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艳东
《外国小说读本》场景单元里配的《烟雨霏霏的黎明》这篇小说主题让人费解,又没有现成的资料好查,我前后完整读了五六遍,获得的理解各有不同。先是觉得是个写纯真朦胧爱情的,后来觉得是反对战争的,再后来觉得是写命运无常的,读了第四遍之后我又觉得是写无奈的。
第五遍以后,我只读出一个词—— “厌倦”:昙花一现的火花,转瞬熄灭于无奈现实的黑夜。在火花一闪的瞬间,背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无际的黑暗。火花一闪,是一次内心的波动,是战场上受伤而去休养的少校库兹明的一次内心波动,也是天涯分隔彼此痛苦的图书管理员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的一次内心波动。在这次波动背后,对库兹明来说是无穷无尽的战争、漂泊、孤独,对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来说是无穷无尽的分离、孤独、寂寞。前者从库兹明关注的风景、引起的回忆、对话中的感慨、心理活动可以看出;后者从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的室内摆设、对话的内容、人物的肖像神情可以看出。
要论述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分成几个问题,相当于几个台阶。
一、两位主人公之间的火花一闪是爱情吗?
二、小说主要写爱情吗?
三、小说主题是怎样实现的?
四、作者为什么选“烟雨霏霏”的叙事格调?
接下来试着依次解说一下。
一、两位主人公之间的火花一闪是爱情吗?
这一次深夜拜访,片刻的萌动,是爱情吗?
(一)多次脸红
少校多次想留在这个小城,留在这个宁静的宅院,留在这位女士身边。他多次脸红,小说里有一处集中表达是这样的:
不是麻烦,而是美好。女士反复问:“好什么?”库兹明脸红了。(注:前几段大意)
“怎么对您说呢,”库兹明沉思着,回答说,“这不是一般的谈话。我们所爱的一切,我们难得碰到。我不知道别人怎样,我是凭自己来判断。一切好的东西几乎总是失之交臂。您明白么?”
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不太明白,于是有一段景物描述。然后她把盛着酒的杯子推到他面前。
“我这一生,”库兹明说,脸上泛起了红晕,就如当他一谈及自己总要脸红一样,“我一直在期待的正是这样一些意想不到的普通的东西。如果发现了这些东西,那么常常会感到幸福。这种感觉不会持久,却是常有的。”
(二)话语揭示
“那么现在也是一样吗?”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问。
“是的!”
談话至此,已经相当接近直白的表达了。然而害羞垂下了眼帘的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仍然需要更直接的说法,于是继续追问他究竟为什么事感到幸福:
“是这样……”库兹明忽然意识到了,“都好。”
库兹明少校不说话了。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则显然意犹未尽,继续追问一个明确的说法:“您怎么啦?说下去呀!”
于是,出现了一句总结性的话,这是谈话性质的一次直接揭示:
“说什么呢?看我东拉西扯的,说了不该说的话。”
“说什么都行,”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答道。她似乎没有听清他后面的两句话。“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补充说,“尽管这有点奇怪。”
显然二人都意识到了彼此心里涌动的情感。但碍于社会规范,各自的社会角色:一位是战场上受伤下来疗养路过的且年纪不轻的少校军官,丈夫的战友,临时的送信人;另一位是已婚但丈夫不在身边的且感情已经不和的女士,是一位已故的、在当地受人尊重的医生的女儿,是一位当地的图书馆管理员。所以,能怎么样?于是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看到雨还没有停。
这时反而是库兹明发问“奇怪什么”。
“雨还在下!”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说着转过脸来,“这样的相见,还有我们夜间的这番谈话,——难道这不奇怪吗?”库兹明尴尬地缄默不语。
小说有更直接的表达:听到汽笛声后,库兹明站起身了,但女士一动不动,还要求动身以前再静静坐一会儿。于是:
库兹明重新坐下。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也坐下了,她开始沉思,甚至扭过脸不再看库兹明了。库兹明望着她那高高的双肩、梳成发髻盘在脑后的辫子、颈部清晰的曲线,思忖道:自己明知道身边有着一位风韵可人而此刻却十分忧郁的女人,因而心绪难宁,如果不是为了巴希洛夫,他才不愿离开这座小城哩,他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住下来,一直待到假期结束。
这份困窘,流露了他的萌动的爱情。而且,女士也感觉到了。
(三)二人都恋恋不舍
听到汽笛声,不得不走了。
库兹明站了起来。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没有动。
“请等一等,”她平静地说,“让我们在上路前坐下,就像古代那样。”
然后坚持亲自去送库兹明。一段幽深的公园林荫道,一段险恶的悬崖楼梯,不得不告别了,他现在就要同这位素不相识却曾这样亲近的女人告别了:
待他抬起头来,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说了句话,但声音是那么轻,所以库兹明听不清楚。他依稀觉得她只说了一个词“枉然……”
也许她还说了什么话,但是轮船从河上喊叫起来,仿佛在抱怨烟雨霏霏的黎明和自己在大雨和雾中的漂泊生涯。
从库兹明多次脸红,恋恋不舍回望,到这位女士久久凝望送行,喃喃絮语“枉然”,可以感觉到女士也有心动。而现实理性战胜了片刻的情感激荡,但无疑这里边有爱情的成分。
二、小说主要写爱情吗?
