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萌+梁婷++翁倩
“有的男性自己很善良,没想到社会还存在这样巨大的偏见。更多的男性下意识享受了这种偏见,也没有意识到,很多女性不得不经受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嘉年华》无非是让更多的人意识到这一点”
文晏欣赏高级的留白。在她眼里,布勒松是省略的大师。“他的电影,他的极简,他通过省略告诉你什么是最本质的。”在电影《嘉年华》中,性侵案着墨不多,甚至加害人也一直面目模糊,“如果没有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就没有我的电影。从这个意义上讲,它是一个重要的事件,但这个事件怎么发生的,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留下来的是我特别想讲的东西,跳过的东西就是可以忽略的东西,观众可以自己去得出结论。”
日常生活引发的思考,成为文晏影片呈现的来源。一次微信群聊,一位男士对文晏的女性朋友以侮辱性的语言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她主动发消息劝慰,“不用理他,这个不值得反驳。”她希望用这种方式让朋友感受到精神上有人和她站在一起,但“还是要用更好的方式来探讨这样的问题,比如说用电影。”《嘉年华》正是她的尝试。
两个遭遇性侵的女孩,绝望暴怒的母亲,旁观一切的女服务员,只能弱弱说出“那公道呢?”的父亲,警察、律师、小姐、面部模糊的加害人,还有巨大的梦露雕像,《嘉年华》呈现的是这样一幅图景,图景背后是文晏希望传递的理念:“对女性的轻视、忽视、侮辱,还有诸多你应该这样做、不应该那样做的规训,这些是不应该被容忍的。每一个女性都应该有权利说,你不可以这样对我说话。”
文晏习惯与生活中的浮华盛世保持距离,盛大的party、名流的聚会,她去过两次便再也不去,“你发现除了空虚,它不会给你更多东西。反而自己看书、看电影、思考、关注普通人的生活、关注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这些才是真实的。” 《嘉年华》的剧本打磨了一年,文晏看了许多类似的案件资料,发现许多事情一直在这么发生,结果荒谬,但每一件都是这样,没有任何意外。电影中展现的正是这种合乎逻辑的荒谬。
在《嘉年华》之前,大众对文晏的普遍认知是“独立电影制作人”,尽管她担任导演的处女作《水印街》就入围了2013年威尼斯电影节“影评人周单元”角逐“未来之狮”,也于次年受邀成为“未来之狮”单元评委,还在意大利《电影杂志》的一期特刊中被列为全球最具潜力的八位新锐导演之一。她担任制片人的四部作品中,最广为人知的是《白日焰火》,曾获柏林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熊奖和最佳男演员奖。
在刁亦男导演的《夜车》中,文晏第一次担任制片人。彼时中国电影总票房只有一两亿,独立电影找不到钱,“谈钱好尴尬,跟人家说我们只有一点钱,麻烦你,对不起,帮个忙。硬着头皮去做,非常窘迫。”也因了这段机缘,文晏了解了电影制作过程。第一部完成了,第二部找上来,第三部找上来……这个窘迫的活儿文晏做了十年。
文晏学艺术出身,她的视角总能在拍摄现场给导演提供切实的帮助。刁亦男回忆,拍摄《夜车》时,女演员的红色围巾是文晏在纽约买的,画面色彩效果很出色。等到了《白日焰火》,刁亦男想再给桂纶镁围,文晏不让,因为“桂纶镁衣服太厚,《夜车》里的围巾太细,并不适合。”
完成第三部电影的制片人工作后,文晏觉得不行了,“事不过三,再不停止就永远做不回想做的事情。”她强迫自己空了一段时间,做导演拍了《水印街》,“你不开始就永远推迟这个开始,最后变成没有开始。”在《白日焰火》之后,她导演了《嘉年华》,“对于当导演,没有某种意义上的巨大遗憾。因为所有你得到的就是你应该得到的,你做到的也是你现在能够做到的。”
人物周刊:你是学艺术出身,学艺术的经历对你影片的表达有什么帮助?
