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尧
安东尼·葛姆雷:移动的身体剧场
孟 尧
“每个人都要审视自己的内在,所展现出的身体姿势具有心理学的暗示。
我想要调查这种差别,继而释放出雕塑的内在精神以及外延表达。”
——安东尼·葛姆雷
《走廊Ⅱ》内景 安东尼·葛姆雷 6mm耐候钢 203cm×75cm×1550cm 2017年 (作品照片版权归属于安东尼·葛姆雷工作室)
一
从亮处出发,一秒掉进黑暗。光线被自己挡在背后,瞬间眼盲。不自觉地伸手试探,左右狭窄。手指触碰到墙壁,手指冰凉。脚下一浅一深地探路,每踩一步,都带着金属闷响。不知多久,光隐隐地渗透进来,眼前的漆黑开始有了层次,身体的平衡逐步找回。发觉人已行至路尾,面前一道钢板门墙。回头,转身,迎着亮光原路折返。那光源带着人形轮廓,走得越近,边缘越清晰,照度越强。出了这暗道,弃黑投明,终才从恍惚复归平常。
这里是安东尼·葛姆雷的个展“静止中移动”的现场(上海龙美术馆 ,西岸馆)。我刚刚由《走廊Ⅱ》(2017)这条15.5米的钢制人形通道走出来。如展览名称所言,要感受葛姆雷的艺术,你必须得在展厅里这些安静的雕塑之间来回移动。稍作调整,我便钻进隔壁名为《呼吸的房间Ⅳ》(2012)的展厅。在10分钟黑暗,40秒强光的交替转换中,9个涂有磷光材料的金属框架,以幽蓝和本色分别显现着数字序列的严谨美感。走入这些几何框架,在640秒的白夜反差中,感受同一空间在相反状态中的微妙变化,需要付出一点儿耐心,换来一种难得的体验。
与展览上其他葛姆雷的作品相比,《走廊Ⅱ》《呼吸的房间Ⅳ》的气质更封闭、内倾,也更容易诱发一种形而上的沉思。熟悉葛姆雷艺术的观众,很容易发现《走廊Ⅱ》延续了葛姆雷在“model”(2012)和“fit”(2016)两次展览(白立方画廊)的作品思路,同样也不难看出《呼吸的房间Ⅳ》和《盲光》(2007)之间的联系。这些作品其实在探讨着同一个问题,即在被限制的身体状态中,人与空间如何共存?
体验过两种不同方式的“被限”,再回头来看本次展览体量最大的《临界物质Ⅱ》(1996),这个由60个真人比例的铸铁人雕塑组成的作品,被葛姆雷聚散、悬吊于展场四处。其中一组12个,于一楼主厅排成一列,展现由蜷曲到直立的身体渐进状态,剩下的48件雕塑或混叠成堆、或三两倚墙、或形单影只,呈现出丰富的视觉造型。在展馆屋顶垂直百叶采光系统的照明下,建筑空间伞形结构展开的拱券墙体、清水混凝土的自然质感与铸铁人和谐呼应。以往,龙美术馆过于个性强烈的空间,常因“喧宾夺主”受到争议。但此次葛姆雷展览的呈现,不仅主体人形雕塑与空间相得益彰,其余4件悬浮雕(2008-2012)和大量纸上绘画(1981-2016)在展厅的安放、陈列也都互为关照。由一楼展厅环视游走,再移步二楼俯览全景,更能体会到这些作品与美术馆内部空间的微妙关联。作品与空间互相借力,彼此“共振”。观者在展场移动、驻足,动静交替中,更有难以言传的体会。这也是葛姆雷雕塑艺术的独特、过人之处。
《临界物质Ⅱ》 安东尼·葛姆雷 60件真人尺寸大小的铸铁雕塑 尺寸可变 1995年
二
如同那些以葛姆雷身体翻模的铸铁雕塑呈现的样子,艺术家既高又瘦,手长脚长。试想1.98米的葛姆雷如果身形粗壮,这些雕塑会不会给你迥然的感受。这既是玩笑,也给出提醒,葛姆雷长期以来探究的主题:身体以及身体和空间的关系,从何处出发?