人物身份分析:
一位戎马半生的受伤少校。——如果是一位相貌粗陋、职业卑微的体力工人呢?那么场面将是另一种画风了。此处选择这样的身份,而且是一位年届四十两鬓微霜,因长年的操劳征战而瘦削,但精神饱满显得年纪不过三十,这样一位军官形象,给人的一点仰视的角度,是美感。另一个方面,少校,有一定地位,有一定修养,才有那么细腻的观察、体味、感情,那些景物,才合情合理。
一位风韵可人而忧郁寡欢的少妇。如果是一位粗俗、丑陋的妇人呢?可能就没有后面那哀婉、细腻、深沉蕴藉的画面与情节了。所以不能不注意小说人物的设置——男主角是受伤疗养的少校军官,女主角是医生的女儿、图书管理员、可人而忧郁的女士。可人而忧郁,“可人”是天赋,“忧郁”跟什么有关?没有爱情?没有丈夫?实际是“丈夫”远在天边,而且是长年。天边是哪里?丈夫在战场上,生死未卜。为什么?因为那无休无止的战争。可见,女士的火花一闪,是丈夫的遥远,是情感的缺失,是这沉闷得令人厌倦的生活,也与战争有关。
但爱情明显不是这篇小说的重心。因为“想留下”的念头在少校见到女士之前就已经出现了。文中至少有四次“想留下”。
第一次:坐上马车看到河边小城外的景物时。
第二次:马车进入小城,看到冷清但宁静的小城。
第三次:进入房间,看了室内摆设布置以后。
第四次:与女士聊天时。
这样看来,尽管有巴希洛夫热烈而不幸的爱情婚姻作衬托,这里一份朦胧萌动的爱情并不是小说的重点。“想留下”这个意念反复出现,说明其是强调,甚至是主旋律。然而,这意念并不是在“爱情”之后出现的,相反,有三次是在见面之前。可见小说反复出现的“想留下”主旋律,是超越爱情的。
那么重点是什么呢?
这背后有一个因由——小说里有几个设定:一是身份,受伤、疗养的少校;二是“想留下”三次都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河边小城的平静、宁静;三是这里风景并不十分独特和优美迷人,只是俄罗斯一个普通的小小的河边山城;四是小说有直接的表述——
终于,马车走进了黑沉沉的小城,只有一所房子(准是药房)的玻璃门点着一盏小蓝灯。街道是往山上走的。车夫从车座上爬下来,让马轻松些。库兹明也下了车。他稍微落后一点,跟着车走起来;突然,他感到自己这一生真够奇怪的。“我在什么地方?”他想,“一个什么纳沃洛基,僻静的小城,马的铁掌击打出火花。在附近某处,有一位素不相识的女人。却必须在半夜里交给她一封重要的而且多半是不愉快的信。两个月以前呢,在前线,宽阔的、静静的维斯拉河。多奇怪,可又多么好啊!”
所以,这篇小说更多的是写厌恶战争、渴望平凡宁静的生活。
三、小说主题是怎样实现的?
小说的重点是什么呢?
