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勤安
一
再次看到老同学余三娃是夏日的一个早上。
上班的、送孩子到学校幼儿园的人行色匆匆,主干道上,汽车、电动车流水样奔向既定的地方。花开的香气与汽车的尾气搅和一起,让人呼吸不畅。
我顺着路沿昏昏沉沉地去医院,老父住院一月多几乎全程陪护,累惨了!眼前时常出现幻觉。
嗨!这不是兄弟吗?耳边响起个声音。几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抬起头,站在我面前一个道士装扮的人,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哦,是你……认出这个人时,我吃惊地后退一步。他的变化太突然,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一句样板戏《红灯记》里日本鬼子贼鸠山说过的话莫名地蹦入我的脑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见我满脑门的疑惑,这位不久将被人们称为大仙、大神、大师的老同学主动解释道:哥哥我放下尘世啦。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依稀记得有个寺院的对联上写着看破、放下、自在……当时有人还感慨看破不易,真正放下的不多。没想到,这位老同学走了这条路!
兄弟,吃惊吧?其实很正常。红尘里打滚太累,为房子票子车子孩子这些俗事出力劳神,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化为一缕青烟飘向虚空,啥都留不下。现在哥哥我轻装上阵,日食两餐,夜图一眠,打打坐,喝喝茶,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就是“活神仙”!你看眼前这些忙忙碌碌的人,图啥?非名即利,或者名利双图。
余三娃一口气说完,平静地看着我。他瞳仁里的那个我,苍老、灰暗、破败,难看得不行。
兄弟,从走路的姿势,哥哥发现你近来时运不济,驳杂太多,面相进一步证实了我的判断。有空找哥,给你化解化解。哥哥在茅山神仙洞里,跟着师父苦学十年遣鬼驱神之术,今日正好派上用场,先给咱自己人使唤使唤。还要感谢师父他老人家,三月前让我回终南山找个地方传道,这样咱们弟兄才得以相见。
我没好意思问他回来这么长时间咋不联系,只胡乱说,我抽空去找你,最近过得不顺当。
有个身价过亿的老板约我去清理宅子,哥哥忙去了。改日你到黄叶观喝茶、聊天。这是我的名片,到时联系。来时先给我电话……
我接过一张金属名片,扫了一眼,玄通道长名字下面排着密密麻麻一串头衔,比热衷于社会活动的民营企业家肥猫张小强还多了好几个。世外之人用这个干吗?我嘀咕了一句。
方便接引嘛!道号玄通的余三娃淡淡地回答。
说话间,一辆黑色的小车悄无声息地靠人行道停下,一个精干的小伙儿下来打开后车门,请余三娃上车。余三娃与我抱拳告别。载着余三娃的小车一溜烟跑了,留下还在发蒙的我。
二
往医院去的路上,有关余三娃的往事不停地在我的脑海里闪现。
二十八年前,我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化工厂,开始了三班倒的工人生涯。一进车间,眼里一阵酸涩,被刺鼻的异味儿差点儿熏死过去。破旧的机器持续不断地轰鸣,八个小时熬过来,人如遭霜打样萎靡。余三娃顶替他父亲,在塑料厂上班。他在工会工作,轻松体面。化工厂和塑料厂像一根竹签穿着的一对儿糖葫芦,余三娃要进城撒欢,必经化工厂坑坑洼洼的临街马路。靠近马路的是一排筒子楼,二三层是集体宿舍,一楼出租,一溜儿是卖扯面、炒菜、烟酒的店铺,烟火气十足。隔三岔五,余三娃伙同几个狐朋狗友来吃喝时,总忘不了喊我一声。那时物质远不如今天丰富,胃里酒肉稀缺,老想得到补充,我听到呼唤便飞奔下楼。一张颜色可疑的桌子周围,围坐着几个年龄相仿者,余三娃自然是中心。兄弟,坐。他声音洪亮很有底气,然后对着小老板喊声,来盘猪头肉,越肥越好,多放点蒜汁醋。我俩都好这一口。其实,饥饿年代过来的,没有几个不好吃肥肉。记得,第一回看见个干部模样的人拎着块排骨,我还恶毒地笑话他糟蹋钱,学狗啃骨头。有钱买些肥肉炖了,一咬一口油,多解馋!
