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炒饭
珍妮吻了我
■李炒饭
摄影/@七月未央v 模特/@刘小瑜咯
这年春天,李佳音因为一场重感冒在家休养,她一边清理着自己源源不断的鼻涕,一边整理房间。忽然,她翻到一本大学毕业时的留言册,第一页就是顾醒一手圆头圆脑的大字:“我知道我将永远怀念那些张扬州、李炒饭的日子……”
李佳音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同时一种槐花的清香愈加清晰,将她带回到了一年前的那晚。两个傻乎乎的女生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分不清是月光还是路灯光,不切实际地照亮了她们的笑容,也照亮了她们菲薄的流年。
李佳音与顾醒从入冬开始就持续保持着良好的胃口,一转眼已是春末。
一个星期里至少有五个晚上,李佳音与顾醒都会坐在校门口的小吃店外吃夜宵。两人的长相与吃相形成鲜明对比,有男生过来打探她们的芳名,李佳音看看男生,又看看桌上的扬州炒饭,答:“张扬州,李炒饭。”
两人都懒,吃得满足时,她们尤其不爱动脑筋,所以这答案在类似状况发生时屡遭沿用。李佳音是美国华侨,大学毕业回国插班,强化中文。顾醒为人爽快利落,跟她最对脾气。
张奶茶、李珍珠是她们用过的最柔情的名字。那是四月底的一个周末,小店推出新口味珍珠奶茶的第一天,服务生不停地推荐,近旁的一棵老槐树开满了花,那清香使她们舍不得走。顾醒摆出梁山好汉的派头,说:“店小二,上两大杯!”
大概是生物钟出了问题,一只知了突然大着胆子叫了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大概是这样子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李佳音与顾醒的旁边坐了三五个男生,其中一个男生突然走过来,好一番啰唆。得知她们叫“张奶茶”“李珍珠”后又是好一番啰嗦,要她们帮忙,因为他们打了一个赌,事关李佳音的一个吻和一堆臭袜子——输家要替得到她一吻的赢家连洗一个月的臭袜子。
也许是知了的叫声令李佳音对一成不变的事情厌烦了,她竟然站起身来,走向了其中一个男生——连知了都不想按部就班地过了,她李佳音为什么不行?
果断、温柔但绝不蜻蜓点水的一个吻,一时间竟没有人起哄。直到李佳音直起身来,自己先笑了起来——她看见被自己吻过的那张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不是口红,而是刚才吃的炒面的油印。男生们这时纷纷地吹起口哨,并且追问她们的姓名和院系。李佳音拉着顾醒逃了,远远听到后面集体一声大吼:“李珍妮,我爱你!”
他们把“珍珠”听成了“珍妮”,这奇怪的巧合使她们面面相觑:李佳音的英文名正是Jenny!
分不清是月光还是路灯光,不切实际地一路照亮了两个女生的笑容。顾醒笑着轻声说:“这个春天总算没有浪费。”
李佳音明白她的意思。
宿舍里,李佳音的行李都已打包好了,大后天的航班飞往迈阿密。她在国内大半年的中文学习结束了。
之后两天是连续的饯行宴,闹到很晚。饭后,李佳音与他们告别后想一个人走走,路过篮球场,有三五个男生在灯下打球,她不由得站住脚步,想最后当一次观众。
一阵风吹过,带来新鲜的糨糊味道。李佳音就站在黑板报的旁边,她一转头,“李珍妮”三个大字几乎贴上了她的脸。她吃了一惊,退后一步细看,全句是“等待李珍妮”,底下写着“老时间、老地点”,日期是当天。
李佳音没太看明白,旁边一串春蚓秋蛇的草字帮了忙:“珍妮,别上当!他的袜子有多臭你知道吗?我们可以提供一打以上的人证、物证!”
是前天晚上的那几个男生!