重点是那一次一次的景物烘托,“想留下”的意念。
小说为烘托这一主旋律,主要用了这几个场景:
第一次是听车篷上沙沙的雨声、远处的狗吠,闻到土茴香、潮湿的栅栏和河面上湿气的味道,远处钟楼上颤悠悠的钟声。
第二次是回忆了战友兼病友嘱托送信,然后“黑夜,空寂的花园里的雨声,陌生的小城,草地上飘过来的轻雾,——生命就是这样地流逝”,库兹明不知为什么这样想。他又想留在这里了。
第三次是打量房间之后,“低低的、温暖的房间重新唤起了他心中的愿望,想留在这个小城不走了”。
一大段室内景物描写:
这样的房间会令人产生一种特殊的、质朴无华的安适感;那里的餐桌上方悬挂着灯盞,上面套着乳白的灯罩;一幅画的上方装饰着一对鹿角,画面上是一个女病孩,床前有一只狗。这样的房间常会引来盈盈笑意,所以一切都显得不合时尚,早已为人淡忘……
旁边则是一本打开的布洛克的书—— 《遥遥征途不过是小事一桩》。一顶小小的女式黑宽檐帽放在钢琴上的一本蓝色长毛绒照相本上。那是一顶一点也不背时、完全现代的帽子。还有一只随意扔在桌上的带镍表链的手表。手表无声地走着,告诉人现在是一点半。还有一股总让人有点伤感的香水味,尤其在这样深沉的夜半时分……
库兹明倾听着水滴的嗒嗒声。每一分钟都是不可逆转的,这个曾经困扰了人们千百年的思想恰恰在此刻,在深夜,在一间陌生人的房屋里进入了他的脑海,几分钟后他将离开此地,永远不再回来。
第四次是向女士解释,为什么觉得这次送信不是麻烦而是美好、幸福。也是一段景物,只不过是库兹明描述的景物。
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不太明白,于是有一段景物描述:
“怎么向您解释呢,”库兹明说道,一面对自己很生气,“您大概也常会碰到的。您从火车车厢的窗口突然看见白桦林里的空地,看见秋季的蛛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于是您不由得想从行进的列车里跳出去,留在这片林间空地上。但是列车正从旁边驶过。您从窗口探出身去,向后望着,所有这些树林、草地、马匹、乡间大道,都在向那个方向远去,于是听到一种模糊不清的声响。什么东西在响——不清楚。也许是森林或者空气,或者是电话线。也可能是铁轨因火车的行驶而作响。在这一瞬间就这么一闪而过,而您却会终生记住这一情景。”
小说从头到尾都沉浸在如梦般幽暗朦胧的夜色之中,烟雨霏霏之中,这幽暗朦胧,是一片沉静、宁静、和平、自由自在;相对立的,是多年残酷血腥、朝不保夕、居无定所、不由自主的杀戮战争。二者对比,就能体会为什么这片幽暗、朦胧的雨夜之景,却让库兹明反复有“留下来”的意念。
对于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来说,这幽暗朦胧的夜色,烟雨霏霏的黎明,也是一次不同寻常的经历,一次新奇的遭遇,一份新爱情的希望;相对立的,是多年的夫妻分离、感情不和、死气沉沉、平淡寂寞的日常生活。二者对比,也能体会这份幽暗宁静、烟雨霏霏,让她心底暗流涌动、恋恋不舍。
但现实就是现实,库兹明难以逾越战友之情,难以启齿直白,难以违抗社会规范,不得不恋恋不舍登船挥别;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也不得不矜持、严峻,絮絮低语着“枉然”,重回单调寂寞的日常生活。
不论是库兹明,还是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都不甘心,又都不得不重归现实。这现实,命运、性格的成分不多,而现实战争的成分显而易见。
所以,我们认为小说的主题,就是用烟雨霏霏中一段闪光的会见,衬托战争的黑暗令人厌倦。
四、作者为什么选“烟雨霏霏”的叙事格调?
余杰在《你的生命被照亮——读帕乌斯托夫斯基〈烟雨霏霏的黎明〉》中解说自己阅读这部短篇小说集的心得时,已经解答了这个问题。他说:
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代表着俄罗斯文学中厚重博大、深沉悲怆的风格,以宏伟的交响乐的形式,展示人性的缺陷与邪恶,批判专制的残暴和无耻,那么帕乌斯托夫斯基与普列什文、邦达列夫、纳吉宾、艾特玛托夫等作家,则形成了另外一翼,他们代表着俄罗斯文学中柔和优美、典雅明丽的风格,以抒情的小夜曲的形式,展示人性的高贵和纯洁,凸现自然的宽容与永恒。
帕乌斯托夫斯基经历了两次惨烈的世界大战,目睹了多位亲人和朋友的死亡。他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斯大林统治的时代,也亲历了暴虐的清洗和政治迫害。帕乌斯托夫斯基没有选择成为一名“离经叛道者”,也不屑于充当文坛“吹鼓手”,在有限的艺术创作空间里,他以对良善和纯美的追求、对民间文化的捍卫和对普通人情感的挖掘,来申明人的不朽与艺术的不朽。他一生致力于描写人性的善与美,描写俄罗斯忧伤的森林和广袤的原野。
帕乌斯托夫斯基说:“我永远也不会放弃浪漫情调——不会放弃它那一团起净化作用的火,对于人性的激情和心灵上的慷慨,不会离开它那永远不安静的状态。浪漫情调不允许虚伪、无知、胆怯和残酷。浪漫情调中蕴含着使人高尚的力量。”
他以自身的艺术创造,提升一个时代的品质,引领无数深陷在苦难之中的民众,进入审美化的人生。这种浪漫气质挑战着庸常的生活和坎坷的命运,并赋予人类存在的愉悦和劳作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