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烟头

2017-12-27 20:30彭泊然
牡丹 2017年36期

彭泊然

曾经沧海难为水,欲上高楼且泊舟。

——題记

一、一个月里的第五次相亲

十分钟前,他的对面还坐着一位女性——是他的相亲对象。

也就在十分钟前,她径自走了,头也不回,连个电话号码也没有留下。他早就想找个地方喝一杯,便索性来到比他身体高出一截的前台,要了瓶稍显不搭调的廉价白酒,然后踱回原位,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着一桌根本没动过的菜,独自吃了起来。

刚喝了两杯,并不颀长的脖颈便直辣辣地被灼烧,他轻轻地把脖颈一收,然后向后方抬起,痛苦地吞着,如鲠在喉,但同时,一股暖意顿时充盈身上。

这已经是一个月内的第五个相亲对象了!

他,作为家中独子,在父母持续不断的结婚生子的命令下,执拗不过,或许还带着深深的愧疚,麻木地扛着传宗接代的世俗责任。26岁这年,他终于将自己挂在相亲网站上“售卖”。几乎不涉及标价,也不敢注明“正宗原产地”,学历这些也都忽略了去。生活照却是精挑细选,还找了同学好好地修饰了一番,以刻意掩饰自己并不挺拔和英俊的形象。

也许正因如此,与他联系的女子还真不少,至今没人与他谈了超过半小时。每次的情况基本上与这次相差无几。

简单几句寒暄之后,往往都是直奔主题。

“你有车吗?”

“自行车算吗?”他极不情愿地自嘲道。

“有房吗?”这个问题来得更加直接。

“我现在暂时租房,但是……”说到这里,他总是会被打断。

“那你是干什么的?收入怎样?”

“你父母还健在吗?需要供养父母吗?”

当他据实汇报后,在他的诚实被反复灼伤后,女方开始显示出中华女性特有的“矜持”美德,挪动香躯,若即若离。

不过,事情还没完。女方也许只是想立刻远离他,接下来的事情只能算作是例行公事,一大串根本不需要回答的问题更是铺天盖地,劈头盖脸,呼啸而来,他疲于招架。

“你怎么有这么多问题!”十分钟前,他已然疯狂。

这是他第一次对女性发火。

他觉得自己每次都像和同一个人相亲。这个世界莫非真的已经如此这般“大同”?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回答,同样略带鄙夷的模样。

二、一路向西

他苦笑一下,心想:其实也不能苛责别人的轻慢,谁让自己这般没出息呢?

在人数仅有不到二十人的公司,他早已学会在故意刁难的领导和喜欢冷嘲热讽的同事面前“习惯性休克”。在那里,他没有一个朋友,那可怜巴巴的一丁点升值和加薪的幻想也早已破灭——每天,干得比牛多,得到的比狗少,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猪还晚。夜阑人静,除了纯粹剥削式疯狂的加班之外,他还可以勉强挤出一点时间,权且蜷缩在蜗居的合租房里,努力地将眼皮拉开,看着无聊的娱乐节目,希冀能得到几许快乐,常常伴着电视里的各种声音入眠——直到被尖锐且难听的闹铃声活生生刺醒。

十年前,他孑然一身,逃离了县城,来到这座以休闲闻名的城市。他,至今没有感触到丝毫和片刻的安逸和惬意,依然是一个人,一直和不同的人合租着,从两家合租,到三家,到现在的五家隔断间;不断地搬家,从二环内侧石人小区与浣花溪的富贵可以相望,到三环外黄田坝战斗机的铁血激昂,一路向西,再到绕城高速外非遗博览园外的拆迁安置房,现在已经跨越杨柳河,穿过大学城,继续西行,抵近第二绕城高速附近建有看守所的永盛场。

城市越来越大,他离城市中心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焦躁不安,疲于奔命。

他同这个城市的许多上班族一样,没有归属感,如同行尸走肉,仅仅是为了生活,痛苦挣扎,颤抖又彷徨。

三、身份的象征

他吃着已经冷了的菜,又喝了两杯,心渐渐寒冷起来,不自觉地,弥漫开来更多的惆怅。

他看了看四周:八点多一点,除他以外,偌大的饭馆里一个顾客也没有,只有一个女服务员坐在前台,呆滞地望着外面,也不主动端茶倒水,机械而索然地嗑着瓜子,声音倒是清脆,瓜子壳四处飞扬……

