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怀
[新闻背景]“一个人活着的意义,不能以生命长短作为标准,而应该以生命的质量和厚度来衡量,我要有尊严地离开。我走之后,头部可留给医学做研究……”2017年10月8日,这份遗嘱,让无数网友泪目。写下医嘱的是29岁的北大女博士娄滔。捐献器官是她患上“渐冻症”后最后的人生愿望。
10月9日清晨7时,娄滔被接到武汉汉阳医院,家属代替她在人体器官捐赠登记表上,签下了名字。
娄滔,她曾经那么骄傲,有着奇幻的未来;如今,她却要直面自己的“死亡”……可想而知那巨大的遗憾和不甘。从挣扎到接受,这条路她是如何走来?
日前,本刊记者采访了娄滔的父亲娄功余,他向我们讲述了女儿娄滔患病前后的故事——
2015年12月平安夜,娄功余突然接到女儿娄滔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女儿在电话里失声痛哭:“爸爸,医生基本上确定我是患了‘渐冻症……”娄功余如五雷轰顶!“渐冻症”,其凶险堪与癌症比肩,从肌肉萎缩、失去自主活动能力到呼吸衰竭死亡,生命如同被冻住一样,最后死神光顾。那一夜,娄功余和妻子失声痛哭……
娄功余是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咸丰县供销社职工,妻子汪艳梅在咸丰民族中学当老师。1989年,娄滔降临在这个普通而温馨的家庭里。娄滔自幼聪明可爱,能歌善舞。娄滔进咸丰县实验小学后,娄功余夫妇开始有意识培养她的兴趣。娄滔喜欢英语、画画,他们就为她报了英语班。
娄滔的梦想是走出狭小的山区县城,去外面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和更丰富的世界。初中毕业后,娄滔考到了100里外的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读高中。三年的高中,娄滔学得并不轻松。2007年,娄滔高考并不理想,被中央民族学院历史系预科班录取。她有些失望,娄功余笑着对她说:“滔滔,你真走运。我的理想就是去北京,一直没能实现,没想到你帮我实现了。”为了让娄滔在北京能独立生活,婁功余决定在开学前,好好地锻炼她一下。他给了娄滔2000元本钱,让她去摆地摊:“你去集市上卖什么都行。”娄滔跟一个女同学合计后,决定从重庆进服装,在咸丰县集贸市场上卖。烈日当头,她晒得汗流浃背。第一天,无人问津;第二天,依然如故;第三天,终于卖出一件衣服。坚持几天后,娄滔学会了推销、砍价。见她被太阳晒黑,娄功余觉得锻炼的目的达到了,对她说:“滔滔,爸爸不是要你赚钱,是要让你知道有很多人都在努力地活着!这样,你去了北京,爸爸才放心,爸爸不可能到哪里都陪着你啊!”娄滔抱抱他说:“真是一个坏爸爸!”
2008年夏天放暑假,娄滔回家没呆几天,娄功余问她的打算:“滔滔,这个暑假,你去找家酒店刷碗、洗筷子吧?”娄滔蒙了:“爸爸,我一定要做这个辛苦的事吗?”娄功余说:“我要让你知道生活费是从哪来的。我不限制你,做家教也可以。”娄功余并非不心疼女儿,他是想锻炼女儿,改掉她身上的骄娇二气。结果,娄滔在网上报了北京奥运会志愿者。由于英语好,她被奥运媒体发布中心录取,在媒体新闻中心做志愿者。暑假里,娄滔又回到了北京,在奥运会上为全世界运动员做翻译,获得很多好评。她还见到了罗格、奥巴马等名人,美国篮球梦之队还送了她小小的礼品——一本画册,她很开心,一直收藏着。
娄滔逐渐从生活中找到了意义,找到了自我价值。她能把一份方便面,煮出美食的味道;她买的衣服不超过50元一件,都是从外贸店淘来的,却能穿出“女神”的范。到了节假日,她就去勤工俭学,有了小积蓄,她会在网上淘些便宜好看的衣服,从北京寄给爸爸妈妈。她在北京的生活费一个月就是1000元,靠奖学金和勤工俭学弥补不足,她活得阳光而自信。因为个性洒脱、活泼可爱,同学戏称她“滔哥”,很崇拜她的闺蜜,甚至叫她“滔爷”。
