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北拾遗

2017-12-26 18:44贾雨潭
环球市场信息导报 2017年46期
关键词:苇子南岛小倩

◎贾雨潭

秦北拾遗

◎贾雨潭

秦川向北的黄土高原,望尽四野八荒,沟壑峁梁,底色惟黄。她以厚重,苍桑的爱,泽被后世。黄河母亲用甘甜的乳汁抚育着高原上一代代儿女,高原以她最美的色调感染着窑洞里的男女老少,田间的庄稼汉子吼着粗犷的信天游,村头的姑娘与后生,一个在圪梁梁一个在沟,踮起脚跟扯着嗓子唱着哥哥想拉妹妹的手……

一、答案

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

黄土坡上几十几条梁峁,莹莹的天有几分蓝?

黄土是大地的信条,黄河裹挟着信条蜿蜒在支离破碎的大地,却黯然吹奏着,一首千年来没有答案的歌谣。蓝子是邻家蓝叔的小女,眼睛好像蓝格莹莹的天,清澈而深远。黄河水洗出来的黄皮肤光鲜鲜的,笑起来好像海红果般可爱喜人。

蓝子爱和我玩。我们常常争着爬坡,看谁先爬上那座苇子湾梁。崎岖的小路在脚底尘土飞扬,拨开杂草,寻路而上。于小道羊肠间穿梭在北国特有的棘子林下,感受着阵阵凛风的问候,耳闻若有若无的泉声消匿在黄尘尽头。我们一边攀登一片说笑,谈笑风生而顾不得腰酸腿软,汗流满面,就快要爬到山顶了。

一路上两旁尽是苍翠的松柏摇曳摇摆,脚下也越发陡峭难行,而我们脸上却挂着笑脸。

“蓝,快拉我一把,这土圪塔太稀松了。”

双手形成羁绊联汇了一股暖流,从指尖到心脏,汩汩的涌出。

终于翻上了山顶,但见塞北风光尽收眼底:梁峁分明,凹凸不平;沟壑破碎,人家成对。一家家空旷的院前,满是抱团儿垒成的谷堆,像布阵整齐的棋子蓄势待发;袅袅墟上炊烟,仿佛蓝子的围巾飘荡风中,肆意张扬……风起了,空气中潮湿的水分把草地压得湿漉漉的,树林张扬起飘零的落叶,风像大海上的波浪,一层层汹涌着。

蓝子把云彩似的鬓角轻轻搭到耳后,说:“和哥哥一起玩真是快乐呢。”

我笑笑,“是啊,还是要感谢自然给了我们这么好的景……”

“观”字还未出口,蓝子软酥酥的手按在我手背,轻声问道:“你会一直陪我的,天天跟我到梁子上来玩,对吧?”她蓝莹莹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期待地盯着我看。

一向沉默寡言的我会意一笑,却没有作声,也不敢承诺,望向远方打旋的疾风,我的答案就飘荡其中吧。

“那是黄河吗?”蓝子转一转头,又问道。

“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啊……”

这问题实质上已近乎哲学,我学着大人们的口吻,唱和道:“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黄河啊,送走了多少原本扎根这里的黄土,日夜不回头的向东流逝,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我终究要随黄河水与蓝子渐行渐远,答案依旧在风中飘荡。

转眼冬天就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陪蓝子来苇子湾梁玩了。冬日的暖阳依旧高挂天边,把地上厚厚的积雪染得金黄。整座梁子披上银白的霓裳,仿佛一位垂垂老矣的长者,要向他即将背井离乡的游子道别。我们一步一个脚印踩得白雪吱吱作响,呼出的水汽在空气中凝结又升华,仿佛蓝子缥缈的鬓丝。行至山脚下,我摸了摸寒冷的冰挂,仰头望去但见莽莽银尘,心中先凉了半截。

回过头来对蓝子说:“要不我们今天就先到这吧,爬上去的话太危险了。”

蓝子没有说话,只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我,那是什么神情,我说不出来。只是在她的驱使之下,我拉起了她的手,一步一步开始了攀登。冬天的山路倒好爬了,只是滑。且放眼这无限河山壮丽景吧,正如一位伟人所言“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壮哉奇哉!