他的烟瘾很大,一发不可收拾。为了这次相亲,他实在是憋屈了太久。

他分明看到了墙上“禁止吸烟”四个字,此时,他干脆把它当作挂在那里的一串符号。他轻快地从裤包里排出一盒烟,这是一种他平常根本没舍得买过的烟。有一次,在主管的办公室,他极尽厚脸皮之能事,才终于索要到了一根。公司除了领导单独的办公室外,其他区域抽烟都是要罚款的,他所在的大办公区处罚更加严重,对于这样的罚款,他已十分恐惧。于是,他悄悄地躲在楼梯间,静静地享受了一番。

这次,选择邀约相亲对象到锦江河畔直接餐叙,尽可能地营造浪漫的氛围,经济风险也是极大的。同时,他更是舍得下血本——这尽量体现身份的一盒烟还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在与相亲对象有限的交谈时间里,他多么盼望极具绅士风度地向对方提出“我可以抽根烟吗?”的问题,一来博得对方对自己素质的赞美,二来可以顺便展示一下自己仅有的“身份象征”。为此,他还特意地在镜子前排演了几番,表情、手势、声调都是反复琢磨,力求抽出烟盒的动作自然而潇洒,还特别留意自己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发音,保持声音和底气的宏壮。

或许真是因为底气不足,抑或是因为对方根本不按他既已设定的“套路”出牌——他的愿望并未得偿。

四、存在感

想到这里,他稍微顿了一下,左手拇指和食指熟练地配合,将烟盒夹住,在距离烟盒出口约三厘米的地方,右手轻轻一弹,一支烟“嗖“地喷跳而出,他捻起烟卷,随后,特意将烟盒平拍在桌面上距离服务员最近的地方。

“啪”的一声,烟点着了。他发出神仙般享受“嘘”的声响,并故意拉长声调,同时瞥了一眼女服务员。服务员像是被吓了一跳,嘴里含着瓜子,猛地抬起头,终于注意到了他,可也只是无聊地看了几秒,神经质一般,便又将头转过去了。

他觉得没劲儿。此时,居然连个服务员都可以忽略他的存在。

他也愿意用善良的想法去思考服務员冷淡表情的原因,或许是她考虑到相亲的挫折感而不愿意无趣地叨扰自己。想到这里,他用手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人仿佛放松了下来,脚也渐渐翘起来,右小腿斜挂在左膝盖上,右手五指内扣,托住腮帮。

那黄头白身的家伙袅袅升腾而起的薄烟、焦油通过混合,粘住了他的思绪,纠缠着,一直纠缠着,挥也挥不去。

他,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的中学时光。

五、匆匆那年

记得那时,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某重点中学。

他,身着白衣黑裤,布鞋上还粘着未干的泥土,但鞋面是崭新的,背着个蓝色大布包,咧着一口大白牙,一直憨憨地笑着,浑身散发着农村人的热情与淳朴。

刚开学一两个月,他以极高的热情投入学习中,在期中考试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也曾被老师多次褒奖。

想到这儿,他自豪地笑了笑,以极快的速度豪爽地又喝了两杯,又迅速地点燃了另一支烟,猛吸了两口,烟丝很自觉地发出“嗞嗞”的声音。

关于自己是怎么染上抽烟的毛病,并坠入烟瘾的深渊,无法自拔,以至于成绩迅速下滑,最后被开除,他有点记不清了。

只记得当时每到下课,就有与他同样穿着校服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厕所,熟练地抢占最佳蹲位——毕竟校规是很严格的。“啪”和“唏”的声音交互辉映,那个时候用火柴的人还是要多一些的。

他对于这吞云吐雾的本领感到好奇,也对这群似乎充满“闲情逸致”的人感到好奇。他们家庭条件往往都是好的,饭食也是最好的,无忧无虑,谈论的都是父母的非富即贵,还有一大堆明星什么的,举手投足之间,颇有范儿,自然也很受女同学追捧。而他多么希望获得女同学的好感啊!哪怕是一两句搭讪和些许欣赏的眼光。

其实,凭借学校三令五申的说教和直白的警告,他并不觉得抽烟有什么好处,但是,就觉得样子挺酷,包裹着一种气质,像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豪放。

于是,他开始有意与他们结交,并很快如愿以偿,第一次体会到传说中吞云吐雾的快感。然后,以各种编造的理由向家里要钱,他烟瘾越来越大,烟也越买越好,三五成群,麻辣烫,镭射厅,战扑克,打麻将,拉帮结派,也着实威风了一阵。为规避学校监管,烟友一同校外租房,有时候总有女生“喜欢”找上门来,嚷着让他们请客——面子作祟,即便勒紧裤带,也得咬牙将炫酷彰显到底!