2012年6月,在一次名为《构造空间》(Making Space)的演讲上(TED),葛姆雷回忆了6岁时的午休经历。他声情并茂地描述了自己如何在自家旧阳台改造的狭窄、闷热、光线过亮的小房间里,逐渐由烦躁、不安转为神清气爽的过程。并邀请在场的观众一同闭目感受他当年体会到的内在宁静、自由。考虑到这是一次超过50年的童年记忆,也许不必对他这次复盘过于当真。但在葛姆雷40余年的创作里,葛姆雷从自身出发,并不断拓展的艺术线索是十分清晰的。
1974年,葛姆雷创作了《睡觉的地方》(Sleeping Place),作品表现了印度人在休息时,身体被床单裹住的状态。这是他最早关注身体和环境关系的雕塑。此前三年印度游学的经历,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葛姆雷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印度之行,不仅让他觉得自己之前在西方受到了过度的教育,更影响他开始思索生命、时间、存在的本源问题。这对他形成自己独特的身体艺术观有很大帮助。在葛姆雷看来,整个西方艺术史的身体价值都建立在一个神话和故事的权力系统中,他不关心这些神话故事。他想要回到身体本身。去探讨当身体被放置在一个空间之中的时候,它是怎么样的一种表现,怎么样的一种形象。
1979年,葛姆雷来到中北美洲的沙漠,随意拾起一块石头,用力扔出,待石块落地,再于落地处周围收集一堆碎石,复再将石块四面扔出。这便是作品《重新安排沙漠》(Re-Arranged Desert)的内容。葛姆雷称其为“一个生命体在其他生命体上的证据”(an evidence of a living body on other bodies),因为“石头由地址变迁形成,腐蚀是时间作用在事物上的证据。”葛姆雷将之理解为一次人类事件,自此以后,他对“身体空间”(the place of body)和“”身体作为空间”(the body as place)的探讨进入了一个新局面。
左·《宅邸》 安东尼·葛姆雷 纸上黑色颜料、亚麻籽油和炭笔 60cm×84cm 1982年(作品照片版权归属于安东尼·葛姆雷工作室)
1980年代,葛姆雷以自己身体翻模的铸铁人开始成为他标志性的符号。装置景观《在别处》(Another Place,1997),城市空间项目《视界(EventHorizon,1997至今),《临界物质》系列,以及基于身体概念衍生出的巨型公共雕塑《北方天使》(Angel of the North,1998)都是在不同的环境空间中探讨相近的问题。
对葛姆雷而言,“身体即空间,空间即物体。”他反复声明,“雕塑的核心意义是一个催化剂,能够催化观众去做一些事情,去理解一个物品。它把我们从环境中解放出来,去解构这个环境,从而也重新去创造我们自己的存在。”甚至,他强调“我的雕塑作品存在的唯一理由是它增强了观者的存在感。”
右· 《临界物质Ⅱ》 安东尼·葛姆雷 60件真人尺寸大小的铸铁雕塑 尺寸可变 1995年
三
葛姆雷的艺术对观者、空间环境的重视,体现在他对观众和作为“客体”(object)的雕塑同时“在场”(presence)的要求。这是一种基于体验而非观看的要求,它受到20世纪60年代后期发韧的极少主义的影响。极少主义对观众的参与性的重视,对物和场地、空间的“剧场化”(theatricality)关系的强调,都在葛姆雷的艺术实践中有明确的回响。
以龙美术馆的展览为例,当葛姆雷的作品在观众、雕塑、美术馆空间之间建立起一种文化和身体的“场域”关系,当观众觉知到剧场的存在,雕塑、观众、环境之间才会形成真正的交流互动,由此,葛姆雷的雕塑催化观众去解构环境的作用才得以实现。
