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的双重建构

2017-12-27 20:37李运谢嘉欣
牡丹 2017年36期
关键词:庐江鬼魂彼岸

李运 谢嘉欣

唐代浓郁的鬼魂信仰深深地影响着李公佐《庐江冯媪传》的创作。在鬼魂信仰的视角下,李公佐在《庐江冯媪传》里展现了独特的人、鬼二重建构。人们可以看到此岸和彼岸两个不同的世界,这两个不同的世界上演着各自的悲剧而又互有交集,展现了这两个世界“情”的冷漠。本着对现实世界的眷顾,具有史学自觉的李公佐对两个世界发出了“情”的呼喊。

在中国古代小说里,民间信仰的足迹比比皆是。在唐代小说中,民间信仰则明确地分为神仙信仰、精怪信仰和鬼魂信仰。从《太平广记》所见材料来看,唐小说以鬼魂信仰为主题的故事最多,“鬼”部占40章节,足以看出唐代鬼魂气氛的浓厚。

那么什么是鬼魂信仰呢?列维·布留尔说:“在中国人那里,巩固地确立了这样一种信仰、学说、公理,即似乎死人的灵魂与活人保持着最密切的接触,其密切程度差不多就跟活人彼此的接触一样。”列维·布留尔说的“这一种信仰”其实就是中国人的鬼魂信仰。中国人普遍认为,鬼生活于与人同样的空间里,鬼也有人所有的情感特征,鬼的喜怒哀乐和人的喜怒哀乐并无二致。从魏晋到唐,许多小说再现了死后灵魂返回家中与家人朝夕相处的场景。更有许多唐代小说刻画出与人世相同的鬼世界,人死之后,在鬼世界里依然可以讀书无作,可以悠游乐处,也可做官,还可婚嫁。鬼世界所做的都是与人间世界相同的事情。这样的鬼世界其实就是人间社会的翻版。

唐代文学家李公佐的《庐江冯媪传》产生于唐代那样一个鬼魂气氛异常浓厚的土壤里,这篇描写鬼事的作品就必然散发出鬼魂信仰的气息。而李公佐又是唐代颇具史学意识的文学家,《新唐书》甚至采用李公佐的《谢小娥传》来修撰《列女传》,他自己也在《谢小娥传》里说“知善不录,非春秋之义也”,可见李公佐创作小说时是颇具史学自觉的。这样一个具有实录精神的作家,在他的作品里,人们应该找到一些春秋笔法,即使在写《庐江冯媪传》这样虚构的鬼故事时,李公佐也给人们传达出一些微言大义。

一、此岸与彼岸的二重世界

唐人对现实世界无比眷念,对生命执着追寻,唐代很多人都有一个求仙梦,去追寻生命的永恒。然而神路难期,仙缘无会,没有人能逃避死亡。在这种不得已之下,唐人转而对人死后的世界投入极大的热情。他们试着去探究、去描摹彼岸世界。唐人对彼岸世界的探究热情折射出的其实正是他们对此岸世界的关注。李公佐这样一位充满史学思想的作家同样热切地关注着现实世界。在他流传下来的几篇作品里,描写“鬼事”的仅仅只有一篇《庐江冯媪传》。在这篇作品里,李公佐构筑了人间和鬼府两个世界,其目的是通过笔下所描摹的董江妻子梁倩女生活的彼岸世界,去更多地关注冯媪所生活的此岸世界。

小说中的人物分别生存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们并行存在而又互有交集。小说分别以冯媪和董江妻为主线,叙述两个世界里的两个命运凄惨的妇女,生活在人间的冯媪是连接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的桥梁。冯媪在家乡庐江,因为穷寡无子,被乡民贱弃。又因为淮楚大旱,她于是就到舒州乞食,途经牧犊墅遇雨,见到生活在冥间的董妻,“携三岁儿,倚门悲泣;又见老叟与媪,据床而坐,神气惨戚,言语呫嗫,有若征索财物之状”。见到冯媪后,董妻“入户备饩食,理床榻,邀媪食息焉”,并向冯媪诉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第二日冯媪到了桐城县,见到官家礼事,向邑人询问新郎是谁,邑人告诉冯媪说新郎是董江。冯媪说起在牧犊墅所遇之事,董江听到后,“以妖妄罪之,令部者迫逐媪去”。冯媪和庐江的乡民,桐城县的董江及邑人为此岸之人;在牧犊墅,冯媪所见董妻及三岁儿,老叟与媪为彼岸之鬼。在小说的此岸世界里,人们在乡民身上看不到人情的温暖,在董江的身上更看不到,甚至在命运悲惨的冯媪身上也看不到;在小说所描绘的彼岸世界里,除了董妻梁倩女身上有那么一点“鬼情”外,在董江父母身上,人们感受到的也只有冷漠。