李佳音看看表,又看看远处的校门外面,看不见小吃店的长凳上是不是坐着一个傻子。
五分钟后,李佳音站在了他的面前。她以为自己会不记得他的样子,但没想到第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正好长成她喜欢的那种样子,所以那天才会选上他吧。
抬起头的一刹那,他像是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她半天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说:“你来了。”与其说是打招呼,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他慢慢地放下面前的书,看着她,却没有叫她坐下。李佳音一边自己坐下,一边在心里哼道:“呆人。”
过了一会儿,呆人开口了:“昨天晚上在这里没等到你,我忽然有一种再也见不到你的感觉,心里一慌,就写了寻人启事。
“要从哪里说起呢?其实我在这里看到过你很多次了,晚自习结束后,我经常看见你们坐在这里。我N次在心里感慨,天哪,这两个女生可真能吃啊。在二食堂一共遇见你七次,你喜欢打两份大排,或者一份大排再加一份红烧肉。在篮球场看见过你一次,我打球,你看球。你如果仔细想想,也许会记得一个手忙脚乱的傻瓜,为了表演扣篮,差点摔出腰椎间盘突出。等我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时,你却已经不知去向了。
“但是,我最常碰见你的地方还是在这里。一开始纯属偶然,后来是专门挑你应该在的时间走这一段路,一次碰不到,我就给自己找一个借口再跑一趟,然后再跑一趟……这是一个复杂的演变过程。”他指指不远处的报刊亭,继续说,“我曾经一晚上分11次来这里买了11份报纸、杂志,其中包括两本时尚杂志和一本《妇女之友》,拿回宿舍才发现的。我们老大眼尖,率先看到,其嗓音之尖利,绝对创造了生物学的奇迹。”他讲到愤怒处,竟然质问她:“那天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李佳音一脸离奇地瞪圆了眼睛看他,他不理,自顾自地讲下去。
他说,前晚的赌局就是老大挑起的,他们都看出来他喜欢她,是起哄,也是帮他的忙。“本来是要指定我的……”他省略了“吻”字,“可是我想试试我们有没有缘分。”所以后来他简直傻在那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我完全想不到你会真的走过来。”
面前熟悉的桌子、椅子都不真实起来,他的讲述令她也觉得震动。
她问他:“他们真给你洗袜子啊?”
他笑:“没有。”
又是槐花香。
“我觉得你给人的感觉非常熟悉可亲,好像什么话都可以对你说。你觉得吃惊吗?”
“不,我觉得很幸福。”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李佳音最希望能够回到这个时候,自己能够这样回答他:“不,我觉得很幸福。”然后,哪怕就只是一起静静地坐着,闻着花香,这一晚也将完全不一样,虽然这仍然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个晚上。
可是事实上,青春总是和愚昧相伴。李佳音在仓促间只是想到,明天就要走了,他完全不了解状况。于是她跟他讲了所有的事实,甚至讲了她在美国有一个青梅竹马,说认识他们的人都认为他们非常般配。
她不敢去看他脸上的神情。她最终讲不下去,停了下来,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愚不可及。
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平静得不像真人在说话,他说:“既然你明天就要走了,那我请你吃点东西吧。你今天不饿吗?我怎么这么饿。”
李佳音在他自说自话开始点菜的时候站起来走了,他仿佛没有看见,继续一样一样地点菜:鱼香肉丝、蚂蚁上树、香菇菜心……每一样都是她爱吃的。
那天他孤军奋战到小店打烊,李佳音在报刊亭的阴影里足足站了两个小时,看着他一个人吃掉了一桌子的饭菜,起身的时候,他自言自语:“怎么还是饿……”
李佳音紧握拳头,狠狠地骂出声来:“呆人!”同时,她的眼泪冲上眼眶。
第二天,上海起了罕见的大雾,李佳音的飞机延误了近三个小时。机场发了盒饭和水,李佳音一口也吃不下去。iPod里的歌无论如何也赶不走那个傻子的自言自语:“怎么还是饿……怎么还是饿……”在繁华的上海,她使一个人成了吃不饱的灾民。
而候机厅的落地窗外是漫天的雾,不肯散的雾,春末的倔强的雾。
李佳音看着表,突然下了决心:如果再过十分钟飞机还不来,就留下去找那个呆子。
指针走得很慢,七分钟后广播响起——飞机到了。万里挑一的温柔女声,听在李佳音的耳朵里,却像锈钝的钢锉锉着什么软弱的东西,令她无法忍受。
