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颖
乡下的表叔又来了,送来两块自制的腊肉和几把面条,还有我们最爱吃,但城里的菜市场中不易买到的油菜头。临走时,他还给每个侄孙侄孙女都发了红包。红包也是自制的,用红纸和带着粮食香气的糨糊黏合而成,上面用毛笔工整地写着孩子的名字以及“新年快乐、健康成长”之类的文字,里面装着一张崭新的十元钞票。
这是他多年的规定动作,在距春节前十几天一定要完成,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整个正月不进城里来。这样可以躲开亲戚们给他的孙子发红包。他这样的举动,还在亲戚们每一次婚丧嫁娶的酒席上发生,他通常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送一份最大的贺礼。但是,这份贺礼与另外的贺礼相比,也如他的压岁红包与别的压岁红包一样,有着很大的差异。他为了不占酒席位子,总是悄悄地躲得很远。
对于被一年比一年厚的红包撑大了胃口的孩子们来说,表爷爷那个外表土气且身材瘦小的红包引来的轻视与不屑是可想而知的。拿到表爷爷的红包后,性格内敛一点的孩子,将红包在脸上扇扇,做个鬼脸坏坏地笑一下;性情外露一点的,则撇撇嘴,有声或无声地说一声“抠门”。对这些在银行账户上积累的压岁钱超过五位数的小富翁来说,这十元钱的小红包,实在太小了。在这个以大小论红包美丑的时代,它的不招待见,也是显而易见的,它決定了某些侄孙儿们对这位表爷爷的看法。
表叔也是知道孩子们对他的看法的,但他从不计较,也不争辩,更不会向孩子们解释这十元钱需要他卖五斤米,这五斤米需要收八斤谷子,八斤谷子需要他在1.5平方米的稻田耕种收割忙活几季,他全家可以凭此过两天的生活。在发完红包之后,他总半是愉悦半是遗憾地离开。
表兄妹们似乎也有此同感,有人曾当面对表叔说,让他今后别再给孩子们发红包。表叔总是笑笑,说:“这大过年的,给孩子们送些祝福,添点喜气,你总不能让我们这些穷人连祝福别人的权利都没有吧?”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平静得让人在心中暗骂自己,并忍不住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现在,许多人把压岁钱和春节贺礼搞得跟军备竞赛似的,你砸过来三百、五百,我回过去五百、一千。这样的结果,是红包越来越厚,而人情越来越薄,亲情中一些温暖的东西,正在悄悄变冷、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