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或者收留的时光

2017-12-25 21:43洪忠佩
安徽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董氏山村村庄

洪忠佩

天井上漏下的阳光,能够把堂前蜘蛛网的横纵线和螺旋线彻底打亮,微尘在飞,却丝毫不影响蜘蛛网一根根细小如丝的白净。蜘蛛网与梁钩上吊着的竹叉联结,像晒网似的,斜斜地张开,蜘蛛蛰伏在网心,寂静而寥落。竹叉穿过箬笠顶,以及竹叉上挂着的竹篮,组合一起,好比是悬空的菜橱,通风,干爽,隔蚁,避虫。竹篮里放盘碟,挂上拿下都便利。往里一点,堂前的主体摆着八仙桌、太师椅、长条凳,靠近上门头的照壁下还有长条的香椅桌,时辰钟、花瓶、插屏,都是香椅桌上经年的摆设,似乎我从认识老董那天开始,就从来没有挪动过。显然,所有的物品年代不一,都应是上了年头的旧物吧。尤其,八仙桌的桌面上泛着一层木质的光泽。

午后,老董还在堂前的躺椅上睡觉,他把椅背对着天井,身体朝着照壁。老董的鼾声有起有伏,像穿过树林的风声,从远处呼啸而来,转瞬就消失了。倏然,呼声又起。老董睡得很沉,我叫了他两句都没反应,就不忍心再叫他了。没想到,我刚转身,老董就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笑眯眯地说,你就这样走了,不白跑一趟。本来,我是想让老董带我去看祠堂的,不凑巧的是,祠堂钥匙让翻漏的工匠带走了。老董流水瘾,一天两餐酒,量不大。我喜欢和他一起的喝酒过程,只要他知道的村庄故事,就会在他话语里一个一个显现出来。说起宋朝太平兴国年间的始祖董万洪一脉,老董的话题就更多,像加了一盘下酒菜。老董有午睡的习惯,碗筷放下,只要一杯茶的工夫,躺下就能呼噜呼噜地睡去。

一位饭后倒头就能安稳睡觉,心里藏着一肚子先祖和家乡故事的人,无疑是幸福的。不知什么时候,一只锯窿蜂(木蜂)嗡嗡地贴在有雕饰的梁下,开始蛀孔营巢,弄得木屑飘飞。老董抬头瞄了一眼,说,祠堂的梁柱被锯窿蜂吃得更厉害,上次修祠堂时,发现一个梁都吃成窟窿了。看着老董一筹莫展的样子,我想,一个能够修缮祠堂的村庄,那血脉亲情没有理由不延续。

噼噼啪啪的鞭炮,在游山深巷一户人家门口炸了一地碎红,古旧的大门上,一副“惟有薄奁遗爱女,愧无美酒待高朋”的嫁女联,谦逊而喜气。饭甑中蓬勃的豆芽,木盒中鲜嫩的豆腐,菜篮中洗净的香菇、木耳、青菜、菊花菜,以及挂在竹叉竹竿上一排排的鳙鱼、猪肉,集结在庭院中预备着一场农家的婚宴……我与提着喜篮的老妪在门口擦肩而过,走到老店铺“永兴号”的门口,依然听到“天地炮”呼啸在深巷的天空中,向村庄传递着贺喜的讯息。

在游山建村一千二百多年的时光中,我二十年前抵达游山的那天,只是正月过后一个日子的连缀。我无法考证从游山始迁祖董知仁开始,村庄曾多少次迎来而又送走多少个婚嫁喜庆的日子,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正是这样一个又一个连缀的喜庆日子,成就了游山为婺源最大的村庄。游山村按照方位,又分南村和北村。如果把“千烟之村”的游山还原到千百年前,我更喜欢“凤游山”的村名。从唐代开始,“彩凤东游而得名凤游”的传说,藏着村庄先祖的崇拜与信仰,不知曾引发多少游山后人和外人的遐想。我没有机会看到游山村董氏宗谱,很难说上“彩凤东游”传说的出处,却在破朽的,堆满杉木、毛竹,以及风车、独轮车、禾戽的董氏宗祠(嘉会堂),找到了游山村世代相传的美丽符号:正梁上“百鸟朝凤”的雕刻,惟妙惟肖。据说,游山董氏宗族从明正统六年(1441)开始,到民国二十年(1931),先后有9次修谱,从中可见董氏宗族对宗谱的重视。很难想象,游山在民国时期还有祠堂23座,而我当时在村里能够看到的,只有嘉会堂、光裕堂、光烈堂、贞训堂、继思堂、崇义堂。清明会、冬至会、团拜会,作为村里祭祖祭祀活动的组织,只能在老人的记忆里去怀想了。