2010年夏,娄功余去北京出差,顺便看望女儿。娄滔和父亲谈到自己的人生规划,将来在大学里当一名教授;她憧憬着以后的理想生活:一定要和父母住在一个城市,最好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方便照顾,可以不天天见面,但要经常团聚。娄功余感动不已。
2012年,娄滔被保送到北京师范大学世界上古史专业读研。她平时读的书,文、史、哲无所不包,经常沉浸在一种完全忘我的状态中,导师佩服她的学术见解和钻研之深。而平时跟室友们讨论问题时,她总是妙语连珠,是个十足的“开心果”。
研三时,娄滔以世界史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荣获一等奖学金一万元,她给父母买了许多礼物。娄滔还在核心期刊上发表了优秀的译作。最后一周,娄滔交上了几万字的论文,被学校评为优秀论文。
2015年5月,娄滔以笔试、面试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历史学院,攻读古埃及史博士研究生。世界在她面前展开更加开阔而雄奇的画卷。
进北大后,一个与她同年考入北大的博士,以其优秀的成绩和阳光帅气,让娄滔倾心。两人很快陷入热恋。
2015年8月,娄滔回恩施过暑假,常感身体无力,连上楼都气喘。娄功余夫妇笑话她“太娇气”。娄功余问女儿:“你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娄滔顿了顿说:“爸爸,要说压力大,只能是经济压力吧。”毕竟是学古埃及史的,她的不少同学有出国打算,但她家里经济条件难以负担,这让娄功余感到有些愧疚。不过,他觉得女儿在北大读到博士,已是件了不起的事。他们对女儿的身体并未在意。
10月初,娄滔返回北大后,一天早晨突然给母亲打电话,说左脚尖踮不起来,不听使唤。起初,娄功余夫妇仍以为她是颈椎或腰椎不好,让她多注意休息。后来,娄滔相继去校医院、北京第二炮兵总医院检查治疗,仍无好转,且右手开始出现前举、侧举困难,同学陪着她到北医三院神经内科检查。临近圣诞节,她还被同学装扮成圣诞老人的样子。没想到就在平安夜,娄功余接到了女儿带着哭声的电话……
2016年1月6日,娄滔住进了北医三院。当晚,娄功余乘高铁赶到北京。那时,北京异常寒冷,气温在零下10度左右。娄滔由表哥陪着,来车站接父亲,她穿着一件黑色大衣,被风一吹,整个人瘦得像是包裹在宽大的袍子里一般,又恰逢来了例假,脸色非常苍白。娄功余看不到那个青春飞扬的女儿,心痛莫名。女儿如此年轻,博士学业刚开始,还有许多梦想没有实现,老天就如此残忍地把她抛进命运的深渊。娄功余几乎被痛苦和悲哀淹没。
1月20日,结合各项检查报告,北医三院与协和医院给出了诊断结果:疑似运动神经元病。此病在女性群体中发病率极低,年发病率低于十万分之一点三,年轻女性患此病的概率更低。娄滔才27岁,就被这样低的发病概率击中,而且她属于远端发病,病情发展更是迅速,基本无西药可医。
为了治疗和照顾的方便,娄滔出院后,在男友的陪伴下,住进了武汉的一家中医院。中医院医生对娄滔进行小针刀治疗,但几天下来,没有效果。接着,一家前往宜昌寻找一位老中医。娄功余给女儿买了轮椅。宜昌多山,他和妻子推着轮椅上下坡,累得满头大汗。找到老中医,老中医也表示无能为力。他们失望地返回恩施家中。
病情扩散之快远超想象,娄滔的右手出现严重萎缩,剥夺了她握笔写字的自由。5月下旬,她只有右脚能勉强支撑,在家也得坐着轮椅。6月,她四肢彻底丧失行动能力,汪艳梅负责帮女儿穿衣、做饭,娄功余给女儿喂吃、喂喝。他抱着女儿上卫生间,女儿92斤的身体压在他的双臂和胸口,因为身体失去活力,他感觉像是抱着一块大石头,曾经那样鲜活的女儿去哪里了?他深夜常以泪洗面。
