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姜燕
1
我叫莫茗。我是初中女生。
我坐在靠教室后窗的位置。这个位置不讨人喜欢,傍晚强烈的阳光射在座位上,叫人燥热。
可是我喜欢。我喜欢看窗外的风景。虽说窗外没什么好风景,对面也是一座一模一样的大楼。我们学校的几座大楼格局几乎一模一样,我常想,设计师大约是烦了,就复制粘贴了这些大楼。
对面楼房的窗户,如一只只眼睛盯着这边的楼,阳光反射得那些窗户亮晶晶的,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人会朝我们这边观望。我想应该不会有人,这边同样没有风景。
然而,幸福是通过比较才诞生的。
比起教室里沉闷的气氛和浑浊的空气,外面飞过的一只蛾子也算道色彩明亮的风景。更何况,我的窗外常会有神奇的客人来访呢!
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老师正在讲一道数学题。
它穿越了那些单调的数字和公式,划破我快要僵死的思维,停在外面的窗台上。黑漆漆的两颗眼睛看着我,像在说,你好吗?
我不好,一点也不好。我差点脱口而出。
还好,老师背对着我,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着那道难题的解题过程,粉笔吱吱呀呀地叫喊着,脾气暴躁。
它雪白的身子,头上有一个黑黑的小点。我立刻给它命名“黑小点”。
“黑小点。”我心里叫着,在抽屉里捏下一块面包,想投给它。
然而它头一歪,脚一蹬,扇动翅膀,飞走了。
“莫茗,你来解一下这道题!”
我被晾在黑板前了,心里却并不难过。
2
我家只有一个后窗——厨房的窗户。厨房是妈妈的领地,我偶尔去“巡视”一下。
就是那次的“偶尔”,我见到了它们。
它们是一群鸟,站在厨房后窗台上,大大小小五六只,颜色不同,种类也不同,相同的是,它们都把头埋在一个盘子里,脑袋一点一点,吃着盘子中的米粒。
盘子就是我家盛菜的盘子,米粒也是我家煮饭的米粒。
不用问,是妈妈在喂食它们。究竟喂了多久?看它们这么老练,这么和谐,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了。妈妈居然吭都没跟我吭一声,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吧!
我没有生气。看到鸟儿们的激动和幸福抵消了我对妈妈的怒。
此后,我偶尔的“巡视”变成了每日一查,有时能见到它们,更多时不见它们的踪影,只见到被吃空的盘子。
我只是妒忌。它们见到我,多是一哄而散。换了妈妈,它们会歪着脑袋看看她,继续吃食,吃完了也不急着离开,啄啄自己的羽毛,散会儿步,才散去。这就是区别对待。所谓有奶就是娘,鸟儿也认同。
我要养一只属于自己的鸟。
“黑小点”,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黑小点”变成我的那只小鸟。
趁着别人不注意,我每天都在后窗台留下一点口粮:一小块面包,或者是饼干什么的。只要有我一口吃的,我都会留一口给“黑小点”,希望它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留下的东西最后都消失了,到底是不是“黑小点”吃了呢?
我越来越喜欢看着窗外,最初是为了寻找“黑小点”,其实一次也没寻到过它。时间久了之后,即便什么也看不到,也会那么呆呆地望着,整个人就像一个空空的布口袋,软软的,松松的,舒服得要死。
“莫茗,请你重复我刚才的问题。”英语老师用她盐碱地的表情把我拽回了现实。
“她叫我们把书翻到52页,看阅读理解题。”身后的赵魏提醒着我,声音大到可以传遍教室每一个角落。一些人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英语老师立即把枪口瞄准了赵魏:“赵魏,你起来,到前面来,下面我们听你讲。”
赵魏当然不会傻到听不懂老师的讥讽和警告,他连连摇手,大声告饶:“老师我再也不敢了!”
