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常
修鞋匠之死
◎王善常
一
这是一个小镇,隔着一条江北面就是省城,这几年省城不断扩大,江南就被纳入了城市规划,因此小镇这几年也开始繁华了起来。
天热得不像个话。修鞋匠李永丰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头上的太阳,太阳白花花的,浑身生着耀眼的利刺,像是射出了几万根细若牛毛的钢针。他感觉眼睛火辣辣地疼,于是赶紧低下了头,又用一只手去面皮上一抹,汗是粘稠的,里面似乎还混着一些细小的颗粒。
街上静得出奇,连路上的灰尘都趴着不动,偶尔会有一个撑着花伞的女人从街心走过去,身后拖着矮胖而扭曲的影子。对面发廊里没有一个顾客,隔着窗玻璃望进去,小丽懒散地坐在转椅里,她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线粉白的皮肤,像是睡着了。李永丰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吃力地蠕动了一下。他伸手去拿脚边的水杯,飘轻,里面的水早就被他喝光了。他十分恼火,猛地一墩水杯,嘴里跟着狠狠地骂了一句娘。
李永丰今年三十二岁了,其实三年前他还不是修鞋匠,那时他整天什么事都不用干,只躲在屋里看电视,看累了就出门右拐去一家小吃店要一碗羊汤,喝两杯酒,然后再回屋蒙上脑袋睡觉。可现在不行了,自从他爹两腿一蹬死了以后,他就不得不接过了他爹丢下的这个修鞋摊子,否则就只能干瞪眼喝西北风。事实上李永丰是个心气很高的人,按他自己曾经的想法就是:宁可窝在家里坐吃等死,也不愿意干修鞋这样低气的活。他以前也不是没有参加工作的机会。他高中毕业后,他爹曾经不惜任何代价托门子在一个小工厂里给他找过一个工作,但他心里装着一个花花绿绿的美梦,这样的工作压根就瞧不上眼,所以干了不到俩星期,他就借口太累回了家。
天越来越热,一点风丝都没有。李永丰两手扳着屁股下的小马扎向后挪了挪,想躲进路边店铺的阴影里。但现在正是中午,太阳接近于直射,店铺的阴影也就一拃多宽,只勉强遮住他的半扇屁股。到现在为止,今天一个顾客都没有,其实这也怪不得天热,李永丰心里清楚得很:现在都啥年代了,鞋稍微旧点都会被丢进垃圾箱,谁还会出来找人修补。
口渴得难受,李永丰刚想站起身来去身后的超市买一瓶水,一撇眼却看见街对面停下了一辆白色的轿车。车门打开,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拎着一双鞋下了车,并且向他的修鞋摊走来。他禁不住心中一喜,看来今天咋说也不能空手而归了。但马上他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因为他忽然就认出来那个女人就是他曾经的高中同学。女人越走越近,李永丰想走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赶紧深深地埋下头来,装作去摆弄鞋摊上的工具。
一双女人的脚进入了他的视线,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双价值不菲的名牌鞋。
“师傅,我新买了一双鞋,你看能不能帮我把跟底加一个软掌?”女人问,还是从前的嗓音,软中带着一丝甜腻。
李永丰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生怕被这女人认出来,要知道他原先高中的同学如今都有了出息,只有他自己还在靠这种低贱的工作勉强度日,这可是极其丢人的事。就因为这个,他从来都不敢参加同学间的聚会,就是接到了通知也都被他借故推辞掉了。
“师傅!”女人又喊了一声。
李永丰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只晃了晃脑袋。
“到底能不能钉软掌啊?”女人有点不悦,此刻脸上一定带着一丝愠怒。
李永丰还是不说话,也不抬头,脑袋又晃了两下,浑身的肌肉崩得铁一样硬,心里念叨着:姑奶奶,你赶紧走吧!
