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冷家湾

2017-12-25 21:08梅敏
少年文艺(1953) 2017年9期
关键词:河沟老表新春

梅敏

我五岁的时候,外婆五十五岁。我还没有出生时,外公就患病死了。我从小就和外婆一起住在冷家湾,那是一个有山有树又有水的大山湾。湾里的大男人们很少,都在外边做事,没有回家。

外婆在土屋的门前种了五株菊花。雨水节那天,外婆拿着小栽锄把几株菊花全部挖出来,叫我用小铁锹将泥土捣松。外婆用剪刀把老菊枝剪了,将五株菊花又全部重栽。外婆说,这叫翻根,翻了根的菊花才会开得更好。

五株菊花有两株是黄色小药菊,有中药和花混合的香气。一株是绿色的龙爪菊,一株是紫红色的龙爪菊,还有一株是白色的大菊花。白色菊花开着时,就像洋娃娃的头发披下来那样卷曲漂亮。外婆一边栽花一边教我跟着念:“芳菊开林耀,香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这个五柳先生的诗句有点长,不如外婆以往教我的那些诗好记,我念了两天才记下。

外婆的房屋后边还有一株红心木柑树,不到八月十五中秋节,外婆是不会用叉子摘木柑的。外婆说提前摘下的木柑没有成熟,不甜。我就盼着中秋节快些来到,想吃木柑只能咽口水。到中秋节,木柑皮还可以做几顶不同式样的帽子,戴在头上才好玩呢。

我跑到木柑树下仰着头数树上的木柑,可怎么也数不清。外婆笑了说:“树叶遮着的,你咋个数得清?”

夏天的太阳白花花地照着,树叶、草叶好像都被晒蔫了。外婆给我一个小背篼叫我背着,外婆不戴草帽,也不准我戴草帽,她说:“怕晒太阳的娃儿长大没出息。”

我跟着外婆向菜地走去。外婆出了一个谜语:“大哥大肚皮,二哥两头齐,三哥戴铁帽,四哥滚身泥。”叫我猜这四个哥哥是谁。

我说没有哪家的大哥是大肚皮,只有王大毛的弟弟王二娃鼓着的才是大肚皮。

外婆听了哈哈大笑,我也跟着哈哈大笑。笑过后,外婆指着路边竹篱下一个大南瓜说:“你看,这个才是大肚皮。”

我才明白原来这些“哥哥”都是可以吃的。我有些萎脖脖的不想猜下去了,外婆牵着我的手说:“猜不着就生气,你看这茄子,不是戴着铁帽吗?”我看见茄子头上果然有硬硬的几片壳,真像戴着一顶帽子呢。

我又急着问外婆:“二哥和四哥又是啥?”外婆在密密的瓜叶里翻找,终于看到一个像小枕头样的冬瓜,说:“这就是两头齐了。”

“那滚身泥的四哥呢?”

“你这个小憨包,你今天吃的是啥子菜,那芋头不是滚在淤泥中吗?”

我高兴地拍着手跳着:“晓得了!晓得了!”知道了谜底,下次我就可以去考考王大毛他们,他们老是说我鼻龙鼻搭的,嫌我啥都不懂。

外婆摘了一把青椒装在我的小背篼里,又摘了那个大肚皮南瓜提着。回家路上,我还在不停地念:“大哥大肚皮,二哥两头齐……”

天空特别高,看不到早晨刚出来的那个又红又圆的太阳,但是太阳好像已经把热洒满了整个山湾。苞谷林很高,辣椒长得矮,黄瓜们都稀稀疏疏地吊在地边的小坡坎上,在叶子的遮掩下,像在和我躲猫猫。

“为啥看不到麻雀呢?”我又问外婆。

“它们去凉快的地方睡觉了吧。”外婆说。

听到睡觉,我就高举着手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外婆笑了,说:“麻雀睡觉了,我家的成成也想睡瞌睡了。”

晚饭过后,外婆看看天说:“老天爷不下雨,我们去给菜地喂喂水。”

“为啥要叫‘老天爷呢?”

