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朝鲜半岛政策及朝核应对:历史与现实逻辑(上)

2017-12-28 19:15刘涛
世界知识 2017年20期
关键词:朝鲜半岛苏联朝鲜

刘涛

随着朝鲜半岛特别是朝核问题紧张局势的不断升级,俄罗斯的立场和作用开始受到人们更多关注。作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和东北亚地区重要国家,俄在朝鲜半岛有何传统和现实利益,在朝核问题日趋复杂、美国全球反导系统推进部署的情况下,会不会更加直接和深入地介入朝核问题的解决进程?让我们沿历史的基本线索做一简要梳理,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有助于判断趋势的规律。

沙皇时代的远东扩张

时光回溯到18世纪,在西欧人经海路把殖民触角伸张到世界各地之时,沙皇俄国的领土扩张也进入强势阶段。利润丰厚的毛皮贸易驱使俄国人经陆路走向远东,路线主要有两条:一条是占领高加索,征服中亚,染指阿富汗,企图进入印度洋;另一条是向中国、朝鲜扩张,进入太平洋。随着势力范围的扩大,沙俄的扩张行为危及当时的世界霸主大英帝国的利益,触发了俄英在欧亚大陆的对峙。

19世纪中叶,沙俄与英国在阿富汗和朝鲜半岛的矛盾同步激化。英国为应付沙俄对阿富汗及印度的战略压力,牵制其南下步伐,于1885年4月“声东击西”地出兵占领朝鲜半岛南部海上要冲巨文岛,同时向朝鲜的宗主国中国清政府施压,挑起一场牵涉中、朝、英、俄、日的国际争端,史称“巨文岛事件”。虽然危机最终和平解决,但却成为东北亚国际关系的一个转折点,俄罗斯从此开始关注朝鲜半岛在大国博弈中的重要意义。

沙俄意识到其远东战略存在被“俯背扼喉”的软肋,以及供给线绵长的致命弱点,开始提升朝鲜半岛在俄远东政策中的定位,其东北亚政策目标也从获取领土、市场和资源扩大到维护战略空间的稳定与安全。1887年起,沙俄开始建设西伯利亚大铁路,并启动向远东移民的计划。与此同时,清政府为留住朝鲜这个“最后的藩邦”,重新加强对半岛事务的干预。英国则为与俄长期对抗,开始在东亚地区寻找战略盟友,很快同日本对上了眼,放松了对日遏制政策。英日1894年签订《通商航海条约》,1902年签订《同盟条约》,相互承认在朝鲜半岛的利益,明确当双方在朝鲜的“特殊利益”遭他国威胁时有权进行干预,必要时予以军事援助,共同作战。

自此,朝鲜半岛跻身沙俄对外扩张战略的“第一利益线”,而与此相交的另一条重大历史线索便是19世纪60年代“明治维新”后日本的强势崛起。最终,俄在远东的主要对手从英国变成日本,双方战略利益在朝鲜半岛和中国东北地区正面相撞,不享天时地利的沙俄在1904~1905年的日俄战争中告负,不得不暂时退出朝鲜半岛。但自此,在俄战略意识中,自己与朝鲜半岛有“天然联系”的思维固化下来,生成了其地缘战略和安全思维的一项重要历史“遗产”,也使得“大国博弈”成为俄朝鲜半岛政策必然遵循的内在逻辑。

苏联时期对朝鲜半岛的“重返”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苏维埃政权(史称“苏俄”)建立,遭遇以欧洲为首的西方国家全面封锁和攻击,面临严峻的生存挑战。1920年4月波兰地主武装闯入乌克兰,弗兰格尔匪帮由克里米亚向北进犯,西部战线烽火又起。东部,日本以“保护臣民生命财产”为借口,于1918年8月派兵在海参崴(今符拉迪沃斯托克)登陆,沿乌苏里铁路向北直逼伯力(今哈巴罗夫斯克),一度控制贝加尔湖以东整条西伯利亚铁路。这期间,为了遏制远东地区不断加剧的离心倾向和日本势力的扩张,集中精力应对西线的战略压力,苏俄在1920年4月成立了临时性的远东共和国,赋予它足够的主权权利,由它与日本侵略者周旋、斗争。1922年10月,远东共和国将日军彻底赶出了国土,随后宣布“归并”苏俄。至此,苏俄控制了所有沙俄时期曾经占领的太平洋沿岸土地,夺回了进入太平洋的出海口。