初春的日子,山环水淌的游山村依然有几分寒意。村委会里,火炉上还烧着炭火。有村干部的热心,一杯绿茶,一捧花生瓜子,外加游山村的人文典故,我与董盛光、董秀善、董容春几位老人,就有了绵延的话题。借用当地一句“秀才难认木匠字,神仙难看锣鼓经”的俗话,来形容自己当时对游山村庄布局的认识,我认为是最为确切了。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争相铺展着村庄奇特的布局:游山村呈太极形,南北两岸人家稠密,穿村而过的小溪,由九条从石罅中不息淌出的涧水汇入而成,隐喻为“九龙下海”,溪上横卧两岸的石板桥数座,有着江南水乡的意蕴,尤其是村东的“函谷”门楼,取自于“老子过函谷关而得道”的典故……

辞别村里的老人,村委会门口一尊刻有“嘉庆戊午贡元”的旗杆石,向我进一步明证了游山村历史上文风的鼎盛:董安、董初、董寧、董节、董骞等八人,分别在宋代、明代高中进士,为游山村赢得了“儒林”的美誉。沿着S形的浚溪而下,一座石拱的廊桥和重檐歇山式的门楼跃入了我的眼帘。廊桥在当地称为“题柱桥”,虽说建于明朝万历二十七年(1599),但据我的推断,除了青石的桥身,现存的亭廊,以及亭廊内“村大龙尤大隐隐稠密人烟,桥高亭更高重重频生财气(横批:桥高亭凉)”、“登高桥远眺儒林赞扬先辈,站幽谷遐思文笔羡慕前徽(横批:风景可观)”的楹联,甚至门楼上“函谷”的题额,都是后来修葺与抄录的。伫立桥上,我虽然看不到古时游山作为通往景德镇、乐平的交通要道,以及商贾熙熙攘攘的景象,却看到了游山村灵动的部分,水面上荡漾着的是鳞次栉比的古民居、街亭,还有村妇在溪埠浣洗衣物的倒影。

按照游山村的习俗,村中婚嫁都必须经过桥亭的。送亲的队伍走到桥头时,要放三个“天地炮”,在桥另一端等候的迎亲队伍方可过桥迎娶。不知是我错过了游山村深巷人家这天嫁女的辰光,还是吉时未到,我在桥上没有见到燃放鞭炮的踪迹。

那个时候,我觉得游山村似乎与外界是隔绝的,好像村民的生活是另一种生活形式的存在。我真的没想到,在古时徽州与江西交汇的地方,还有如此质朴的村庄。

儒林桥、金钱街、店铺巷、凤游书屋、喜会堂、关帝庙、静隐寺、瞻云亭、忆旧客栈、会宾楼、寿星居、连枝楼、绣楼等等,以文化的多元,曾经的富庶,甚至古旧与败落诱惑着我,个中蕴藏的不仅有游山村的人文脉络,信仰崇拜,商旅履痕,还有其主人生命的起始与终结。恰恰是这些,让我禁不住一次次走进游山村,去追寻村庄历史过往的细节与情境。

“举而行之,谋诸族人,佥有同志,或慷慨以输金等,指囷而赠粟,酿花集腋襄成厥举。丰年,常年,荒年定其制,上户、中户、下户异其规。向之告籴于邻封者,今且见出粜于异地。”这是记述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董氏宗族振兴义仓的一段文字,他们开始对读书人和鳏、寡、孤、独和贫困户实行奖励、周济。同时,村庄修桥补路、清理河道、路亭供茶,以及戏班演戏的费用,均从义仓支付。所有的来源,都是来自宗族义田租金和捐输助银。在《凤游书屋学田表》上,列出姓名的捐输者就有63人,而捐出的水田有51亩,田租是499秤,捐输“钱田租”384贯。

游山村是养人育人的,我能够在故纸中看到这样的文字更是坚信不疑。想必,那“士民敦厚”的匾额,与义仓不无关系。这些,既是游山村董氏宗族的义举,亦是操守。

浚溪的一脉清流,在滋养着游山村,而游山村的古风又在滋养着我。

浚溪两边的水街是青石板铺就的,泛着时间的亚光和衔着水泥的补痕。不曾想,游山村早年沿水街有店铺50多家。从18家茶号,3家豆腐店,3家屠宰店,完全可以想象村庄的规模,以及商业的繁华。曾经的茶号、药材店、银匠店,以及铁匠铺都销声匿迹了,能够看到的只有杂货店、副食品店、菜店、剃头店。村口戏坪坦上的万年台(戏台),早已被“大会场”取代了,好在,浚源养生、永禁赌博的禁碑还在。

游山村的万年台拆除了,那地戏、傩舞、徽剧的鼓点,是否在村庄也随之消失了呢?

