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讳:两千年来那些“你懂的”

2017-12-25 16:35李夏恩
领导文萃 2017年24期
关键词:隐语君主皇帝

李夏恩

在中国古代礼法中,尊者、长辈的名是不能直呼的,由此产生了一种今天看来既有趣又严酷的规矩——避讳。有的避讳是被动的,如皇帝名字;有的却是民间主动创造的“避讳”,特别是那种朝廷不许说,百姓们又很想说的人或事。

政治隐语是被恐惧和愤怒逼出来的无可奈何的“艺术”

手在甲骨上雕刻和在帛纸上书写的感觉肯定不一样,前者只能一刀一刀费力刻画,后者却可以运笔如飞,书写自如。但甲骨文和纸上文字最大的区别却并非省力或费力,亦非字形,而是内容——前者秉笔直书,直言不讳;后者却时时曲笔讳饰,遮遮掩掩。所谓笔不由心,口是心非。

也许恰恰是因为甲骨刻画费力,所以上古先人才懒于制造出各式各样的避讳来隐藏自己的意图。所谓“夏之政忠”,翻看记载上古王臣言论的《尚书》就会发现,不仅君主的名字可以叫来叫去,不必避讳,就连恐吓威胁也是赤裸裸不加修饰的:“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如果不听话,不仅杀了你,还要灭你全家。

在这个时代,历史上第一句“政治隐语”被制造出来。那就是民众对夏朝末年暴君桀的那句耳熟能详的诅咒:“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决心和太阳同归于尽。

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表现出民众对自己领导者的极度憎恶了。但这句话最巧妙的地方是,它不仅恰当地使用了比喻,将人间的主宰君主比作天空的主宰太阳,更是一语双关,因为在上古时,“日”与“帝”的发音是相似的。只要别有用心的人把舌头稍微拐一拐,“时日曷丧”就变成“时帝曷丧”。

为何人们一定要采取这种隐语的方式去诅咒君主,却不像以前一样直言不讳地批评君主的过失?原因只有一个,直言进谏付出的代价只有死亡,所以人们只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小心地包裹起来,用隐晦的语言将其道出——政治隐语是被恐惧和愤怒逼出来的无可奈何的“艺术”。

不能明说:讽谏与避讳

语言和文字原本是为了让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变得直观而明晰,但最后却用来将真实的看法和观点包裹起来,没有什么比这一矛盾更具讽刺性的了。但也恰恰是从这句话开始,人们发现隐语有时比直言更有力量。

伊尹一定谙熟个中之道,这位辅佐成汤灭夏建立商朝基业的贤臣,正是使用政治隐语赢得了成汤的信任。史籍记载,在第一次拜见成汤时,伊尹扛着一只烹饪用的大鼎,用食物的滋味作喻向成湯陈道自己的政治主张。

这种用讽喻来表达自己主张的方法,也就是所谓的“讽谏”。这种“不能明说”的语言艺术是一种思维工具。但政治隐语另一个重要功能却是禁止思考,它就是“避讳”。

避讳,顾名思义,就是被禁止的话语。在夏商两代,只有遇到桀纣这样的残暴君主,直话直说才会面临危机转而用讳语,但进入礼乐文明的周代后,避讳成为了一种常态。

首先出现也是最重要的避讳,就是君主的名字。第一个被避讳的名字可能就是周代开国之君周武王的名字“发”。在提到武王的名字时,不能说“发”,只能用“某”来代替。这一趋势到了后来,甚至发展成假使有别的名字和君主的名字相同,都要避讳。

一般来说,避讳有时不仅避本字,还会避与这个字音同形近的字,被称为“避嫌名”。“嫌名”一般规定并不严格,但宋代对“嫌名”避讳甚至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根据《礼部韵略》所记,宋高宗名讳“构”延及的嫌名多达“遘、购、媾、篝、傋、冓、够”等55个字,可谓前无古人,人们只能期盼皇帝能体恤民情,起个无论是读音还是字形都罕见的名字。

与“避讳”的茁壮成长相比,政治隐语真正的嫡子哲嗣——“讽谏”却日渐萎靡,一蹶不振。

在战国时代,假如讽谏出格激怒了一位国君,游士至少还可以转投他国;而竞争下的列国诸侯,即使是为了好贤养士的名声也会容忍士人过分的话语。但普天之下的帝王却不会轻易宽容不敬的行为,秦始皇“以古非今者族”的严令使胆敢借古人故事讽谏今日政事的士人胆战心惊,当“大不敬”在汉代成为一项重罪时,讽谏就只能黯然退场了。