不过他的秘密不久就被发现了,因为他逐渐泛黄的牙齿和浑身的焦臭味。老师与同学都与他交流过,可他每次都是不以为然的点点头,心里毫无悔改的愿想。

父亲也来过学校两三次,只在校门外远远地躲着同学和老师,也就是那么两三句诸如努力学习的老生常谈,此外别无他言——父亲似乎也并没有发现他校外租房的情况。

六、如果

他想,如果自己当年打架的对象不是政教处主任的儿子,兴许不会被开除。如果自己努力学习,也一定也能考上一所好大学,也许现在自己正在一栋甲级写字楼里,随意叫来女助理,以尊重的名义,一直注视着开衩越来越高的职业装,心潮澎湃,此起彼伏,当然还得故作正经。古巴雪茄的淡淡烟草香味里,夹杂着惬意的音乐,纯正的蓝山咖啡适度而完美的酸味慢慢地发酵开来。还有承载着男人蓝天白云梦想的BMW、宽敞的Villa House,以及菲佣贴心而细腻的服务……

上门提亲者定是络绎不绝,那些相亲对象自然就不会面带鄙夷,更不敢也不愿冷漠地离场。真到那时,父母也会为自己感到骄傲。

他微笑着又喝了一杯,烟又燃起了一支。尼古丁通过肺的吸收,又一次让幻想成瘾,继而麻痹了他的神经,直至全身。

如果,只是如果。

电话突然声响。果然是父亲打来的。

“喂,这次怎么样啊?”父亲急促的语气中带着期望。

“这……唉,还不是老样子。”他无奈地说。

“又黄啦?”父亲沉吟片刻,强装洒脱:“没事,你想开点,兴许下一个更好,总会有……”

“行了,爸,我要睡觉了,先挂了。”他撒了个谎。

父亲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他挂了电话,顺便体无完肤地收起了幻想。

“哎……”,一阵长叹。

略微有点湿润,他的眼眶。

七、升学宴

记得刚收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父亲竟傻呵呵地笑了好几分钟,还不断用老树皮似的手抚摩他的头,嘴巴一顿一合,想说什么,却没吐出一个字。紧接着,父亲先是低泣,然后是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擦着眼泪,拭去鼻涕。可父亲又似乎在笑,咧出一口家族遗传的大白牙,嘴角微微上扬。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哭得这样高兴。

为儿子破天荒考上了县城重点高中,父亲还特地在家中摆了二十几桌宴席。酒宴的准备足足提前了一个月,当然,这期间最主要的工作还是借钱。所有亲戚朋友均是父亲亲自上门邀请,就连平常联系很少的七大姑八大姨,甚至是街上父亲偶尔照顾生意的赵剃头匠,都没有放过。

按照家乡的习俗,这样有彩头的喜宴,九斗碗是必不可少的,厨师也是远近闻名的,只是需要付出更高的价钱。记得他家喜酒是瓶装的——那个时候可是个稀罕的玩意儿;九斗碗更是货真价实,软炸蒸肉、清蒸排骨、金抱银镶碗、粉蒸牛肉、蒸甲鱼、夹沙肉、咸烧白、酥肉、粽子糕,桌子上下里外堆满了各种佳肴……在家乡,谁家的蒸肘子选用瘦肉越多,入口化渣,谁家蒸煮的浑鸡、浑鸭更大,都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很自然地,他家的宴席引来众人称赞,三月不绝于耳。

父亲在酒席上是要好好展现一下的。不紧不慢地展开借钱之前就已经开始准备的稿纸,上面除了光宗耀祖之类的,还有一些感谢之类的话,主要是滔滔不绝地表扬儿子,就连吐出的唾沫星子都似乎带着荣光。父亲是个农民,不善于表达。他却觉得父亲当时像个精彩的演说家,那接近一个小时说的话恐怕比一辈子说过的其他话都要长。