“这人真怪,神经病吧?”女人一跺脚,转身离开了。李永丰长舒了一口气,跳到了嗓子眼的一颗心也重新回到了肚子里。
二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李永丰估摸着不会再有人来修鞋了,再加上他中午还没吃饭,老肠老肚早已经“咕咕”地叫了起来,于是就开始收拾起了工具。
“喂!这鞋鞋帮开线了,你快点给我缝几针。”一个人影晃了过来,“啪”的一声把一只破皮鞋丢在了地上,皮鞋落在地面,荡起一阵细小的尘烟。
李永丰抬头看了看,是一个穿了一身旧衣服的中年男人,面皮黄瘦,拉拉着一张老脸,撇着嘴,咬着一根牙签,两片薄嘴唇努力地向外翻着,黑黄的门牙缝里塞着韭菜绿色的碎叶子。李永丰气不打一处来,不是他怪这人早不来晚不来,偏赶上他工具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才来,也不是嫌这活太瘦,费劲巴力地缝十几针也只能收人家一块钱,而是他瞧见这男人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这男人一看也是个干啥啥不行的穷鬼,可满脸却硬挂了一层傲气,牛逼哄哄的,压根就没把李永丰这个修鞋匠看在眼里。
“不修了。”李永丰没好气地说,继续收摊,同时在心里恨恨地骂道:“别他妈地跟我装逼,看你那熊色,也完犊子一个。”
“不修,你干啥吃的你自己知不知道?今个你是修也得修,不修也得修!”那男人喷着恶臭的酒气,瞪圆了暗黄的眼珠子,用一根手指点着李永丰的鼻子说,一看就是刚喝完酒。
“我他妈的就不给你修了,咋地!?”李永丰忽地一声站了起来,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铁剪子,又向前迈了一步,死死地盯着那人的眼睛。
“你看,你这咋还急眼了呢?不修就不修呗。”那酒鬼胆怯起来,赶紧把话拉回来。“那我改天再来,改天再来。”说完就拎着破皮鞋一晃一晃地走了。
李永丰一甩脑袋,“呸”地一声唾了一口浓痰。
太阳慢慢地收回着热力,街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李永丰收拾完了工具,又抬头向对面的发廊瞅了一眼。小丽正在给一个胖女人烫发,丰满的屁股紧紧地包在一条牛仔短裤内,正对着他。李永丰失神地看了十几秒,又叹了口气,背着修鞋箱子慢慢地往家走。
回家的路上有一家彩票站,李永丰每天都必须进去两次,收摊回家时进去买一注“全民乐”,第二天出摊时再进去瞅一眼开奖公告。他一般只肯花两块钱买一注“全民乐”。这种彩票中奖率极低,但奖金却十分丰厚,头奖是五百万元。虽然李永丰做梦都想中个大奖,好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但他读过几年书,也略懂些概率上的知识。他心知肚明,这种彩票的中头奖的概率是一千八百万分之一,那几乎是被闪电劈到的概率。但他还是坚持买着,按他的想法就是:中奖虽然十分困难,但毕竟买了就有一点机会,而不买却永远没有凭空捡到五百万的可能。两块钱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多大的用处,多两块钱也不会让他脱离困境,少两块钱也不能让他雪上加霜。
“小李一看就有福相,早晚能中大奖,到时候别忘了请大伙喝一顿!”彩票站老板递过来一张彩票,同时肥嘟嘟的脸上硬挤出了一个油腻的笑。李永丰没回话,他听出了这话里有些讽刺的意味,他懒得和他计较,只是无声地接过了彩票,又随手丢进了修鞋的工具箱里,然后就出了彩票站的玻璃门。
在家跟前的小吃部里喝了一碗羊杂碎汤,又喝了两杯小烧,一共九块钱。这里的羊汤可以随便加汤不要钱,所以李永丰更爱在这吃饭。
两杯酒下肚,李永丰慢慢地往家走。他感觉腿很僵硬,像两根枯木棍子,袜子黏在鞋底,像踩在一条烂鱼的身上。回到家,他把修鞋箱子扑通一声丢在了屋角,然后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身子就像被伐倒的一棵枯树。