突然,我的手感受到一股猛然坠地的力量,我拼命一拉,回头望去,蓝子脚下一滑,所幸紧紧攥着我的手。小心翼翼的我们终于到了山顶,我顾不得在一览大好河山,赶忙跟蓝子说下山时候可要更加小心了,你看你刚刚多险啊……

蓝子轻轻地把头依偎在我肩膀,说:“我会注意的,让你担心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天地苍茫,一片素白。当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与心跳,时间便静止了。我好想好想,一直这样和蓝子厮守在黄土高坡,我好想我们两个永远被静止在苇子湾梁上。耳畔却已响起了送我去西安的长途汽车汽笛声,聒噪的音波撕碎了宁静。我安顿好蓝子,飞也似地狂奔下山——不敢回头,害怕看到蓝子流泪,更怕自己流泪。

蓝子的声音像泉水一样隐隐约约,我听见“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要一辈子跟你好!”

我迎着凛冽的风泣不成声地飞奔着,答案,但愿飘荡在这风中。

二、花开

昨天,在H中读高三的小倩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写道:“盛夏赤日自在,高三青春不待。栀子花开,愿携手﹑再会未来。

这时,小倩的脑海中犹如沙画般徐徐浮现出南岛这位诗人风度偏偏的行吟姿态。如此有诗意的表达是他没错,虽然已六年未见,但提起南岛,小倩仍然心情激动。南岛大小倩两岁,两人打小便是北方苇子湾一带光屁股玩到大的发小。作为一个女孩,小倩文弱又谨慎,一副黑框眼镜早早地架在鼻梁上,做题时不时地以手微扶,浑身散发着秀才士大夫的书卷气。南岛则不然,男孩一个,生的高大。到了青春期愈发魁梧壮实,讲起话来异常洪亮,激动时脸上还会泛出红光。可能由于他的父亲十六七上参过军,母亲是部队里受过高等教育的文艺兵,所以南岛就遵循父母亲的意思把自己往“富有诗意的男子汉”的路线上培养。这“南岛”,便是他仿照著名诗人北岛为自己取得笔名。

他写匿名信,也许是怕我分心,可他的字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虽说略略有些刚硬,但毕竟六年了,他的字也该有些变化了。小倩暗自思忖着。

正思索间,一脸阴沉的组长机器般分发着最新一轮的复习卷,试卷“哗啦哗啦”的窸窣声音搅碎了小倩对南岛的思念,他愈发觉得烦闷,索性离开为高三学生准备的自习教室,一溜烟地冲到学校后山去了。在小倩开阔的视野里,渐渐被勾勒出了一个崭新的天地:苇子在凉风中猎猎作响,铺天盖地的绿是金色土地上独特而珍贵的装饰;村前蓄水的大坝,妖娆的向他招摇。坝前开阔的土地经清澈的池水滋养,水灵而洁净,宛如金色的丝绸镀满温柔的流苏……

在这流苏上,曾有小倩和南岛欢乐的脚印﹑愉快的玩耍。南岛身强力壮,年少轻狂而天不怕地不怕。可唯独心虚两件事,一怕小倩哭;只要小倩伤心难过了,南岛也一准不爽,陪着坐下直到小倩在笑起来为止;二怕水;北方人大都是旱鸭子,南岛更不例外,所以只和小倩在坝前空地上玩,再往前走就不敢了。一切都像绕经鸡鸣三省——陕山蒙交界的黄河,温顺又昼夜不停地流淌着。直到那一天,老人们都闲散地聚在一起商讨村子中的事,就连隔壁的侉奶奶也忙不迭地把右脚绷起,朝鞋子里顺进去,筋脉凸兀的手牢牢扶着门框,左脚轻轻抬起,紧绷着的脚小心向鞋口一插,又往里扎了扎,接着踩了几踩,让自己的脚更舒适些,满意地出门参会去了。

小倩哪里知道是什么事,没心没肺地同南岛在水坝前散播自己的快乐,然而,事情终究是要经成年人讨论,然后叫小孩子承受的。省里决定修路,也不知是什么铁路公路,总之是要贯通整个苇子湾,村民每人可以领到可观的补偿,并由政府负责新的定居地。那天晚上,小倩哭了,他约南岛出来坐在坡头数星星。犹如一卷印满碎花的黑蓝绫罗铺展在天宇,除了星星还有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月亮呀,真是奇特,何事长向别时圆!银白的光辉肆意倾泻,碾碎了倾倒进水坝,也倾倒进少年的心里。