肯定会有,但具体我也不会想到某些东西——那次看了个什么画,于是现在就直接(呈现在片子里)。它建立了一种审美、一种观看的方式。我们说艺术、说电影,其实是一种观看的方式,我们去看世界、看人、看艺术。色彩、影像是浅层的东西,深层是你怎么去看世界。
看案件就跟平时读了一条新闻差不多,但新闻能提供的东西非常有限。它不一定是真实的,有些似乎是事实性的东西,但它们之间是否有关联是不一定的。等真正开始构思的时候,我已经抛开了过于具象的事情。还是从人物开始,去想如果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如果是这样一个事件中的这样一个人,她是什么样的背景、有什么样的家庭、是什么性格,今后怎么走……真正在想剧本的时候是抽离新闻事件的,只作为大体的背景和基础。比如说,我在想人物的同时,会想她在什么样的城市里面。之前的审美、之前对影像的喜好很自然地进入。片中的城市是虚构的,不具有地域性,所以这里面就有之前的艺术准备呈现出来。
人物周刊:但这是无意識的。
对,我还是保持着一种很本能的东西。我特别不喜欢说因为伦·勃朗做了这个,所以我们要做那个,这是很浅层的。所有作品都是一个摸索的过程,我肯定没有去模仿什么,但其实你之前有意无意读到的或者你喜欢的,你的喜好一定会流露出来。我喜欢留白比较多的作品,喜欢克制冷静的、理性的作品,我不用把我的情绪长篇累牍地呈现到你面前,逼迫你有同样的情绪,反而我很理性地告诉你这样一个故事,告诉你我的经历,你自然会有这样的情绪反应。
人物周刊:你说在构建这个剧本的时候会想每个人的逻辑,结尾之前,片中每个人的行为都是在逻辑内的,我们没有看到跳脱我们想象的部分,那在这一系列符合人的行为逻辑的背后,你想表达什么呢?
你看,按道理讲,如果每个人做事都符合逻辑,那最后事情的结果应该很符合我们的预期。但为什么最后事情的结果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期?这就反映了可能我们社会的逻辑是不对的,你明白吗?社会的大逻辑赋予每个人一个小逻辑,你单看这些小逻辑的时候都是合理的,但是所有的小逻辑叠加起来,就是个极其荒谬的世界。
当然。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我为什么一开始能关注到这个事情,如果说发生一个案件,马上就能得到合理解决、受害人受到了积极的保护,加害人得到了惩罚,这样的事情警示了大家,所有的学校、家长都提高了认识,有相继的法案实施,有相继的学校的保护措施,那么这个事情不会引起我的注意,就会过去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但事实上不是这样,它反逻辑,受害人被伤害,加害人逍遥法外,或者只是得到了某种轻微的惩罚,之后还可升官发财,恰恰因为这种反逻辑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你看每个人都有他的逻辑,都做着合情合理的事情,最后的结果却是出乎意料的,那就应该想这些人物背后发生了什么?我们的社会发生了什么,就是这个意思。
人物周刊:案件结局的反转让人有点错愕,按照它之前的发展走向,我们觉得不会这样。
对啊,那你就自己得出结论。有个传媒大学的学生问我,她说觉得小米没有听见那段广播,我说可以啊,你可以这么去理解,你可以选择听见也可以选择没有听见。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烙印。那个广播其实你每天都会听见,每天发生的事情都会有这样一个通报,它所通报的东西是不是你真正想象的,或者是你真正相信的,我觉得无所谓。这就是我们的现实。你可以把这个东西当成我们时代的一个戳,使得你几十年以后回过头来,你看,哦,这是那个时代的电影。
人物周刊:小文母亲的反应有些过激,作为母亲,对孩子应该是有爱的,她可能表达爱的方式有问题,但呈现稍微激烈了点。
电影要提炼很多东西。事实上,发生这种事,大家觉得孩子是羞耻的,这是极其普遍的现象。这个母亲每天涂着鲜红的口红,年轻时候很漂亮,现在步入中年,她不愿意面对失败的婚姻。在今天这个社会,失败的婚姻对于男性的打击,没有对女性的打击那么大。一个中年男性再找个年轻女性的几率比较大,但中年女人能够再次步入一个美满婚姻的几率比较小,这个女性还在努力打扮,还在努力找一个男伴,但是没那么成功。她恐怕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她对小文做的事情,可能就是别人映射到她身上的,她也经历过被视作荡妇的羞辱。因为你漂亮,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她对小文说,“谁让你穿这种不三不四的衣服,谁让你这么漂亮。”想必在生活中,有人说过她: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打扮成这样,你要干什么?包括老师对小文说,你妈昨天又没回家,不一定是很严重的某一次(中伤),但日积月累对她来说就是一种羞辱。当她碰到这样的事情,当这件事发生在她身上、又要发生在她女儿身上的时候,她会自然把她每天接触到的东西吐出来。我觉得是这样一个反射,并不是说恨这个女孩,不是这意思,那种羞愧难当的东西,無法摆脱、无法消解,所以她才会这样。
当然。她自己生活很狼狈,如果她已经把自己的生活处理好了,也处理好了自己和女儿的关系,那可能她就是一个成功的妈妈,但她不是。她到现在还没能够梳理清楚她和前夫的关系,她和耿乐那场戏表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前是怎样的,她还没能走出来,还没有说我已经pass了,已经明白了。
人物周刊:她身上很多矛盾,各种纠葛加在身上,很撕裂,像这样一个形象是你眼中比较普遍的中年女性的形象吗?