有人说,舌头的记忆比眼睛可信。确实,当游山村的根来兄把萝苏粿(茄子粿)递给我的时候,彻底打开了我对村庄农家的味道记忆。在我的潜意识里,包括萝苏粿在内,南瓜粿、辣椒粿、炒米片、番薯干、苞芦松(玉米松)、米脆、菜水豆等等土粿子,仿佛与母亲、奶奶,与村庄,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根来兄是土生土长的游山人,我去游山常去他家落脚。我羡慕根来悠闲的种养生活,也喜欢他家在浚溪边的古樟下那通透静谧的院子。在他家五兄弟中,根来是最小的一个。然而,他记忆最深的是父亲为动手术,写在生产队里的一张张借条。1500元,在包产到户之前,无疑是一个家庭欠款的天文数字。

虽然根来只上过小学二年级,却对村庄历史,以及纸质的旧物有种特殊的偏好。一个偶然的机会,根来兄在村里收到了一本《绘图千家诗音释》(下卷,只有薄薄的30页,编释与刻印者均不详),应是清代的刻印线装本,他觉得给我能够派上用场,就赠送给我。我发现,封面是后来用毛边纸加的,上有毛笔写的“千家诗——董礼隆续读”字样。尤其,翻开第一页,第二首诗便是婺源老乡朱熹的《春日》,更是觉得亲切。《绘图千家诗音释》原先的主人是谁,续读的董礼隆又是谁?我问过根来兄,还有老董,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一栋老屋失修或者倒塌,催生了一栋新屋的建起。

在游山村,我对贴有瓷砖的建筑和房屋是敏感的,因它与村庄粉墙黛瓦的徽派民居切实不匹配,显得特别突兀。好比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一栋突兀的新屋使一个古老村庄的容颜缩水。出乎意料的是,许多古老的建筑,在水与火的隐患中没有失去,而是消散在了人为的行动中。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游山村“函谷”门楼的屋檐梁柱与墙体,在一夜之间被油漆粉刷了,心里凉了半截。大暑天,阳光毒辣,面对“翻新”的门楼,我的身体还是起了鸡皮疙瘩。我当时想到的,是村里老董给我讲的一个故事。据说,某村民家的明清家具被一位老板看中了,出的价钱完全出乎意料。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村民觉得过意不去,就请人用砂纸把旧迹去了,并上了油漆……有时,好心并不一定办得了好事。

然而,不知村里主事的人出于怎样的考虑,就把“函谷”门楼粉刷油漆了。这一刷一抹,改变了的应不只是門楼的斑驳与暗旧吧?粉刷过的墙体上,重新抄写了《村规民约》,说明传统的力量是加强了,还是弱化了呢?

过了题柱桥往上走,有一栋老屋正在拆除,砖墙倒下腾起的灰尘,足以将我淹没。拆屋的村民被呛得忍不住咳嗽,我的嗓子也痒痒的,不好受……

水街,巷子,驿道,公路,以及故纸堆中,都是我进入游山村的路径。二十年,究竟进入游山村多少次?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真的很难说,在游山村的历史过往中,还有多少颓废与遮蔽,以及散失,是我未曾知晓的。就在浚溪上,养生河,以及锡皮笃堨、甑箅堨、旺林坦堨、燕尾堨的故事,老董和根来兄都能对我讲一天一夜。然而,我看到的石堨是否还是原来的石堨呢?

从戏坪坦往村里拐,巷口砖墙上贴着一张喜宴的《帮工安排》。虽然,红纸已经褪色得不成样子,但毛笔书写的内容依然清晰:“理事:董成林、董润林、董秀善;接客:董土根;舂粿:董邜成、董春来……”连端菜、借桌凳、放鞭炮的人,都一一安排。显然,这是房屋主人一份喜宴的帮工安排告示,其名目涵盖了宴席的各个环节。

一张褪色的红纸,人与事的交互,透出的不仅是村庄留下的时光痕迹,还有其乐融融的亲情。于我,游山村所有收留的时光,都恍若一个梦境,只是一半醒了,一半还在行走寻访的路上。真的,我还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和重构一个即将老去的村庄。

责任编辑 鹿 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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