汉代的东方朔是最后一位在讽谏史上留下名字的臣僚,他之所以能全身而退也是因为他“时观察颜色”,而汉武帝也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倡优小丑之类蓄养。

“雍乾之际,避讳甚严”,再没有哪个朝代比活在全盛时期的清代更让人感到恐怖的了,避讳的地雷处处皆是,很多时候甚至莫名其妙。

康熙时代的文坛祭酒王士祯,死了已十年,却因新即位的雍正皇帝名胤禛,所以被迫改成“王士正”,后来又被钦命改回“王士桢”;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变成了“赵匡允”,就连前明的崇祯皇帝都成了“崇正皇帝”。

讽谏也同样遭受摧折,当乾隆皇帝的宠臣、被视为清代东方朔的纪晓岚委婉地向皇帝劝谏东南财力竭尽恳请救济时,得到的却是皇帝的斥责:“朕以汝文学尚优,故使领四库书馆,实不过以倡优蓄之,汝何敢妄谈国事!”——这是一个开不起也开不得政治玩笑的时代,即使是倡优也不行。

“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文字何以成狱?

“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这是康雍年间的文士张贵胜编纂的笑话集《遣愁集》中收录的故事里的一句话。这句话的背景是五代时期宰相冯道的一位门客在为冯道念《道德经》的首句“道可道,非常道”时,因为冯道的名字是“道”,而他的字又是“可道”,所以这位倒运的门客只得将所有的道,都改成“不敢说”。

像生活在康乾盛世的大多数文人一样,谈论古事或是嘲笑古人也许是为了满足自己写字癖比较保险的办法,所以像张贵胜这样从古书上将摘抄的古代名人轶事编辑成书出版,或许是再安全不过的了。但即使如此,也有可能背上借古讽今的罪名。

1787年,清代最大规模的文化工程《四库全书》已经全部编纂完毕,进入复勘阶段,但一位名叫祝堃的详校官却从一本品鉴历代收藏画作的小册子《读画录》中嗅到了可疑的气息。

气息来自于书中“人皆汉魏上,花亦义熙余”的诗句。这句诗在一般人看来没有任何奇怪之处,不过是抒发一下作者周亮工追慕魏晋风度的情感,但在乾隆皇帝眼中,这是一首不折不扣的逆诗。所谓“义熙余”,乃是套用陶渊明一个相当冷僻的典故,义熙乃是东晋末年安帝的最后一个年号,据说陶渊明所著文章年月,在义熙之前,都用东晋年号,之后惟书甲子,不书刘宋年号。想那周亮工原是前明进士,后来入清为官,难保他不是借陶渊明的典故暗喻心怀前朝,于是周氏原先收入四库的所有书籍全部抽出销毁。

周算是这场康乾时期文化运动中的幸运儿,因为他死在一百多年前,倘使他活到乾隆时代,必定难逃诛戮族灭之灾。在这场由皇帝亲自策划发动的文化清剿运动中,很少有人能够逃脱成为漏网之鱼。

清代帝王对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政治隐语如此地穷追猛打,让人误以为是罹染了偏执狂或是迫害狂的心理疾病,但事实却远没有如此简单,皇帝真正的目的是希望能杀鸡儆猴,制造一种集体恐慌,使人们不敢轻易玩弄文字,挑战最高权威。

皇帝的苛察一个直接后果是促使人们进行自我审查,因为没有人能料到皇帝究竟会对哪一个字哪一句话发生“兴趣”,所以文人只能无限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将一切都视为可能触犯避讳的地雷,没有什么比自我审查更能彻底地驱赶不安分的思想,也正是通过这种方法,避讳深深地根植于人们的头脑中,并且成为头脑中支配所有思考和书写活动的深层潜意识。就像乾隆在一道谕旨中所说的那样,“俾愚众知所炯戒”,让这些愚民引以为戒。

最安全的方法,就是管住那双不安分的手和不老实的嘴,也许就像冯道门客那句名言才是最保险的:“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

(摘自《今参考·历史》)

猜你喜欢
隐语君主皇帝
康有为“复辟密札”中隐语之探考
皇帝需要帮忙吗
五张羊皮
当代皇室
皇帝怎么吃
和谐君主帝喾
“适宜君王的风度”:论《李尔王》中的新旧君主
读史长智商:我的“隐语”你懂吗
隐语识歹人
当代犯罪隐语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