酒劲像潮水,慢慢地涌上来。李永丰迷迷糊糊中似乎看见发廊的小丽走到了床前,俯下身,在他耳朵边说了句啥。她的秀发很长,直垂到他的脸和脖子上,痒痒的,像有一条彩色的毛毛虫在爬;她说话的时候嘴里喷着玫瑰花香水的味道,好闻的很,他不禁紧了紧鼻子。但她说的是啥他到底也没听到,因为他慢慢地已经大张了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鼾声。
三
日头慢慢地爬上了窗户,刺眼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了李永丰的脸上。他翻了一下身子,揉了揉眼睛,又伸手在枕头底下摸出了手机,七点多了。他免不了例行公事地骂了一句娘,然后就开始慢腾腾地穿衣服。
早饭是从来不吃的,不是他为了节省,也不是他懒得做,而是每当早上起来的时候,他的脑袋都还迷糊得要命,胃里也还酸溜溜的直往上泛酸水。那是昨晚喝酒的结果,所以他根本没有胃口吃早饭。
斜着肩,背着沉重的工具箱,他慢悠悠地往市场逛去。在街上,他每遇见一个衣着光鲜的人都会在心底怒骂一句;每有一辆轿车从他身边驶过,他也会狠狠地对着车屁股吐一口浓痰。走过一个垃圾箱,他看见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在啃着一块肉骨头都忍不住气往上涌,于是就狠狠地照着狗的肚子踢了一脚。那条小狗在垃圾堆中翻了个跟头,惨叫着跑开了。他心里顿时痛快了许多,脚步不由得也加快了些。
彩票站外聚集了许多人,门前的地面铺满了鞭炮的碎屑,玻璃门上贴着一张桌子面那么大的红纸。李永丰快步走了过去。红纸上写着:热烈庆祝本站中出全民乐一等奖一注,奖金500万。李永丰的心跳瞬间就加快了许多,像一只鸽子,扑通通地直撞胸膛。
“这是谁中的呢?”许多人在议论。
“你知不知道是谁中的?”有人问彩票站的老板。
“我哪知道?我一天卖那么多的彩票!”彩票站老板回答,得意地抱着双臂,脸上全是笑,“不管咋地,在我这个站中出了一个大奖,福彩中心都会给我奖励一万块的。”
李永丰背着箱子往里走,他的气都有些喘不匀了,他要看看中奖号码到底是多少。
“喂!鞋匠,你总买,是不是你中的?”有人问。
“开玩笑呢吧?咱哪有那命?”李永丰回答,心兀自跳个不停,自己昨天也买了全民乐,能不能是我中的呢?他心里想了一下,但随即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人家一次就买上千块钱的,凭啥我命就会这样好?
进了屋,他走到了贴着开奖公告的墙边。
一看之下,他的脑袋上像挨了一记重锤,一下子呆住了,浑身的血液一起向上涌,瞬间就充满了他的大脑。天哪!中奖号码就是他买的那组号,一个数字都不差。他艰难地晃了晃脑袋,眼前的数字也渐渐地晃动了起来,四周有无数的小金星在飞舞。他站在那里半天都没动,因为他的两腿发软,只要一迈步就会坐在地上。他的心脏砰砰地在胸腔里乱跳,他甚至都不敢张嘴,因为他感觉心脏随时都会从嘴里蹦出来。
“不行,一定要镇定,不能让别人看出我中奖了。”李永丰狠狠地攥了一下拳头,手心里黏糊糊的都是汗。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将胸中的浊气呼出来,然后才转身,脸上故作镇静地往外走。幸好大家都在议论中奖的事,也没有人注意他,他才颤抖着双腿离开了彩票站。
来到一个僻静的街角,他小心地打开了修鞋的工具箱,用发抖的手拿出了彩票,又反复地核对了一下中奖号码,然后才小心地放了进去,又把外面的铁扣扣紧。
“啊——”他重新背上工具箱,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仰头向天,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胸部,大喊了一声。街边一个卖蔬菜的胖女人吓了一跳,回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眼,又骂了一句:“有病!”