一天晚上,娄功余发现女儿眼角挂着泪痕,问她怎么了,她说想主动跟男友分手。她哭道:“爸爸,这事我想了很久,我不愿拖累他……”看着女儿身体软得像面条一样,娄功余含泪安慰她:“滔滔,你永远是我和妈妈的好女儿,我们从头再来。”稍后,娄滔不仅毅然与男友分手,还拒绝了男友几千元的捐助,狠心断绝了一切往来。
娄功余夫妇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而娄滔服用的维持生命的药物极其昂贵,以后可能还要常年上呼吸机。因之前辗转各地看病,他们的积蓄已基本用完,眼看着疾病与娄滔纠缠不已,他们一筹莫展。
汪艳梅所任教的民族中学老师们心痛之下,在“轻松筹”平台发起《救救咸丰县民族中学教师汪艳梅的女儿娄滔吧》的众筹活动,一个北大年轻女博士的命运揪扯着好多人的心,好心人纷纷捐助,很快筹得55万元的捐助。夫妻俩带女儿前往北京。汪艳梅晕车,一路狂吐,几乎连黄胆都吐了出来。
2016年9月10日,娄滔住进北京301医院。娄功余夫妇在广渠门附近租了半间地下室。因住院费太高,后转到附近社区医院治疗。娄滔身体越来越差,手脚开始发肿,每当提到学习时,她都会哭,嘟囔着说:“爸爸,爸爸,我的梦想呢?”娄功余无言以对,只能说:“闺女,我们要淡定点,要正确对待死亡。在学校,人家不是叫你‘滔爷吗?”娄滔情绪非常低落,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常捂在被子里哭。医院中病人的生生死死,让她内心备受熬煎,陷入深深的绝望。她提出“安乐死”,想彻底摆脱痛苦,娄功余一口拒绝,汪艳梅抱着女儿痛哭:“宝贝,你哪能这样想呢?你让爸爸妈妈怎么活下去啊?我们拼死也要救你!”
不久,娄功余得知四川达州有位老中医医术精湛。他和妻子带着娄滔从北京直飞达州。进飞机时,娄滔的大轮椅要换为小轮椅,他抱着女儿更换。
到达州后,老中医给娄滔扎针灸,二三十公分、比牙签还粗的针,在娄滔的头盖骨、脊椎穿插,每隔一天扎一次,娄滔疼得整夜睡不着,产生了极度的恐惧,一度绝食,对着父母大喊:“我五天不吃不喝,我就去死!你们扎吧!”汪艳梅抱着女儿,心疼地责备:“你这闺女太没毅力了,这么点痛苦都难接受,怎么能够挺过来?”娄滔才开始吃饭。在达州待了20多天,眼看不见好转。2016年10月9日,娄功余夫妇带女儿回到咸丰。
11月初,娄滔全身瘫痪、呼吸困难。12月28日,她吞东西都开始有困难,住进咸丰县人民医院神经内科,医生主张保守治疗。
2017年1月16日晚21点左右,娄滔突然重度昏迷,呼吸重度衰竭,被送进ICU病房,上了呼吸机,经过抢救,娄滔病情趋于稳定。在病榻上依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娄滔,只能通过简单的表情和眼神与父母和医护人员交流。1月20日,娄滔从重度昏迷中苏醒后,主治医师重新设计了治疗方案,她的病情随后奇迹般地出现好转,接下来的疗程对她的康复至关重要。
本该是青春飞扬的年华,娄滔却在与死神一墙之隔的病房里寂寞度过。娄功余意识到不能再伤心和悲哀下去,作为父亲和一家的顶梁柱,他必须首先坚强起来,让女儿坦然面对生死,只有不恐惧、不绝望,她才会积极配合治疗,哪怕是为生命赢得一线曙光!董卿在《朗读者》中说:“奇迹往往在绝望中产生。”娄功余就用这句话鼓励女儿。他说:“人有两种生命,一种是身体的,一种是精神的。即使我们没有了身体,也要将精神传承下去。”娄滔听进了父亲的话,开始振作精神。
有次,娄功余在ICU病房外看着女儿,苏醒过来的她,得知几个护士正在准备职称考试,跟她们开起了玩笑,“考试很简单,我可以给你们传授经验,你们要记住哦。”看到她这样积极乐观,娄功余忽然对未来有了盼头。接下来几天,娄滔跟父亲交流,情绪有了很大的改变。“爸爸,我感觉自己能好起来,不会死的,我会完成我想做的事情。”娄功余趁机哄着她说:“滔滔,我相信你,是老天要考验你,锻炼你的意志。现在你是与病魔斗争,老爸一直都会陪着你!”