小倩失望的说着,听说我们两户被分到了两个移民村。

南岛拾起一株狗尾巴草,那有什么,我每天驾着筋斗云来看你。

可是很远,山连着山。

那也不怕,我们两个永远在一起,谁都分不开。

搬载村民们离开的客车轰隆隆地开来了,工业文明所诞生的怪物与苇子湾的绿水青山格格不入。村民们神情不一地上了客车,有的兴高采烈,摩拳擦掌;有的痛哭流涕,临行不忘抓一把黄土在身,末了还下车朝自家宅子拜了三拜。只有小倩和南岛,注视彼此,直到两辆不同的车渐行渐远。分居两地,诗才卓越的南岛坚持为小倩写着信,信的一角还要调皮地画上一只猴子,脚踩祥云。

距离上次收到他的信,有多久了呢。回到现实,小倩失神地呢喃着,手里的“盛夏赤日自在”攥的愈紧,心中就多一丝踌躇。

想起来了,那天刚下过雨,空气中满是叫人烦闷的潮气,憋闷又燥热。远处淋了个狼狈的老树,阴郁的站着,褐色的苔草掩盖住粗糙的皱纹与裂缝。小倩拿起笔来写着回信:我要去西安了,爸妈为我联络了一所好学校,他们说我也可以去写作﹑当诗人,我很高兴,明天就要出发了。写完后,小倩不见得有多高兴,她缓慢地折叠好信纸,六神无主地痴痴望向窗外。

只有陕北人理解去西安意味着什么。繁华的大都市,先进于本地的教育,生拉硬拽地占据了小倩的灵魂与心灵;南岛也知道,西安,没有星星,没有苇子,没有镀着流苏的金黄丝绸!小倩这一去,相隔近千里,那个年代怎么可能频繁坐车往返!南岛看了看筋斗云,心酸地把它擦了。到西安第一封来自南岛的信也就是“盛夏赤日自在”的上一封,彼时小倩正读初一,信中慵懒的字体写了很多很多关心叮咛的话,小倩一句也没记住。只是那信他一直带在身边,仿佛成了保佑符。

六年,弹指一挥间,小倩出落得亭亭玉立,身边的追求者也不计其数。有一次一个男生为她摆了一个大大的心形蜡烛向她表白,她看着那个男生,竟有些像南岛。不过那面庞不是黄河水洗出来的黄土般的坚毅的脸,身躯也不似黄土高原上圪梁般的挺直。话说回来,南岛会向自己表白吗?他也会为我拜一颗心吗?小倩这样想着,不禁噗嗤笑出了声,就像石块投进了池塘,洋溢出欢快的波纹。

终于在今天,南岛算是向自己表白了吧?“愿携手﹑再会未来”怎么看都像是深情流露的语句,不知南岛现在过得好不好,小倩这样想到,自己现在是水到渠成﹑万事俱备,陕北人骨子里的刻苦勤奋让她收获了一份又一份成绩,只等高考一展身手,然后什么都不顾地冲回南岛的村子,好好见一面,把没说成的统统说出来。

终于到了高考最后一门学科铃响的那一瞬,小倩飞也似地三步并作两步走,拉扯着母亲要回家看看南岛。小倩母亲难为的摸摸她的头,望向小倩父亲。这个耿率陕北汉子,此时喉头却像噎住了什么,欲言又止。

走啊爸妈,我们都多久没回村里了,今天高考结束了,你们就带我回一趟家吧!

小倩爸爸终于还是开了口。小倩,你要坚强,譬如很多事情它……黄河流走就回不来了,你肯定不会哭哭啼啼想不开吧……我的意思是,南岛他……他不在了。

什么?什么不在了?他去哪了,他离开村子了?

不,六年前村里发洪水,他救了一个老人……没浮上来。

小倩顿觉天旋地转,怪不得六年无半字音信,原来人已故去,我还……“那,那我那天收到的信……这不可能!” 小倩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原来,小倩母亲早就洞察出了女儿的心思,为了不让孩子分心,特意在考前模仿南岛的笔迹喂女儿吃下一颗定心丸。可这善意的谎言,包裹着多么刺痛的残忍,六年的思念﹑童年的梦幻,这一霎化为乌有。已故之人带走了小倩的天真,带走了小倩的童话,留给她走向成熟的空间。那天之后,小倩仿佛长大了,做事多了一份果断与自主,在通往自己大学所在的那个城市的火车上,小倩望向北方,她知道,心在念在,只等花开……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附属中学高中二年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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