国际航班的座椅也不如她印象中舒服了,她怎么睡都睡不着。
回忆使鼻子堵得更厉害了,李佳音一边张着嘴呼吸,一边把留言册扔回箱子里,盖好,锁上,然后打开电脑。
一封新邮件跳了出来,出现过不止一次的陌生地址,之前她都直接删掉了。但今天可能是因为感冒的缘故,她昏头昏脑地就点开了。
“Jenny,这个周末我在迪士尼神奇王国的纪念品销售部等你,如果见不到你,我想我会中断这个跟我的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实习,中断想你。我会回到地球的那一面,努力生活,试试看不去想你是不是也能自然地呼吸。孙雷,4月19日。”
她完全糊涂了,孙雷是哪路神仙?该死的感冒阻塞鼻孔的同时也阻塞了大脑,她呆了两分钟才想到打开垃圾箱,把之前删除的来自同一个地址的邮件找了出来。
标题无一例外全是乱码,难怪她全删了。她从最早的一封开始看起:
“Jenny,我已经在美国了,佛罗里达,跟你呼吸着同一个州的空气。
“我是无意中听说迪士尼全球实习生招聘的消息的,本来没往心里去,但是当我听到‘佛罗里达州’这几个字时,脑子就进水了。佛罗里达,迈阿密,我用谷歌地球一寸一寸地搜过,我熟悉每一个屋顶,却不知道哪个屋顶下面有你。从通过系里向香港的迪士尼公司递交申请,到来这里做实习生,中间的过程并不简单。还有,好在我妈喜欢唐老鸭,否则一定不肯替我出机票钱。
“一年前,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你说到你非常般配的青梅竹马,当时我给气蒙了,丧失了判断力。其实那时你既没有说你如何喜欢他,甚至也没有说他是不是喜欢你。而我虽然试过很多方法,努力想忘记你,却最终还是脑子进了水,决定用迪士尼逼美国大使馆出了签证,准备去找你。
“出发前,我在谷歌里敲入了时刻盘桓在我脑海里的一句话:‘Jenny kissed me.’纯粹是无意识的行为,可是搜索到的结果,是到现在我都不敢置信的,甚至觉得恐惧。
“邮箱是我向顾醒女士要的,她仍然喜欢在老地方吃夜宵,只有这个线索带我通向你。孙雷,3月29日。”
呆人,他还敢提青梅竹马!李佳音咬牙。
她去年四月底返回迈阿密,五月初就跟那个青梅竹马彻底划清了界限。是她提出的,她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自然地和他在一起。以前的自己陡然间好像变成一个陌生人了,她越努力,却越做得不像,破绽百出,只好放弃。
这一年来,她甚至失去了一贯的好胃口。一个熟识的邻居老太太偶然间问起她,说:“中国是不是有很多人吃不饱饭?”这么一个明显无知的小问题,却差点使她当场掉泪。这绝不仅仅是民族自尊心的问题。可恶的呆人孙雷!
“Jenny,我今天听说了一个有趣的概率法则:如果你找不到一个人,就站在迪士尼门口等,因为每个人一生都至少会去一趟迪士尼。我被这童话世界的乐观感染了,也开始相信能在这里等到你。
“有人说,如果经过一场旅行,两个人还不彼此讨厌,就可以成为夫妻。而我看过你吃那么多顿饭,品种五花八门,吃相千姿百态,食量大得惊人,时隔一年,仍不改初衷,还不算是一种持久的考验吗?孙雷,4月7日。”
“Jenny,今天我的工作任务之一是告诉跟家长走散的小孩子:你的父母迷路了,我们帮你找回来。说了很多次之后,我忽然觉得,找不到家人的人其实是我。孙雷,4月11日。”
“Jenny,又是周末了,我依然没有收到来自你的任何信息。我设想了种种可能,除了你有意不回信,其他痛苦的假设是:你跟你的青梅竹马一起出门旅行了,或者就是蜜月旅行;你生病住院了,甚至,刚生了小孩……我就像面对一组计算大气湍流的方程式,不得要领,毫无头绪。我开始怕收到你的回信,怕事情会像一年前的那晚一样急转直下。孙雷,4月16日。”
最后一封邮件就是李佳音一开始点开的这封,她重看一遍,发了一阵呆,然后,忽然跳了起来:今天不就是——她打出个地动山摇的大喷嚏——周末吗?
她抓过包就冲出门去,身后没来得及关掉的电脑屏幕上,闪动着英国诗人利•亨特一个半世纪前的作品:“Jenny kissed me when we met,jumping from the chair she sat in; Time,you thief,who loves to get sweets into your list,put that in !Say I'm weary,say I'm sad,say that health and wealth have missed me,say I'm growing old,but add,Jenny kissed me.(我们相见时,珍妮跳了起来,吻了我,从她所坐的椅子上;时间啊,你这盗贼,喜欢把快事列在你的记录中,把这个也加上!说我疲倦了,说我忧郁,说健康和财富都错过了我,说我老起来了,可是还得说一句:珍妮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