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茗月
在她准备再次津津乐道起那六七十年代的往事时,我们都迅速下了饭桌,留她一人沉默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
我似乎是理所应当地不理解,饱经风霜的老人为何总是喋喋不休于他們过去的岁月——时光总是要走在人的前头,我们理应无暇反复回顾曾经的日子。然而有人说,快乐自由的年轻人好比朝阳,又怎会在初升之刻便有兴趣去感叹起朗朗白日的纵逝呢?我思考着,关于时间,关于人生,我焦急地追寻答案,可时间横在我身前:不跨过几十个年头,你永远也别想知道,永远。
在懵懵懂懂中,我姑且释然了几分——我缺的是过去的日子。待到她出了门,我走到客厅里打算重新开灯,手竟触电般地缩了回来。关灯的记忆大概伴随我自出生至如今,然而于她来说,五六十年也不在话下罢。家里没人,得关上,她怕浪费;家里有人,还得关上,她说外头足够亮。天刚黑,她就缩进漆黑的卧房里,而我们都还在各自屋子里明晃晃的灯下做事。从前禁不住好奇,常常问她:“外婆,你怎么老是关关关,这灯亮着也没惹你呀。”她沉默了,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回自己的屋子。
后来,不知从哪里看到一篇文章,印象最深的是文中提到的煤油灯。我自然是没有见过煤油灯的,于是便佯装虚心地向她请教,却意想不到地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她一边讲着曾经当作宝一样系在脖子上的红领巾,一边高兴地还要回屋里拿照片给我看;讲到三年自然灾害,她突然又开始垂泪;谈及那些下乡来的知青时,她又孩子般地炫耀起当年摆弄的好多小玩意儿,还咿咿呀呀的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我确是有些吃惊,但仍继续追问道:“那煤油灯呢?”这一问她便又絮絮聒聒起来:“煤油灯?当然……当然我是记得很清的……唉,那时候煤油不多的,于是可以找桐油,没法子了用菜油替也是可以的……噢,那时隔壁家的孩子还因为贪玩烧掉了拇指上的皮,后来大人们便严格管理起火柴来,生怕误伤了孩子……”
我点点头,担心她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又要感叹她的种种过去,于是搪塞一句“我要写作业了”,便迅速逃开了。
奇怪的是,即使关上了门,我依然能隐约听到她还在念叨着什么。
“什么都变啰……”似乎她说了这么一句。
我突然有些莫名地难过起来,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我记得她常常掏出随身的针线盒,仔细地拆开,又小心翼翼地将棉线重新绕缠在纸片上,红的、黄的、蓝的,都是要分得整整齐齐,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将它们装进床头的抽屉里去;她总是极不甘心地倒掉隔夜的饭菜,一边倒还一边念叨着曾经饥寒交迫的年代;她常常望着桌上的台历发呆,念叨着一连串奇怪的数字……
“过去是好的吧?”一次我问她。
“嗯?”
“过去是很好的吧?”
“那是我最钟爱的年代,一生一世都难忘……”
“但它们逝去得很快,你现在也是老婆婆了,以后我也会是呢。”
她停下了手中的活,侧身望了望窗外,没有回答。
她看什么呢。我心里想着,却并不发问,似乎早已预见了她的再次沉默。
我正守着那些逝去的岁月,望着它们缠上心头,聊以慰藉地活下去。
我想,她也会是这么想的吧。
点评
情感真挚的文章,读之如品佳酿,令人回味无穷。本文语言朴实无华,没有华丽的辞藻,亦没有曲折的情节,甚至一直在写“我”对外婆的种种“不理解”。从外婆津津乐道于回忆往事而令“我”厌烦,到总是“关关关”惹得“我”十分好奇,前文着重铺开矛盾,埋下伏笔,继而过渡到“我”佯装虚心地向外婆请教关于煤油灯的问题,这既打开了外婆的话匣子,也打开了祖孙之间名为“代沟”的隔阂。此外,文中的细节描写十分传神,外婆的唠叨、偶尔的发呆、数次的沉默,将一位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的老人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足见作者超强的文字驾驭能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