然而,与极少主义不同,葛姆雷的艺术不是要以反艺术的方式去消解日常用品和艺术的界限。葛姆雷在艺术中寻求的是超越日常的精神体验,这种体验依托身体对空间的存在确认,需要实实在在的感同身受,必须在具体的艺术场域中得到回应。葛姆雷在物质和精神之间很好地保持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间离感。他在陌生和熟悉之间制造了一种平衡,葛姆雷试图在造成观看“陌生化”的基础上,诱发打开观者自己的系统开关,强化雕塑或者“剧场”净化精神的功效和体验。在这个意义上,葛姆雷的艺术拓展了“剧场”的边界。
上·《爆发Ⅱ》 安东尼·葛姆雷,2毫米方截面不锈钢棒300cm×210cm×216cm 2008年(作品照片版权归属于安东尼·葛姆雷工作室)
中·《呼吸的房间Ⅳ [RIO]》安东尼·葛姆雷 25cm×25 毫米铝管、荧光物质H15和塑料插件480cm×540cm×1150cm 2012年(作品照片版权归属于安东尼·葛姆雷工作室)
下·《走廊Ⅱ》内景 安东尼·葛姆雷 6mm耐候钢203cm×75cm×1550cm 2016年(作品照片版权归属于安东尼·葛姆雷工作室)
一方面,葛姆雷不过度迷恋“剧场化”的沉浸式体验,另一方面,他对雕塑材料也缺乏呈现其纯粹“物性”的兴趣。如他所言:“我认为,艺术一如既往,是和那些还未发生、和那些我们永不会遇见——甚至是整个人类都不会遇见的事物的一种交流方式。某些人类所创造出来的最美作品,所体现的并不是有关我们彼此之间的交流,而是与某些我们无法想象、难以触及、无以言喻、无从比较的那些处于我们感知界限另一面的事物进行交流的向往。”葛姆雷总是对那些不确定和无法言喻的东西着迷,这或许是受到他早年在印度旅行经历的启发。葛姆雷艺术的复杂性,也让我们在龙美术馆的“剧场”中,产生一种不满足。坦白说,与那些置于户外沙滩、海边、沙漠、城市摩天楼群的雕塑相比,美术馆的空间还是太狭小了。通过葛姆雷的雕塑,我们或许可以重新在白盒子的空间中,感受到一种精致的宁静。但离开自然和城市的开阔空间,这些雕塑的能量明显是局促和受限的。在这个意义上,葛姆雷对于时间、身体、存在的思考,只有在一种康德式的“审美静观”中,才会得到绵延和自由的发散。
在葛姆雷的艺术里,身体是度量自己和世界关系的尺度。身体作为物的复杂性,在视觉上具有丰富的语言层次。这不但体现在葛姆雷技术和观念上的多元开放,还显露在他关注生命本质的精神底色。他通过作品探讨人和城市、自然的关系,经由雕塑的身体,葛姆雷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游走、驻足、静观,并展现他内敛的虚无主义。对于观者,我们需要不断地在他设计、打造的空间中穿行、体验,以捕捉他精神和情感的脉络,或者说,在这些身体脉络和时空索引中,发现沉睡的自我。
离开龙美术馆之前,我再次走进葛姆雷的“走廊”。重新去体验这15.5米的孤独与黑暗。又一次,在短暂的视觉暂停中去体会时间、空间的微妙变化,感受狭窄空间中向内的宁静。随着脚步的移动,钢板发出金属的震动声,坚硬、冰冷随着声波在耳膜、皮肤、骨骼间游荡。行至终点,转身返程,光线渐强,身体渐暖,脑中却只想到维特根斯坦所言:“凡能够说的,都能够说清楚;凡不能谈论的,就应该保持沉默”。
注:
展览名称:安东尼·葛姆雷:静止中移动
展览地点: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
展览时间:2017年9月9日——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