吃人的嘴软。谈天说地尽是三娃子野鸭子叫似的大嗓门儿,我们还得不时地叫好。此时的余某人在我眼里红光满面,很像成功人士或者江湖老大。
某次吃喝完毕,挥手拜拜,正好被个老同学看到,他快步上前,和我寒暄。寒暄过后指余三娃的背影,说,此人不地道,你不要和他接触。我嘿嘿地笑着,算是回答。
一个人提醒,我不在意。不为闲言碎语所动,不是对余三娃绝对信任,关键在于我是穷人,一月工资勉强混到月底,又顽强拒绝提前消费,哪有被骗的钱财?想打我的主意,基本上是对自己聰明才智和宝贵时间的浪费。还有,吃了人家那么多肉菜,见面摆出冷酷的模样要划清界限,我做不来。
不久,化工厂面临解体,我这样的大树倒后的猢狲,今后去哪找饭?迷茫、慌乱……种种不良情绪如阴云漂浮在头顶,又如一块儿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这时余三娃的工厂欣欣向荣,这个奖那个奖每周都发钱。发了钱还一包包发东西,吃的用的啥都有。
余三娃的日子应当过得挺滋润,却有不好的消息接连传来:余三娃挨揍了,鼻青脸肿走路不稳;余三娃挪用工会会费东窗事发,有关部门喊他问话;余三娃和残疾人的老婆勾搭成奸,那女的扔下三岁的儿子藏起来了。残疾人驾着轮椅天天到厂里吵闹,抡着拐杖扬言要和姓余的同归于尽……
最后一条消息是:鉴于余三娃不思悔改,多次作奸犯科,对塑料厂声誉造成了巨大损失,经厂办公联会决定予以除名。
余三娃来和我告别,他说工厂给那俩钱不够喝酒,南方的朋友找他去帮忙。为了人民币更为前程,他炒了国企老板的鱿鱼,要在大江大浪里搏击,咱哥俩要天各一方了。
厂那么好,为啥要走?猜测这家伙隐瞒被开除的事实,忍不住问了句。
好汉不挣有数钱。今天轰轰烈烈,明天就不知道啥样子了。花无百日红,化工厂的当下就是我们厂的明天。未雨绸缪,不能一棵树上吊死,等在那边安定下来,如果愿意的话,我接应你去,咱们走共同富裕之路。
余三娃走后,我们天各一方再无联系,但依然感激他的鼓励和许诺。厂里留守时,我找来《圣经》《道德经》以及一些佛经,一字一句地读,让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同事佩服得不行。风雨飘摇中还能集中精力啃这些不能顶饥的书本,感谢余三娃同学给我的力量……endprint
三
刚到医院就接到肥猫张小强的电话,他开门见山地问,听说那个骗子回来了?听说他最近频频在县城活动。哪个骗子?我说,我忙着呢,等会儿给你打过去。说罢,果断挂掉。他俩的烂事儿,我才不愿掺和呢。
确切地说,肥猫上过余三娃的当。有一年,我到医院去探望同事,在门口巧遇肥猫。当时,他的事业处于萌芽状态。他在临近县城的村子租了几间空屋,摆开战场,养着一大群黑猪、白猪和野猪杂交的花猪。那时,一个满身散发着猪屎味儿的粗笨之人,还不敢妄称场长或总经理。
我们在门诊大楼前说话,相互介绍了一下各自的情况,肥猫开始控诉余三娃。肥猫说,有天余三娃狗日的打扮得油头粉面,拎着条金丝猴烟和瓶西凤酒,来黄鼠狼给鸡拜年。当时他放下东西说,只是想跟多年的老同学说说话,在外地打拼最想听家乡话;最想吃家乡饭;最想儿时的伙伴。这次到你家是还人情,那年吃了你一个蒸馍。古人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狗日的吹嘘南方遍地黄金,一个月轻轻松松挣上三五万。最早去是给人打工,现在自己办了公司,从事对外贸易,业余时间搞收藏。他拿出一个银质的首饰盒,说那是古董,那边有钱阔太最爱这些精致的老物件。东拉西扯一阵,提出要在老同学家吃顿饭。简单点儿,一碗浆水面。过了几天狗日的又来了,照例吹他的生意,然后拿出个镀金小碗,说朋友遇大事了急需钱。后来我才知道,狗日的第一次是来探路,这回是来下套。我辛辛苦苦养猪攒的一万八千三百五十六元借给他。要打欠条我没让,要把镀金碗留下当抵押,我也没同意。说好一个星期还,都七个月了鬼影子都不见。那天去他家才知道,不光我上当受骗,狗日的把亲舅的救命钱也给骗走了。
肥猫上当受骗,不但老婆不给好脸色,连丈母娘都爱理不理,于是心里窝火,找医生开几服药。老同学,你和那贼关系不错,多次吃喝,有没有他的消息?有了,可别忘记告诉我。我代表全家谢谢你的大恩大德!肥猫后退三步,恭恭敬敬一躬到地。