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简称苏联)成立后,虽然在西部、西南部仍强邻环伺,但没有停止在东北亚拓展地缘政治空间的努力。向东亚传播共产主义思想是苏联恢复对朝鲜半岛地缘政治影响力的最初路径。从1932年起,苏联支持金日成领导的朝鲜共产党(今朝鲜劳动党的前身)开展抗日游击活动,但没有直接参与朝鲜人民的抗日战争。1945年8月8日,日本投降前一周,苏联对日宣战,“远东战役”全面爆发,苏联红军以空降方式直接占领了朝鲜半岛的咸兴、平壤、元山、海州等地,一举重返半岛地缘政治空间。日本投降后,以北纬38度线为军事分界线,朝鲜半岛北南两方分别由苏联红军和美国陆军接收。从此,朝鲜、韩国对立起来,半岛南北关系成为苏联与美国全球争霸对抗的重要锋线。

再后来便是1950年爆发的朝鲜战争。这段历史大家耳熟能详了,需要指出的是,虽然苏联军队没有出现在正面战场,但其核威慑力和向朝提供的各种援助肯定是一个重要的介入因素。战争期间,美国没有对朝发动核打击,不能说没有顾及苏联在朝鲜背后的存在。1961年7月苏联与朝鲜签署《友好合作互助条约》,规定缔约任何一方遭受任何国家或国家联盟的武装进攻而处于战争状态时,另一方应立即尽其全力给予军事及其他援助;保证不缔结反对对方的任何同盟,也不参加反对对方的任何联盟和行动。该条约有效期五年,期满前一年如缔约双方均未提出废除则自动续约五年,至1991年自动顺延了五次。而在苏联领导的华沙条约组织体系内,朝鲜虽然只是观察员,但仍尽享其分工好处,依靠苏联帮助建立的工业体系及所提供的直接援助,在上世纪70年代一度取得好于韩国的经济表现。

朝鲜核工业在苏联帮助下的起步

在上世纪50年代的核竞赛中,美国与苏联战略核武器的比例大约是17∶1,美國的技术水平据估计领先苏联10年。美国具有新式的情报收集技术,能够确定苏联核基地的准确位置,使苏联处于被动地位。朝鲜战争结束后,美国为保持在半岛的军事存在,与韩国签订了无限期有效的《共同防御协定》。1954年11月和1955年5月美韩又先后签署《关于军事和经济援助的协议记录》和《关于建立兵工厂及重行生产军火最低限度设备的换文》。美国将大批武器装备运进韩国,其中包括战术核武器,最多时有900多件,包括可搭载小型核弹头的战术导弹、巡航导弹和核地雷、核炮弹等,对朝鲜、苏联的安全构成严重威胁。在这样的不利处境下,苏联加强了社会主义阵营内部的科技协作,以期尽快缩短与美国的战略实力差距。位于莫斯科州最北端的杜布纳核物理国际研究中心就是苏联为社会主义兄弟国家培养核物理专家的重要基地,也是苏朝核合作的真正肇始之地。

1952年5月,在《关于朝鲜公民在苏联高等院校学习的政府间协议》的基础上,苏朝签订《科学技术合作协议》,当年12月朝鲜科学院就設立了原子能研究所。1955年朝鲜核物理研究所成立。1957年10月苏朝又签订《科学院合作协议》。根据这些协议,苏联政府接纳朝鲜留学生赴苏学习。公开资料显示,从1956年到1990年,大约有150多名朝鲜核物理专业人才先后在杜布纳核物理国际研究中心受训。朝鲜核物理研究所、朝鲜原子能研究所、朝鲜金策工业大学都曾是杜布纳研究中心核开发项目的参与方。1959年9月,苏朝签订《和平利用核能合作协定》以及《关于帮助朝鲜建设原子能研究基地的协议》,此后仅在核物理实验基础设施建设方面双方就签署了9000多项具体协议和备忘录,其中最重要的是关于朝鲜平安北道宁边核试验场建设的合作。

宁边项目1962年启动,1965年完工,成为朝鲜的“核物理之城”。得益于从苏联学到的知识,和苏联提供的一座研究用小型核反应堆(IRT-2M),朝鲜在上世纪70年代就能自主进行完整的核燃料周期研究。1975年,朝在实验室生产出了300毫克钚,对此朝鲜政府1993年首次公开承认。1989年5月朝鲜金策工业大学发表《在室内温度下成功实现核融合反应》论文,研究水平之高令世界惊讶。上世纪80年代苏联与美国启动削减核武器条约的谈判后,对朝鲜的技术支持有所减少,但此时朝鲜的核工业已经奠定了一定基础。而且朝鲜在1974年加入国际原子能机构,建立了公开、合法获取和平利用核能技术的新渠道。