二、人情与“鬼情”的双重冷漠

鬼故事最常见主题是反映人情。对此岸世界的留恋归根到底是对人情的不舍,因此,亲情、爱情、友情、同情成为鬼故事的重要主题。《庐江冯媪传》构筑了此岸和彼岸二重世界,这二重世界却不同于其他唐人小说中所描绘的那样充满了温情。在其他唐人小说那里,纵使人间世界再无情冷漠,人们至少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寻找到灵魂的自由,能够得到一些“鬼情”的慰藉。然而在李公佐的《庐江冯媪传》里,不仅人间世界无情,而且鬼魂世界同样无爱,人情和“鬼情”都显得那么冷漠,给人一种绝望感。

(一)人情

《庐江冯媪传》里所描摹的人间世界是灰暗的。小说中出现的人可以分为单个的和群体的两类。单个的有冯媪和董江;群体的有庐江乡民和桐城邑人。但是无论是在单个人物冯媪和董江那里,还是在群体人物庐江乡民那里,人们所能看到的都只有冷漠。要想在他们身上寻找到人间社会的一点亲情、友情、同情看起来也是那么遥不可及。

“冯媪者,庐江里中啬夫之妇,穷寡无子,为乡民贱弃。”小说开头就交代了人间世界的主人公冯媪的悲惨遭遇,因为穷寡无子被乡民看不起。而淮楚大歉更加深了对冯媪的打击,她只能去舒州找寻粮食,沿路乞讨过去。在途径牧犊墅遇到董江妻子后,她得到招待,至晓辞去董妻后到了桐城县,方才知道董妻和董江父母为鬼。冯媪把牧犊墅所见告诉邑人,董江听说后,以妖妄罪加于冯媪,让部曲把冯媪驱逐出了桐城县。冯媪在庐江因为穷寡无子被乡民贱弃,在桐城因诉说董妻事而被董江驱逐,人世显得多么冷酷,毫无同情可言。冯媪为“里中啬夫之妇”,啬夫,是秦朝设置的一个官名,在刘宋时废除了,这里应该是一种古称,唐代的里正即相当于秦朝的啬夫。里正掌管登记户口,检察非法,征收赋税,催督力役和劝课农桑等事(见《唐六典》三)。冯媪丈夫为里正,家庭生活应该不是很穷困,只是因为没有孩子,便被迫沿路乞讨。出现这种情况,很大可能是她被丈夫抛弃,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夫妻之间的爱情就显得那么单薄,而这份爱情在共同生活的基础上转化成的亲情,也在冯媪被贱弃之时荡然无存。朝夕相处的乡民不仅没有对冯媪穷寡无子的境况表示同情,还对她表示轻贱,人间的友情也悄然冰解。在爱情、亲情、友情及同情完全破灭的境况下,冯媪最终还被驱逐出桐城县,原本困顿无依的乞讨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也许在牧犊墅所历就是彼岸世界的召唤。而冯媪在牧犊墅听闻董江妻子的悲惨遭遇后,“媪不之异,又久困寒饿,得美食甘寝,不复言”。也许是习惯了人世间的冷漠无情,更可能是对此种悲惨情景习以为常,冯媪表现出的是一种麻木,她把世人加之于她身上的冷漠传达给别人,连简单的安慰话都不曾说,她已经成了祥林嫂在唐代的翻版。另一人间人物董江更是人间冷漠的制造者。人们不能要求他妻亡之后不另娶,但是在听闻冯媪所说冥间的鬼妻之事后,“以妖妄罪之,令部者逐媪去……是夕,董竟就婚焉”。董江在听闻冯媪所说的牧犊墅之事后,不但没有对已故的妻子表示一点怀念,而且对言说该事的冯媪进行报复,把一个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硬生生地推向死亡一边,自己照旧去享受那洞房花烛夜的幸福。人世间的爱情、同情已经被董江一一摒弃。

小说里的人间世界是那么的阴冷,那么鬼魂的世界是一块让人向往的乐土呢?

(二)鬼情

唐小说中反映鬼魂信仰的故事大都表现出一个显著特征,即重情。鬼故事的作品不仅描摹了一个颇似人间的冥界,还塑造了一批和人间男女别无二致的鬼界男女。它们有男女之情的恋爱,有眷顾不舒的亲情,有知音相惜的友情。在唐人小说里,鬼是一种人化的精灵,它们具有人的特征,也有人的感情。学者应世襄在《中国鬼神文化与小说》中指出,鬼故事有比现实小说更优美抒情之处,因为它想反映一个与人世间同样的世界,想提供充满人情的事迹与人物。这在唐人小说中表现得更明显。具有浪漫气息的唐人在小说中创造了一个个温情的鬼世界,以表现他们对彼岸世界美丽的设想,同时也在对彼岸世界的设想中表达一些对现实世界的愿望。所以,唐人小说中的鬼大多是重情重义的善鬼,由这群重情重义的善鬼构成的鬼界也就毋庸置疑的是公平正义、温情无限的。