肥猫,你真该吃药。对我,有必要这样吗?我说道。大庭广众之下,肥猫这一举动吓坏了我。四周望望,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没人注意这位的夸张。肥猫完成了这一动作,情绪低沉,低着脑袋去找了医生……
我正想着肥猫和余三娃的旧事,护士进来给老人挂好吊瓶,挂完,我不由想起我们上学时期的往事。
小时候我们都精瘦,单薄得一级风能刮跑,肥猫张小强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张小强脸颊丰满,两坨肉上结着几粒豆豆的脸蛋发着暗光,很招眼,很吓人。吓人是这肉不按路数来,纹理混乱横着长,往人面前一站,闭紧嘴巴呈现三分恶相,极具震慑力。有段时间,肥猫经常被请去打架。不需他挥动老拳直接出击,站着观敌瞭阵就行。肥猫是个草包,空长得野驴大的个头,模样像黑社会却是班里不打折扣的弱势分子,几个泼辣的女生都敢向他挑战,还屡屡大获全胜。有回,肥猫让学习委员丁小梅欺侮了,躲在后墙如受委屈的小媳妇抽抽搭搭。余飞路过,对了,那时余三娃已经废弃了老爹顺嘴起的贱名,改为余飞。但我们依然喊余三娃,特殊场合才喊余飞来满足他的虚荣。
余三娃都走过去又折回来,拍拍肥猫问,谁惹你了?千万不要告诉洒家是哪个丫头片子。余三娃听过一回鲁智深的江湖故事,不僅改了名字,顺便喜欢上洒家这称呼,洒家洒家地经常从嘴里往外蹦跶。
肥猫的手被丁小梅抠了几道血印子,正专注地伤心,余三娃拍得他浑身哆嗦了一下,赶紧用爪子似的黑手抹眼泪,努力表现出平安无事。
男子汉顶天立地,流血不流泪,咋回事,洒家替你做主!余三娃把干瘦的胸膛拍得啪啪直响,努力挺拔成英雄豪杰的姿态。当听到丁小梅三个字时,洒家余三娃一愣。丁小梅是班主任的红人,长得乖学习又好,神气得很!和她过不去纯属自找麻烦。大话放出去了,收回有损声誉,想起古时候江湖行走的大侠,哪个不是一言九鼎?余三娃眼珠子高速转动了一阵,说,好了,等洒家好好教训那丫头片子,让她对你再不敢动手动脚。还有,你要保密,敢当叛徒王连举、蒲志高,小心狗头!
那次替肥猫出头,余三娃得到个颜色如老人脚后跟般黑厚、硬邦邦的两面蒸馍。肥猫从家里偷的。
四
正像余三娃所说,我的处境不咋地。被失业后,到处打工混得失意破败。今天被那个老板炒,明天被这个老板炒,换了十几个单位,日子暗淡无光,唯一让我生出信心的是,离退休越来越近。有希望,人活得就有意思些,熬上十数八年就进保险箱。那时,再也不看那些老板的丑恶嘴脸,看看书,喝喝茶,颐养天年。我甚至计划买一个摇椅,空闲时,把被现实击打得满是伤痕的身子,放进去好好摇摇,摇得灵魂出窍,轻如云烟。
第十八份工作是送水,一个从自来水管里流淌出来,叫雪域高原品牌的纯净水。每天,大街小巷来回穿梭,深入千家万户,形象一点都不庄严。刚刚失业时,实在不想揽这份活,老遇到熟人,面子受损。有次把纯净水送到前女友家,她家的豪华让我吃惊,光那摆设我打拼到目前都置办不齐。艰辛的日子磨炼得脸皮厚如城墙,这点儿打击还能承受,心里泛着一丝酸水,却笑眯眯地说过得不错。前女友矜持一笑。我的情况不用问,混得不是一般的悲惨。
本来可以投奔肥猫,养猪挣得第一桶金后,他跑到南山打洞,买矿石积下万贯家财。今天在广播上祝全县人民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明天窜到电视台,代表终南山集团,向全县父老乡亲问好!县上的许多活动都能看到肥猫比普通人大一号的胖脸和宽阔的身材。有一回不知受谁撺掇,他大方地搞了一回同学聚会。大家众星捧月般围着他叫张总,叫得莺歌燕舞,而这个张总自觉是个人物,对送上的恭维一一笑纳,一点儿都不谦虚。我看到这厮变了,找他拉弟兄一把的心思就此没了。
我的几个同学投奔肥猫的结局都不太美妙,提起来脸上都会露出不屑。肥猫每次见面,首先向我通报余三娃行骗的新证据,然后打听余三娃的消息,顺便问候余三娃的列位祖宗。有次,同学杨多利劝说他,说,都过去了,你又不缺钱,提起来还生气,不值。肥猫不听好人言,反而大骂余三娃不够意思,那些钱可是一分一厘积攒的,钱是小事,差点儿坏了我和我老婆的美好婚姻才是大事。这人,我一辈子都不原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