四
在过江的渡轮上,李永丰手扶栏杆站在船头。江水滔滔地向东流着,翻着浑浊的浪花。
过了江,再打一辆出租车,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到省福彩中心。此刻他的心中好像有无数朵鲜花在竞相开放,脸上也放着红光。不行!不能就这样去领奖,要不别人该知道是谁中的奖了。怎么办呢?想到这,李永丰又挠了挠头。沉默了一会,他有了主意:先去买一副大墨镜,再买个口罩,这样就能保险点。他放心了,心中的鲜花开得更艳了。
五百万不是个小数字,可是据说还要缴纳百分之二十的个人所得税,那就是一百万啊。他的心免不了疼了一下,但马上他就又兴奋了起来,因为他还有四百万呢。四百万,这是平常人一辈子也赚不来的钱,可该怎么花呢?他又犯愁起来。对了,要先在江北最好的地段买个房子。也不行,他在心底盘算了一下,那种房子至少要上百万,我可不能像暴发户似得有了钱就忘乎所以,还是买一个一般的吧,这样连装修也就四五十万。车是必须买的,对门赵胖子那样的车就行,不贵,看上去还有档次,对!就买和他一样的,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瞧不起我了!
江风很大,吹得李永丰的头发呼呼地在脑袋上飞扬。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天像一匹纯蓝的锦缎,没有云彩,太阳暖暖的,照在脸上十分舒服。他站在船头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浑身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就像一株经历了寒冬的枯树,转眼就会发芽,开花。
他想起了发廊的小丽。她是那么的漂亮,那么的迷人,但却总对自己冷着脸子。原先是我配不上她,给不了她要的幸福,这回好了,我有了钱就要向她求婚,我要给她买名牌时装,买金银首饰。还有,不能让她再在发廊干下去了,虽说不太累,但工资并不高,还要对那些顾客强装笑颜。让她干什么呢?也不能在家做专职太太吧?想到这,李永丰又犯起愁来。这样又过了几秒钟,他才恍然大悟地笑了笑,同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这脑袋,让小丽在我们自己的公司干呗,我有了钱也不能坐吃山空,要投资办个小公司,这样就再也不用去干修鞋这种低三下四的活了。
李永丰想到公司和修鞋这两件事时,立刻就觉得右面的肩膀很沉,还有些酸痛。天哪!他暗叫一声,我这个傻逼!怎么都中奖了还背着这个破修鞋箱子?他想到这,立刻就毫不犹豫地摘下了工具箱,用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怒喝一声:“去你妈的吧!”工具箱一下子被扔出了老远,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曲线,然后就扑通一声沉入了水中,又泛起了一小圈浑浊的浪花。
半分钟不到,李永丰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五
这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的早晨?李永丰也记不起来了。墙壁和纸棚折叠成变形的线条压迫着他,他感觉身子像烂泥一样软,似乎力气早被人偷走了。在床上勉强翻了个身,他看见屋里乱得要命,到处是摔碎的盘子和碗,还有一些被撕烂的衣服。他的肚子瘪瘪的,但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好像腹腔是空的一样,里面连一点空气都没有。几点了呢?他去枕头下摸手机,没有,再摸还是没有,向地上一看,手机早已四分五裂,变成了一地的碎片。
他感觉脑袋嗡嗡地响,里面像关了一群蜂子,太阳穴丝丝拉拉地疼,于是抬起手,用两根指头用力地按了按,还疼,索性放下了手。他又向桌子上看了看,暖水瓶早就被摔碎了。嗓子眼干得要命,像塞了一团发霉的干稻草,嘴里连口唾沫都没有。坐起身来,他记得床底还有几瓶矿泉水,于是艰难地下了地,掏出了一瓶,费劲地拧开了瓶盖,仰头向嘴里灌。水落进胃里,像丢进深井里的石头,发出咚咚的闷响。
出门右拐,李永丰一步步挪进了那个小吃部。
“呦!小李子,这一晃好几天了,咋没见你来呢?”老板娘问,又仔细一看,发现李永丰瘦了不少,而且脸似乎好几天没洗了,暗黄,像蒙着一张冥纸,样子很难看。
“你生病了?”