这个是挺普遍的,当然集中在她身上会鲜明一点。中国女性的焦虑比国外稍微多一些,我也想通过电影探讨为什么。我们根深蒂固地认为女人应该怎么样,女人可以怎么样,这个和我们非常多的限定是有关系的。包括更年轻的一代,二十几岁的女孩,虽然她们接受的教育不一样,但母亲还是会和她说,你将来见男朋友的家长的时候,你多干活,少说话,别头发那么短,别文身。我们还是觉得女性应该是传统的、温顺的,好妻子的标准是多干活、会做饭、贤惠,在男人面前少说两句,不要太好强……一系列的约束。都人工智能时代了,我有一次在想,将来这人工智能,这女的怎么把程序输进去,你们要很温顺,见了男人低眉顺眼。
这些观念依然非常强烈地影响着今天的女性。我们又进入性仿佛很开放的年代,但这个开放对于男性和女性是一样的吗?我觉得性和男的放在一起,甚至可以成为炫耀的资本,但和女性放在一起还是带着羞耻感,还是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我们的生活和自我认知。
人物周刊:《嘉年华》中,对女性的不公,直到结束也没有消解。
首先很多人意识不到这一点。有的男性自己很善良,没想到社会还存在这样巨大的偏见。更多的男性下意识享受了这种偏见,也没有意识到,很多女性不得不经受这种不公平的待遇,这个电影无非是让更多的人意识到这一点。很多女性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起码让大家意识到这是不应该被容忍的。
这是一方面。像性侵问题,发生之后不了了之,我觉得跟这个很有关系。我们首先觉得这事儿没那么重要。换成谋杀案,人命关天,但是这个事儿没有那么关天,或者说为了孩子的名声,我们可以妥协。为什么这个事会伤害孩子的名声,正是因为对女性有偏见。谋杀案你被扎了一刀,不会说这个受害人太羞耻了,但是性侵、强奸这种案件会有这样的想法。那么这是第一步,如果大家能消除这样的偏见,就会有很多人站出来说我被侵犯了、我被伤害了。舆论也会帮助这样的人,使得他们少受二次伤害,一定程度上也可以遏制罪犯。
她们都很艰难。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你想往前走,真的不容易,外国女孩就是你爱剃什么头、爱文身、爱穿成什么样、爱怎么样,无所谓。但是现在我们还是不行,不光男的会说你,女的也会说你,女的甚至更会说你。这样的情形都是伤害。你本来可以天马行空地走你的人生,但现在你每走一步要碰到这么多不愉快,你要去克服,这会消耗你大量的能量。当然这是不好的事情。
人物周刊:但我觉得好像不只是女孩,男孩子留个长发、打个耳洞、文身也会有人说。
但总是还好一点。也是这么多年了,我就没见过哪个女性活得特别洒脱痛快。
人物周刊:你自己算吗?
我相对幸运一点,比较早地看明白这个道理,但我也一样,我去哪,人家也会首先觉得,找你当评委是不是因为你好看,你都没办法和他们生气,因为他们的认知就在那。听了这个话,肯定不高兴啊,我为什么要听到这样的话?这就是整个社会还要进步的原因,对人的尊重,对人的个性的期许,这是整体性的东西,不光体现在女性身上,但在女性身上表现得尤甚。
是勇气吧。你得有勇气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如果我们听妈妈说的,好好学习怎么做饭,我们就永远是那样的女性。生活中有少数女性可以不一样,可以让我们赞叹,她是这样子生活的,是要靠勇气选择不一样的人生。
人物周刊:可是个体的勇气可以对抗社会的大逻辑吗?