“人世间最大的就是天和地,没有天地什么都不会生长。所以我们要尊敬天,叫他老天爷。”

“外婆,那你还说了地呢。”

外婆看着我说:“我们脚下的地就是地母娘娘。土地上栽种的谷子、蔬菜、瓜果,要靠老天爷的阳光和雨水生长,我们才能活命。对天和地我们都要心存敬畏,不能对天地有任何冒犯。”

外婆提着装有木瓢的木桶走前面,我在外婆后面紧跟着。中午不见的蚂蚁们开始爬到路上来了,三三两两的,外婆说:“不要踩蚂蚁,它们一家子出来散步的。”

蜜蜂也飞出来了,黄蝴蝶、黑蝴蝶也在不高的地方不断地扑扇着翅膀飞过来又飞过去。一只小麻雀蹲在树枝上不停地叫,它的叫声我也听不懂,我想,它是不是也在叫它的外婆?

快到河沟边的时候,从竹林里蹿出一条大黑狗冲着我们“汪!汪”地叫,我认识这是王大毛家的狗。外婆拿着木瓢一边叱呵着驱赶大黑狗,一边对我说:“成成别怕,你不怕它,它就不会咬你。”

大黑狗果然干嚎了几声,又钻回竹林去了。

我问外婆:“大黑狗为啥要来咬我们,我们又没惹它?”

外婆想了想,说:“我们已经惹着它了,这一坳都是王家栽种的地。所以王家的大黑狗就不准我们来,狗都是通人性的。”

外婆说完,好像把我忘了似的,又一邊走一边自言自语:“连狗都知道看家护院,更不说人了……”

外婆忙着在河沟边舀水浇地的时候,我就在河沟里高兴地踩水玩。河沟的水只淹到我膝盖,我双手拍打着水面,看到小鱼们在水里游来游去,它们都很聪明,不让我捉到它们。河沟里的大石头、小石头可多了,有白色的,还有红色的,最多的是青色的,它们都很光滑。把它们从水里捡出来,一会就干了,还没有在水里那样鲜活。我又将它们扔回河沟里,每一块石头落水的声音都不一样,有的“扑通”一下就没了动静,有的落下水后又“咕噜”一声,那是碰到了水下的其他石头。

外婆浇完地,坐在大柳树下,她叫我也坐到柳树下。柳树的枝条垂下来,离外婆的头很近,我踮着脚尖去抓,却抓不到。外婆笑着说:“才不让你抓住呢,它要留下来荫蔽众人的。”

这时,我听到河沟下游拐弯处传来一阵嬉闹声。我说:“外婆,是王大毛他们。”

“外婆听到了,是他们放学回家了。”

他们一边嬉玩一边齐声吼着:“日本人,矮墩墩。你是鬼子我是人。你有枪,我有炮,我就不信打不赢……”

看着他们越跑越远,我问:“外婆,日本人是啥人?”endprint

外婆说:“也不是啥人。以后你长大了就晓得了。”

外婆的回答让我有些失望,外婆又说:“有枪有炮,先得有知识。成成长大还要读书,以后肯定是个有出息的人。”

我还是不明白,但我相信外婆说的话。

我早就想读书了,巴不得自己快些长大,就像那片苞谷林中的苞谷秧,一眨眼就长成了苞谷秆,又高又大。

回家的时候,我走在前面,听到路那头传来乱嘈嘈的声音。那儿是王大毛家,外婆说:“出啥事了?我们绕过去看看。”

到了王大毛家门口,看到王大毛的妈正指着我新春老表的鼻子骂,说他跑到这儿肯定没好事,前天地头少了两条黄瓜,说不定就是他偷去啃了。这时旁边五六个看热闹的就跟着七嘴八舌,说新春老表小小年纪不学好。那王大毛也在,站在他妈身边,一副想打架的样子。

外婆走上去,拉开新春老表说:“新春,你在这做啥子?”