“来碗羊汤,五个烧饼,一杯酒。”李永丰并不回答老板娘的话。
李永丰饿坏了,五个烧饼没用几分钟就进了肚,一碗羊汤也见了底。
“给我添点汤。”他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同时一仰脖喝干了杯中的酒,“再打一杯酒。”
老板娘没听见,继续在忙。
“给我添点汤!打一杯酒!”他像点燃的爆竹,忽地跳起来,高声叫着,吓得旁边吃饭的人一激灵。
李永丰一连喝了四杯酒,他觉得一切都在转,于是手扶桌子站了起来,晃晃荡荡地向外走。
“小李子,还没结账呢?”老板娘笑呵呵地走过来。
“下次的,不行吗?”他的双脚似乎扎进了水泥地面,但上半身却继续在晃,像风中的小树,眼睛盯着老板娘。
“行,行,行。”老板娘回答,然后趁他转身时,在后面用嘴型狠狠地骂了他一句。
走出了小吃部,他迎面就碰见了一个女人。那女人说:“喂!鞋匠,我去找你修鞋,可你不在,我儿子的球鞋坏了,你啥时候给缝两针?”
李永丰不说话,走到那女人跟前,伸长了脖子,把整张脸对着那个女人的脸,冷冷地瞅,像在研究一件陌生的器物。
“能不能修啊?”女人发现他喝醉了,有些胆怯,向后撤了撤脑袋,又小声地问了一句。
“我再也不修了。”他小声说,带着笑,但随即又咆哮起来:“再找我修鞋,我他妈的把你家房子点着!”然后就大笑着走开了。
他身后,女人被吓懵了,双手捧着胸脯,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六
冬天来了。一天晚上,刚下过雪,李永丰又来到了小吃部,畏手畏脚地在靠墙角的桌子旁坐下来。
“一碗羊汤,一杯酒。”他羞怯地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像患了喉症的老母鸡。
“今天叫祖宗也不行了,你已经欠了我六百多了,我也是小本买卖,可禁不起你这样赊账。”老板娘说,脸上挂着一层白霜。
“明天就算,明天就算。”李永丰点头哈腰地说。他更瘦了,眼窝深陷,脸上污浊不堪。
“你也不干活,你明天用啥跟我算?”老板娘急眼了,掐着腰。
“明天我就出摊修鞋去了,撒谎是你养的。今天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他猫着腰,两手作揖。
老板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端羊汤去了。
几杯酒下肚,天已经黑透了,李永丰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风呼呼地刮,携着无数的雪粒子向他的脸上扑来,像是一个无形的人在啪啪地扇他的耳光。他裹紧了上衣,缩着脖子继续漫无目的地走。这样的冬夜,路上几乎很少有行人了,偶尔走过来一个,他就会直撞过去,吓得那人赶紧一路小跑逃走了。
“妈了个逼!”他冲着逃跑的背影大声地怒骂。
又走了一会,他看见路边停着几辆轿车。他站住了脚,先是猫着腰,眼睛贴在车身上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又伸手摸了一下,一股寒冷窜入他的手臂,他像被电流激了一下。他来了气,转身去地上寻找,终于被他找到了一块砖头,然后他就转回身来,手举砖头,疯狂地砸向了车玻璃。
夜更深了,走着走着,李永丰忽然就觉得浑身脱了力,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了雪地上。
恍惚间有人用手轻轻地推了他两下,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他身侧还坐着一个女人,正用温柔的眼睛看着她,不是别人,正是小丽。
“我这是在哪?”他迷惑着,“你怎么在这?”
“自从你中奖后,你就一直迷迷糊糊,总是睡觉,偶尔睡醒了就摔东西骂人,我都吓坏了。”小丽说,眼睛里含着幽怨,楚楚动人。
“我的彩票不是被我扔江里了么?”他小声地嘀咕,“我难道做了一个噩梦?”
“应该是做噩梦!现在好了,你终于醒了!”
“那你怎么会在我这?”他还有些迷糊。
“讨厌。”小丽伸出一根指头戳了一下他的脑门,“你向人家求婚那些事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没有,没有!”他似乎才醒过来,知道自己确实做了一个梦。
“啊——”他痛快地大叫一声,一把将小丽搂在了怀里,又一翻身,压了上去。
王善常,黑龙江人,男,作品见于《延河》《北方文学》《北方作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