当然很难,但是也要对抗。如果只有一个人对抗,那么这个人永远是一个渺小的个体,但当大家都开始意识到我们要反对这个东西,积少成多。不管怎么说,人类进步了,一百年前我们还裹着小脚,但是现在我们可以去上学,那总是进步。相比于科技的进步,这方面的进步有点慢,但进步总是会发生。
我觉得远方对于她来说,并不意味着一定是美好,可能是下一个陷阱,那就看她有没有真正强大的内心,永远逃离陷阱。
人物周刊:你调查过很多人心目中的梦露,在你眼中梦露是什么样子?
她就是一个女人,跟我们所有人一样的女人,只不过碰巧非常美,符合了男性对性感尤物的所有想象,所以才会有那样悲剧的一生。
对,跟电影是一样的。
人物周刊:你之前提到,想通过这个电影打通现实和超现实的东西,超现实的部分是什么?
其实也没有刻意的超现实,只是觉得社会荒谬到一个超现实状态,我不想停留在就事论事,纯描述这样一个故事,所以雕像可能是我一个小小的、让这个电影稍微更走出来一点的层面吧。
人物周刊:你说第一步让大家意识到这个事情,那以后的作品会不会是在这个基础上去消解它,还是继续去呈现?
可能会有更多思考吧,因为我对这些问题还是在思考过程中,我也没有结论,电影也无法提供一个药方。解決问题还是要靠每个人的努力,我的电影永远会呈现我的思考,我能思考到哪个程度就到哪个程度。
我当然有悲伤、愤怒、睡不着觉的夜晚
思考都是偏理性的,不思考才是情绪化的,因为电影本身就是感性和理性的结合,你最开始看到什么东西有感触,想用什么画面去呈现,我还是保留它感性的一面,不会去特别指明这个东西强调什么、那个东西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才用这个、不会用那样的方式去创作。但当把感性的东西铺陈到那里的时候,肯定理性要进来,去取舍一个电影里面你怎么去表现所有的东西。电影本身就是一个感性、理性、再感性、再理性这样不断交织的一个过程。
人物周刊:当你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个人情绪是怎么样的?
我当然有悲伤、愤怒、睡不着觉的夜晚。
电影怎么会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但好的电影是克制的。我现在极其悲伤,但你作为一个完全不了解我的人,第一次见面,如果我只是坐在这嚎啕大哭,你可能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悲伤,你可能觉得很可笑。我把我的故事娓娓道来,你听完了,你会觉得无比悲伤,即使我可能是很平静地讲出来。最深层的悲伤是无言的,你连哭都哭不出来,连骂都骂不出来。
人物周刊:在筹备剧本的过程中,不断翻看过往案件,你会痛苦绝望吗?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东西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写这样一个电影。为什么关注性侵的东西永远都在掩盖,这是我想提出来的一个问题,就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太多了,不管结局是什么,有的真的是判了刑,但是还在方方面面掩盖各种相关的东西,有的根本不判刑,有的找个替罪羊,不知道为什么。
人物周刊:看电影的时候我们希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来扭转一切,来个英雄,但你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力量?
所谓超级英雄,是被好莱坞创造的,本来就不存在的,我们这个时代英雄就是能独立思考、保持清醒的人,能尽自己所能帮助别人的人。可以说他作为一个个体、相对于个体来说他是微小的,但我们还是需要这样的人,需要每一个人成为这样一个人。
人物周刊:按照你刚才对自己的定义,你还是非常符合英雄这个条件的。
我能力还是很有限的,能做的东西很少,但有些人他们是,比如说为这些孩子伸张正义的律师、心理医生,去做公益的这些人,他们是符合这个条件的,他们真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直在帮助别人,天天接受负能量但是给予正能量,所以我们无非就是在生活中努力向他们靠近,多做一点。
文晏
导演,北京人。凭借自己执导的第二部电影《嘉年华》,拿下了第54届金马奖最佳导演奖,各种因素的助推使得这部电影的排片从最初的1.5%一度跃升至5.2%。截至12月2日,《嘉年华》票房累计2061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