新春老表说:“姑婆,是她家的大黑狗把我的脚咬流血了,我跟她说,她不认账。还倒转来诬我偷她家地头的东西。”

外婆说:“田边地角哪家都种得有庄稼,小娃儿讨点来吃算个啥大事?”新春老表急了,说没有偷她家东西。

外婆俯下身看了新春老表的脚说:“哎哟,还真的咬破皮出血了。”

王大毛的妈长得牛高马大的,还在大声地叫:“你不偷我家东西,我那狗会咬你?再说,是狗咬你的,又不是我咬的。”

外婆对王大毛的妈说:“骂别人偷东西要有根据,不能乱说。狗是你家喂的,要讲道理。”

王大毛的妈双手抱在胸前,声音更大:“狗咬的,要讲道理去找狗讲,反正不要找我。”

外婆也不和她再争论,轻轻地说:“好,我不找你,我找别个。”

王大毛的妈一听这话,就不吭声了。我听到旁边有人在悄悄地说王大壮的名字,那是王大毛的爸爸。但我从没见到过王大毛的爸爸。

新春老表比我大得多,十三岁了。他还想冲出去,被外婆一把挡住。

外婆大声呵斥新春老表:“你还想打架?别人变牛抵你一角,你也变牛抵他一角,自己都变成畜牲了。人要有志气,以后成为牵牛鼻绳的人,才是本事。”

看到王大毛的妈再也没说话,外婆叫我拉着新春老表的手,说:“走,到我们家去。狗咬人是有药医的。”

回到家里,外婆双手在新春老表的伤口处挤出一些污血,用苞谷酒给新春老表冲洗伤口,又拿着齐刀去门前的竹林里砍来一根黑竹,将黑竹破开砍成小块放在土锅里熬。熬好竹水,外婆舀了一碗给新春老表喝下,说:“今天伤口不要沾水,等会再喝一碗黑竹水。明天你再来喝两碗,伤就好了。”

新春老表说:“姑婆,王大毛的妈不讲理,为啥还要诬我偷她家东西?”

外婆说:“不是不讲理,她是怕赔钱,故意胡扯的。”又说,“男人到外边去了,她一个人带两个娃儿守家,怕受人欺负。”

新春老表说:“我晓得,是王大壮。他是个好人,哪个不讲理他就要动手打哪个,在湾里出了名的。”

外婆一听就把脸沉了下来:“没大没小的,王大壮也是你叫的?”又说,“以后见了王大毛的妈,该咋叫就咋叫,礼貌不能少。今天的事,就算过去了,不要放心上。”

外婆留新春老表吃了晚饭再走。做饭时外婆吩咐新春老表在土灶前烧火,说:“传柴进灶要架着烧火才旺。”又说,“灶要空心,人要实心。”

我倚在新春老表肩头,看着灶膛里舞动着的火星和冒出的柴烟,口中念念有词:“烟子烟子,不要煍我。杀个鸡来,和你打平伙……”

天色开始越来越晚,站在土屋外的小院坝中,可以看到远处人家屋顶的猫耳洞口,都在吐着青色的炊烟,和我们家一模一样。太阳还没下山,热气就被急急忙忙赶来的凉风吹走了一半。静寂的冷家湾,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在空气中飘浮着。

老早就盼望着的八月中秋终于来了,外婆房屋后边树上的红心木柑又大了许多。

天一早,外婆说今天要到后山的老林里去讨八月瓜。老林里有许多灌木胡乱长着,外婆拿着齐刀不时在前面清理拦路的树枝,叫我小心不要被树枝挂伤。

八月瓜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好讨,我们走了许久才看到灌木丛中的八月瓜。八月瓜有的开口了,有的还没有开口,白色的瓜肉里排着许多像黑芝麻的米米。外婆掰开一个八月瓜叫我吃,瓜肉又甜又糯,很好吃。

摘了几个八月瓜,外婆说:“该回家了。”

我说:“外婆,瓜还没摘完呢。”

外婆对我说:“这瓜是野生的,不能讨完,要给其他人留点。我们都在向老天爷讨要,大家都有份。”

外婆背着背篼牵着我下山时,遇到几个上山摘瓜的人,都和外婆打着招呼。

“大婶,你们婆孙俩这么早就去讨瓜了呀!”