全班再次大笑。英语老师白了他一眼,再用那眼白的尾巴扫过我。
我知道那眼白,其实主要是送给我的。赵魏的英语很好,我是英语的差生。
我假装不那么介意眼白,装作若无其事地看书上的阅读理解题。那么多字母,我都认识,连起来却一句也没看懂。
这时,我眼角的余光里,出现了“黑小点”的身影。
它落在后窗的窗台上,优雅地啄食着我早上放在那里的炒米果子。
我的心,立刻从泥淖里冲上了半空,像鸟雀那样欢快了起来。
3
“妈,忙什么好吃的呢?”我溜达进厨房,嘴里问着妈妈,眼睛瞟着后窗外,期待能见到它们。
一反常态,妈妈没有搭腔。这很不正常。
“妈,你心情不好?谁惹你生气了?”我问这句话的时候,压根没想到惹我妈生气的人会是我自己。
“你说还有谁?你英语本来就不好,上课还走神?”我妈把铲子往锅里一扔,开始数落我,“你说……”
我知道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我妈会滔滔不绝,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借机掏出来温习一遍。于是我赶紧逃出了厨房。
我没想到英语老师会那么介意,居然告了状。从妈妈的反应来看,这一状告得还不轻。妈妈追到我房门口,苦口婆心地继续数落,直到我“低头伏法”才肯罢休。
英语课上,我努力让自己不去看窗外。
可奇怪的是,“黑小点”的几次到来偏偏都是在英语课。有一次英语小测验快结束的时候,同桌夏蓉蓉用力推我一下说:“快看,有一只鸟儿。”
果然,是“黑小点”!它站在窗台上,偏着小脸看着我。我看它的时候,它眨巴了一下眼睛,没有离开,继续看我。鬼使神差,我把手伸過去,它跳开了一小步,伸出嘴巴,在我的一个指头上轻轻啄了一下,以示问候。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像通了电流一般。我呆呆地望着它。它又踱了几小步,才振翅飞走了。
“黑小点”刚飞走,一片黑影便压了过来,遮住了窗口的光。英语老师盯着我,扫了一眼我的试卷,咳嗽一声走开了。endprint
我抚摸着那只被“黑小点”问候过的指头,久久陶醉着。
我不是没见过鸟。小区里有一户专做鸟类生意的人家。每天从他家门口经过,都可以见到他家房檐下挂着大大小小的鸟笼,笼子里是各种各样的鸟儿,叫着,跳着,此起彼伏,响成一片。起初我也好奇,经常驻足看上小半天,后来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鸟儿跳来蹦去就在那方寸天地里,吃的是统一的鸟食,叫声混杂在一起也听不清楚。偶尔想伸手摸一摸,就被卖鸟人恶狠狠的目光逼得缩回了手。
那些笼子里的鸟,见再多面,也跟我没有关系。
不像“黑小點”,它接受我投放的食物,接受我关注的目光,甚至回赠给我一个“吻”。它是接受了我“驯养”的鸟,不是普通的鸟。
幸好,这次的英语测试,我有了小小的进步,英语老师没有拿我的愣神做文章。倒是夏蓉蓉,似乎窥探到一点秘密了。
“莫茗,那只鸟好像认识你哎!”
“怎么可能?”我掩饰着。
“那你手伸出去它还不跑?这年头,鸟的胆子也太大了吧!”夏蓉蓉慨叹着。
“也许,它看出来我不是坏人吧!”我嘻嘻笑道。
“嗯,什么时候让我也亲近亲近它?”
“别,你满身的杀气,它能感受到的。”我逗她。
夏蓉蓉对着我做出张牙舞爪的表情,扑过来,说:“好,让我现在就杀了你!”我们俩扭作一团。我心中则庆幸她没有再继续追问“黑小点”的事。
我继续偷偷地在后窗台投放食物。“黑小点”不是天天来。但现在每次来的时候,它吃完东西总要逗留一会儿,看看我,我把手伸过去时,它不避让,有一回甚至跳到我手上站了几秒钟。可把我兴奋坏了。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和“黑小点”会一直这样,没有结束……
然而,两天后,班主任宁老师宣布调位置。我试图留住后窗的位置,可宁老师说,全班所有人都必须调动,这是对所有人负责任的态度,没有特例,再说一直坐在后窗口对我也不公平。
我不得不离开了后窗。
坐在教室中间的我,无奈地望着后窗。现在,靠近后窗的女生,将一张报纸贴在窗户上,她说窗口的光线太强,刺得她眼睛难受。
“黑小点”来找过我吗?我不知道。
“黑小点”找不到我会不会很失望?
