”那样不躁不移,并达成二者之间的贯通与一致,有难度,考验一个写作者、一个人的智慧和勇气。
在充满疑难的上海写诗,我捏着笔杆像撑杆跳高运动员一样,助跑,高高跃出外滩与东海——在必然重重地跌回尘世之前,短暂地加入一次星空,很必要,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