“是啊,我们先回去,你们慢慢讨。”外婆应着。

午饭后,外婆拿出家中的酒米,淘洗了上木甑蒸熟,倒进石臼,又把早晨在河边取的芦竹秆绑成一捆,用芦竹捣着石臼里的酒米饭。

没有芦竹秆高的我只能围着石臼打着转转。

傍晚,新春老表提着一小袋干花生来了,对外婆说:“姑婆,我妈叫我到你家来陪你们一起过中秋。”

新春老表比夏天时长高了许多,我想我咋个还长不赢新春老表呢?

外婆叫新春老表拿叉子去摘木柑,我高兴地跟着新春老表跑前撵后。新春老表摘了五个木柑,我缠着新春老表破开两个木柑皮给我做了两顶不同的帽子轮换着戴在头上,在院坝里跑啊跳啊。

外婆说:“早端阳,晚中秋。今天晚上我们就在门口坝子里过中秋节。”

外婆叫我把小方竹椅搬到门外的敞坝中,新春老表摆桌子。桌子上有糍粑、炒得香喷喷的黄豆面、红心木柑、八月瓜,还有新春老表带来的干花生。

外婆泡了一大盅自制的菊花茶,对我说:“成成,你先背一背今天早晨我教你的功课。”我张口就念道:“女出门,见贫妇,衣服不完。入门告母,母取旧衣赠之。”

外婆说:“晓得是啥意思吗?”

我答:“扶助贫弱,重义重情。”

外婆笑眯眯地说:“那我们还是要跟往年一样,去请李婆婆来,我们一起过节。”

外婆又吩咐新春老表去田坎对面,扶着七十多岁的李婆婆来了。外婆请李婆婆坐下,先給她的碗里装上糍粑,然后才给我们的碗也装上,又依次在每人的小瓷杯里倒上半杯红茶,说:“从老到幼,次序不能乱。”

我附和道:“从大到小,不生虼蚤。”把大家都逗得哈哈大笑。

才吃了一点糍粑,我就吃饱了,外婆就笑我“眼睛大,肚皮小”。吃过晚饭,外婆叫新春老表收拾碗筷去洗,桌上只留茶杯喝茶聊天用。

我进屋子找新春老表玩,他正忙着洗碗洗筷。我问他:“你晓得日本人是啥人不?”

新春老表说:“你外婆没跟你说?”

我说外婆没告诉我。新春老表说:“不是好人,是敌人。”又反问我,“你晓得你爸和你妈是做啥子的不?”

我摇了摇头说:“只晓得外婆以前是璧山城里的老师,不晓得我爸和我妈。外婆只说他们都在外边做事。”

新春老表侧身瞥了一眼屋外,悄悄对我说:“就是在外边打日本人的。”又说,“后来,湾里又出去了很多人,说要是不把日本人赶走,将来我们这湾里也保不住。”

新春老表还对我说,王大毛的爸爸就是这样出去的。

我听了还是似懂非懂,难怪外婆不告诉我。

在屋外,李婆婆望了望天,说今晚的月亮怕是出不来了,她要趁早回家了。外婆用小布袋给李婆婆装了一些花生和一个八月瓜,还有一个木柑,叫道:“新春,送李婆婆回家去。”

我帮着外婆收拾完椅子,进里屋倒头就睡。

半夜醒来,听风刮着竹林唰唰地响,窗外黑漆漆的。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也有鹅“嘎、嘎”的叫声。迷迷糊糊地,我想起梦中的爸和妈,可怎么也记不清他们的样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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