农村的土碗碰撞声与“划拳酒令”此起彼伏,一直没有停歇,其中还有不少打嗝声,从中午一直持续到凌晨。极不愿离开的人们,伴随着星星和月亮,稻花浅香,蛙声一片,还有瞌睡人的眼,踉踉跄跄地离开……

本来父亲是想就着酒宴的余光,送他去学校的。他十分不悦,大概不想让同学看到父亲的寒酸装扮。父亲也只好作罢。

等到分别的时候,在乡镇上的汽车站(或许称作“集中上车点”更加贴切),他简单地接住父亲递过的四张皱巴巴的一百元,用眼神与父亲道了别,踏上了开往县城的汽车。

汽车飞驰而去,父亲期待的目光离他渐行渐远!

他擦干了滴落在臉颊上的泪花,仰头,一口气喝光了瓶中剩余的酒。右手夹着的烟还剩下一大截,他又抽出一根新的,没有拿出打火机,将新的烟卷对接在那支没有吸完的烟上,稍稍吸气,将它点燃。

此刻,他的思绪终于极不情愿地来到了被开除的那一天。

八、开除

那一天,天空碧净如洗,原本算是一个好天气,空气却是窒息的。他仍然背着个蓝色布包,依然穿着白衣黑裤,似乎和来时一样,只是牙齿已变得焦黄。

他远远便看见父亲正向自己走来,哆嗦了一下,本能地缩了缩身子。一氧化碳不断吞噬着将氧输送到全身的能力,瞬间,他的身体空空如也,摇摇欲坠,难以呼吸。

本以为父亲会在校门口揍他一顿,可父亲只平淡如常地说了两个字:“走吧。”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矗立在烈日下,头上几根银丝闪闪发光,眼神深邃不见底,这里面似乎包含着悲苦、无奈,抑或是愤怒,眼眶微微泛红,似乎是泪水肆虐过的痕迹。岁月与劳累为父亲新刻上了几条皱纹,里面嵌满了泥土,又似乎种满了望子成龙的哀伤。

他坐在回家的车上,最后望了眼一去不能返的校园,悔恨的泪水如开闸的洪水般倾泻下来。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开始与美好的前途背道相望……

九、一地烟头

“先生,本店要打烊了,你看……”他双眼迷离,觉得脑袋晕乎乎的。他无精打采地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针正指向九点,又瞅了一眼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服务员。

他扶住椅子,尽力撑了撑身体。

“一共是一百八十九元,您是刷卡还是现金?”语气怪怪的。

他没有理睬,只是从一个裤袋中挤出两张钞票,递了过去,倒是忘记了不索取发票要求打折的事情。

他觉得自己确实喝醉了,刚才惬意翘过的二郎腿也已不太听使唤,眼前似乎有一层薄雾,脑袋也开始发热。他揉了揉眼,“呼”,吐了一口长气。

接过找补的钱,他一直狠狠地瞪着服务员,想着在她身上最后找点所谓的“尊严”,随即扯了扯衣服,轻拍了那条接近“洗白”的咖啡色裤子,慢慢地直起身,右手扬起接近头顶,食指连续地挥动,头僵硬地配合着,也抖动了好几下,俨然一副破口骂人的阵仗,嘴巴正想打开……

突然,他脚下一滑,身体向右倾倒,软塌塌地倒向地面,出于本能,右手掌惯性地往地上一撑,身子被慢慢地送到地上,样子不算特别难看。

“喔……喔……喔”,他似乎清醒了一点,嘴里不停嘟囔着,用以缓解尴尬的场面。他右手顺势一抓,动作略显豪放,右拳旋即紧握,以显示力量,右小臂很快与地面贴合在一起,斜撑起身体,然后右拳一用力,在左手掌的配合下,总算重新站了起来。

他心想早点逃离,顾不得拿起还剩几支的烟盒,三步并作两步,向外偏偏倒倒而去。

他出了店,握了握拳头,似乎感触到了什么,然后随手向上一撒,一把烟头,借助风的力量,飘然而下:白色的烟卷被脚蹂躏在地面后,样子东倒西歪,黄色的烟嘴除了几个被明显的齿印“毁容”以外,其他的基本完好。它们长短不一,鳞次栉比,如天女散花般,一根一根,坠落在这座他并不熟悉的城市的街道边缘……

(四川省简阳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