然而,李公佐在《庐江冯媪传》里所描摹的鬼界则并不是那么美好和谐。小说总共描写了四个鬼:董江妻梁倩女、董妻三岁女儿、董江父母。这四个鬼在人间都是一家人,照理说到了鬼世界也应该相亲相爱才对,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来自人间的冯媪在牧犊墅见到董江妻子时的情景是:“见一女子,年二十余,容服美丽,携三岁儿,倚门悲泣。”此时冯媪并不知道董妻及董江父母为鬼。冯媪在得到董妻的招待后问她先前倚门悲泣的原因,原来是董江要另娶,而董江的父母向董江的妻子梁倩女索要筐筥刀尺祭祀旧物。这意味着他们要剥夺董江妻子梁倩女家庭主妇的地位。本应和睦的家庭在鬼世界里却显得如此冷漠。董江另娶对董妻来说已经是在爱情上的一次打击,董江父母索要筐筥刀尺祭祀旧物无疑又是一次亲情的毁灭。这无情的打击都加之于那个可怜的董妻梁倩女身上。三岁的女儿还待抚育,丈夫另娶的阴影笼罩头上挥之不去,而公婆却来索要祭祀旧物,使自己家庭主妇的地位不保。这样的鬼界,除了董妻身上显现出那么一点“鬼情”外,要想再找到半分也是那么的困难。但是,鬼世界里那仅有的一点“鬼情”的董妻也面临生存困境,这样无爱的鬼界也难怪董妻会“泣至晓”。

相反,在唐人其他鬼魂小说中,人们很少发现此类情况。例如,《本事诗·幽州衙将》讲述的故事和《庐江冯媪传》有些类似,但是《幽州衙将》里人、鬼皆有情。《潇湘录·安凤》则写了一个友情至深、阴阳无碍的感人故事。唐代还有许多描写人鬼相恋的小说,如《霍小玉传》《离魂记》《飞烟传》,在这些作品中,人的灵魂似乎比躯体自由,鬼魂的世界似乎也比人间公道。而《庐江冯媪传》里的董妻即使在鬼魂的世界也得不到自由。

在人世间的冯媪、董江身上,人们感受不到一丝人情的温暖;在鬼世界的董妻和董江父母身上,人们也看不到比人间更自由温情的一面。“鬼情”也让人冷得瑟瑟发抖,更让人对彼岸世界的美好期许彻底幻灭。人情和“鬼情”都是那么的冷漠,人间和冥间都显得如此绝望。

三、人间和冥间的双重呼喊

李公佐在《庐江冯媪传》里创造了两个冷漠绝望的世界,使读者不甚唏嘘,但是李公佐要传达的远不止这些。

对于李公佐,人们现在已经所知不多。从零星的材料里,人们大概可以知道他为陇西人,字颛蒙。唐末杜光庭在其《神仙感遇传》卷三里有《李公佐》一条,中间说李公佐中过进士,“后为钟陵从事”。从他传世的几篇作品里,人们还可以知道,他在贞元十三年(公元797年)泛潇湘、苍梧;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秋,自江南去洛阳;元和六年(公元811年)五月,任江淮从事,奉使去长安,《庐江冯媪传》便作于这一年;元和八年(公元813年)春,罢江西从事。扁舟东下,泊南京;元和九年(公元814年)春,泛洞庭湖,登包山;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从南方归长安。进士出身而官做得这样不得意,可见他在当时的统治集团内是不合时宜的。也许正是因为现实中的不合时宜,李公佐才会在小说中去鞭挞、去揭露现实世界的黑暗。《南柯太守传》深刻地揭露了封建政治的腐朽、黑暗和倾轧斗争;《谢小娥传》则是通过谢小娥去“儆天下逆道乱常忘,观天下贞夫孝妇之节”。这些其实都是李公佐对现实世界的一种控诉。而《庐江冯媪传》则是李公佐从唐代浓郁的鬼魂信仰出发,发出的对人间和冥间的双重呼喊。

有学者指出,《庐江冯媪传》脱胎于南朝刘宋时期的《录异传·谢逸之》。《谢逸之》叙述了谢逸之在平忘亭夜雨遇鬼之事,情節基本和《庐江冯媪传》相似,只是把冥间的鬼换成了男子,女子则在人间将别嫁。结局是女子清晨来辞墓之时遇到谢逸之,听闻谢逸之诉说的鬼府之事后,“哽咽至冢,号啕,不复嫁”。《谢逸之》所写还是一个有情的鬼故事。李公佐则进行了大胆的改造,把《庐江冯媪传》变成了一个无情的鬼故事。他这样改造的目的是什么呢?笔者认为,他是想通过这样无情的故事去呼吁一个有“情”的世界。

四、结语

人间无情,冥府无爱,就连那仅存的一点“鬼情”也面临生存的困境,“情”已经在人间和冥间都丧失殆尽。李公佐希望这样的状况能够有所改变,于是他呼吁“情”的回归。其他学者所说的《庐江冯媪传》关注的无论是妇女地位问题还是老有所养问题,抑或是男女婚姻问题,其实都是人情的问题,是对爱情、亲情、友情以及同情的呼喊。他希望人们生活的此岸世界是和谐的,同时也希望人们终将到达的彼岸世界是自由的。

(三峡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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