娄滔接受了父亲所传达的生命理念。其实,还在读硕士研究生时,她就和同学讨论过人的生死,《论語》说:“未知生,焉知死?”娄滔认为:“未知死,焉知生?”她总和同学说:“死亡并不可怕,了解死亡、敬畏死亡,才能让每一个人找到活下去的方向和意义。”如今,这些话放在自己身上最合适不过,她觉得与其费尽心力地与死神对抗,长期生活在恐惧与焦虑中,还不如直面死神,认同它、接纳它,与它和平共处,只要活着一天,她就要拥有生命应有的宁静与快乐、阳光与希望。此时,善款已用罄。2017年1月30日,北京大学历史学系研究生会、北京大学历史学系青年志愿者协会发出《点燃希望,用爱解冻——北大历史学系娄滔博士需要您的帮助》,再次筹款50万元。
病房里,娄功余怕女儿空虚无聊,和妻子用平板电脑给她在喜马拉雅电台下载了60多部中外世界名著。娄滔还喜欢美剧、外国电影、“中国新歌声”等。因ICU病房信号弱,夫妻俩就通过平板电脑先缓存,然后把平板电脑支架在病床旁支好,屏幕对着女儿,让娄滔听到、看到,她不再寂寞了。
4月10日,是婁滔的生日。在ICU病房,护士们给她买了生日蛋糕与鲜花,一起给她过生日,病房有了喜庆的感觉。娄滔脸色也不再难看,嘴角露出了微笑。娄功余暗暗祈祷能够出现奇迹!
孰料,进入5月,娄滔病情突然恶化,喂她软软的食物时,她连嘴巴都张不开,娄功余夫妇只能用勺子塞进她的嘴巴,一点点喂。她也不能说话,与她交流,需根据她的唇形来猜测。娄功余用ipad试着写出女儿想说的话,得到肯定后,才继续写。
6月,在ICU病房,连汤都喂不进娄滔的嘴里。
在病床上,娄滔再度陷入绝望,多次恳求父母:“爸、妈,你们要接受现实。现在连一只蚊子咬我,我都无法抗争。”“爸妈,你们尽力了,放弃吧。”娄功余夫妇仍期盼出现奇迹,想法安慰和鼓励女儿。
呼吸机维持着娄滔的生命,她煎熬了几个月。10月7日,娄功余喂她饭,她坚决不吃,含着泪水恳求道:“爸爸,请把呼吸机拔掉,让我安静地走吧。你要是不拔,就分分秒秒陪着我,不要离开。”ICU病房不能久留啊,娄功余只好含着眼泪离开。
8日晚,娄滔把父母叫到病床前,一字一顿地说她要求死后捐献遗体,他们哭着不同意女儿的意愿。他们离开病房不久,护士给他们送来一封信,原来在他们离开后,娄滔在ICU病房里,以口授、护士执笔的方式,给他们写了一份遗嘱:“一个人活着的意义,不能以生命长短作为标准,而应该以生命的质量和厚度来衡量。我要有尊严地离开,爸爸和妈妈,你们要坚强地、微笑着生活,不要为我难过。我走之后,头部可留给医学做研究。希望医学能早日攻克这个难题,让那些因为‘渐冻症而饱受折磨的人,早日摆脱痛苦。请遵循我的意愿:其他所有器官,凡是可以挽救他人生命的,尽可以捐给他人使用……”
看着女儿的遗嘱,夫妻俩哽咽起来。思考再三,娄功余对妻子说:“尊重女儿的意愿吧,她接受过那么多的爱和好心人的捐助,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留下的珍贵遗产……”汪艳梅失声痛哭。
10月9日清晨7时,经过湖北省红十字会牵线搭桥,娄滔被接到武汉市汉阳医院,娄功余替女儿在人体器官捐赠登记表上,郑重地签下了名字。
11日,北京大学历史学院领导特地赶到汉阳医院,将一本北京大学“荣誉系友”证书,颁给了娄功余,这是娄滔留给这个世界的荣耀,证明她为梦想努力过、奋斗过、优秀过,这也是她留给父母的安慰,她永远是值得父母骄傲和自豪的女儿……
[编后]截至发稿,娄滔捐献遗体的手续已办理,但捐献头颅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构。而一直关心她的北大湖北校友会已向全球发布求助信,希望能够征集救治娄滔的办法。据悉:经过治疗,娄滔此前的一部分高指标有所降低,并已经退烧,精神状态也有所好转。我们也希望她能得到命运的眷顾,奇迹就在转角处!
编辑/沈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