现代俄罗斯在朝鲜半岛影响力的重塑

上世纪80年代末起,在美苏缓和与苏联国内所谓“新思维”改革的背景下,苏联对朝鲜和朝鲜半岛的政策也发生了调整,开始“重韩轻朝”。1990年苏联与韩国建交。1992年苏联解体后,其继承者俄罗斯起初奉行全面倒向西方的政策,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对朝态度。1993年俄政府对《苏朝友好合作互助条约》单方面做出解释, 放弃对朝安全的“无条件保障”义务。1994年6月俄总统叶利钦宣布废止《苏朝友好互助条约》。1994年7月金日成因病去世,朝方甚至连叶利钦的唁电都没收到。这一系列变故构成朝鲜外部环境全面恶化的主要方面,而“老大哥”的解体和新生俄罗斯的经济窘境也使朝经济发展失去了其长期依赖的最主要外部支持而一落千丈,俄罗斯对朝鲜的影响力也几乎降回为零。

然而,俄罗斯对西方的“热情拥抱”没有得到它所预期的回报,相反换来的是美国和西方的战略挤压、政治歧视和对俄援助承诺的口惠而实不至。剧烈转型之下的俄罗斯乱象丛生,不得不重新思考对外政策的基本方向,开始“双头鹰”“向东看”。2000年3月普京正式当选俄罗斯总统,领导这个既老又新的国家开始复兴征程。为了平衡来自美西方的战略压力,俄对东方的关注明显回升,开始尝试在东北亚推行与朝、韩的“均衡外交”。2000年7月普京首访平壤,受到极度热烈的欢迎。2001、2002年金正日连续两次乘专列访俄。但是,实力孱弱的俄罗斯毕竟不太顾得上满足朝鲜的各种需求,加上朝内政外交以及双方沟通方面的一些原因,俄朝关系又进入长达九年的“空窗期”,两国合作裹足不前,直到2011年金正日再次访俄。

对韩国,俄罗斯则在全面继承苏联末期与之建立的正式外交关系之后,大力推进双边伙伴合作,积极借重韩国蓬勃向上的经济发展成果,两国关系历经“建设性伙伴”“相互信任的全面伙伴”“战略合作伙伴”等不同阶段而步步深化。

俄深知地缘影响力的重建必须建立在足够的经济影响力基础之上,然而在此方面一时无法克服自己的“瘸腿”,只能正视其相关努力长期处于“有战略、缺手段,有想法、缺能力”的尴尬局面。受限于朝经济体制闭塞和两国互补性差,2011年俄朝贸易额仅为1.2亿美元,而同年俄韩贸易达250亿美元。近几年由于俄自身经济出了大问题,加上全球贸易环境不佳、国际能源价格下跌,俄与朝韩两国的贸易均不同程度下跌,2016年俄朝贸易额仅为7684.6万美元,俄韩贸易也跌破150亿美元。俄是世界第一能源大国,也是东北亚地区唯一的能源输出国,利用能源资源禀赋推进国家利益是俄外交的重要指导思想。因此,俄在重返朝鲜半岛之初就提出了基于能源合作的战略性合作项目建议,希望以此调动东北亚整体的区域合作,改善、优化俄远东地区的外部发展环境,比如贯穿朝韩的石油、天然气项目和电力输出项目,以及西伯利亚铁路与朝韩铁路贯通计划等等,但将近20年过去,它们大多仍停留在纸面上,或者在俄朝之间局部修通而中途搁置,这当然应主要归因于朝鲜半岛局势的动荡不安,特别是南北关系的起伏波动,但俄自身财力不济也是重要原因。

俄与朝、韩双边政治互信与合作水平也均有其局限性。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朝核问题正式生成并逐步突出、升级以来,俄一度尝试在六方会谈中发挥积极的斡旋调解作用,但由于俄从自身全球战略安全角度出发坚决维护《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的合法性和权威地位,以无核化为其半岛政策的核心要素,这就与朝鲜的相关立场根本相悖,因而对朝政治协调空间并不比其他方面多多少。而且既然俄废止了《苏朝友好互助条约》,便也不再拥有朝盟国身份,失去了对朝特殊话语权。俄韩关系虽发展很快,但两国合作成果相对于美韩在《共同防御协定》基础上的大约100多项同盟协约如九牛一毛,不足借以在半岛局势中发挥“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作者为延边大学东北亚研究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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