我依然会投放食物,但只能在每天的放学后偷偷放过去,像做贼一样。
夏蓉蓉再也没有问过我“黑小点”的事,对她来说,值得关注的事情太多了。
为了我的英语成绩,妈妈煞费苦心,每天晚上都盯着我听英语,督促我做英语练习卷,她还特地加了英语老师的微信,每天交流我英语练习的情况。
我感觉自己被关进了一只用英文字母编织起来的鸟笼。
4
我英语成绩的提高带给英语老师一丝笑容,却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多快乐。连续几次,我发现投放在后窗台的食物还在。“黑小点”没有来。
“黑小点”怎么了?
隔着两排同学和一张蒙住玻璃的报纸,我眺望着窗外。天空中翻卷着白云,抑或乌云,我再也没有找到过“黑小点”。
好几次,想到“黑小点”有可能遭遇到的不测,我的眼泪几欲夺眶而出。难道是因为秋天到了吗?“黑小点”迁徙了?还是因为我有着太浓的悲秋情绪?
我内心压抑得很。
晚上,我去厨房,发现窗台上盘子里的米粒还是满满的,我喊妈妈来看。
妈妈皱皱眉说:“昨天开始就没少,不知怎么回事。”
“会不会是去南方过冬了?”我忍了忍,没有说“黑小点”也消失的事。
妈妈摇摇头:“它们去年冬天就在这里过的。”
“难道是移情别恋了?”
妈妈满腹疑虑,把我赶出厨房:“你快去学习吧,别胡思乱想的。”
过了几天,妈妈把厨房后窗的盘子撤掉了。我说要是鸟儿们来找不到吃的会着急的,妈妈没有搭腔,只是一声不吭地把窗台上面擦了又擦,好像要抹去鸟儿们的一切痕迹。
整整一晚,妈妈都闷闷不乐。我怕引火烧身,不敢多问。
再后来的一天,无意中听到妈妈跟爸爸的对话,我才知道真相。
原来,小区里一户人家嫌鸟儿总把屎拉在他们家的汽车上,一怒之下在小区投放拌了毒药的谷粒,凡是吃到的鸟儿无一幸免。那几天小区里不断出现鸟的尸体,搞得物业负责打扫的人满腹怨气。妈妈下班回来时,有一只鸟儿正掉落在妈妈眼前,在妈妈的眼皮子底下挣扎着,断了气。妈妈知道原委后,气得浑身颤抖,想去找投毒的人为鸟儿讨个公道,被爸爸拦住了。
我难过极了,为那些鸟儿,也为妈妈。它们是被妈妈驯养的鸟儿,和我的“黑小点”一样,对妈妈来说,它们也是不可取代的。
后窗台上没有了盘子,没有了鸟儿。爸爸在那里放了一盆绿植,试图驱走妈妈的伤感。
妈妈炒着菜,也会忽然放下铲子,呆呆地看着窗台,缓不过神来。看着妈妈的样子,我仿佛看到教室中的自己,心中隐隐地痛。
“妈妈,我知道你想它们了,你很难过对不对?”我悄悄走到妈妈身后,用手环抱住妈妈的腰。
妈妈有些意外,回头看看我,拍拍我的手,说:“嗯,是想它们了,但愿有鸟能侥幸活下来,哪怕一只也好,哪怕再也不来也好。一个人在厨房的日子,有时也会孤单,会苦闷,甚至有些愤怒。有了它们在窗口,我便多了些乐趣,也多了些慰藉,好像我懂它们,它们也懂我。唉,跟你说这些,你还不懂……”
我懂。
我怎么能不懂呢?
一个人的感觉,那种烦闷无人可诉的感觉,妈妈也会有。我收到妈妈心底的讯息。我不由更紧地抱住妈妈:“肯定会有的,那只鸟儿一定飞到更安全更舒服的地方去了,它说不定也在想着你呢!”
“但愿吧!”
这次,妈妈没有催促我去写作业,她好像很享受被我安慰和拥抱的感觉。我也很享受,抱着妈妈,心里松弛得想哭。endprint
我与妈妈总是因我的学习而不知不觉剑拔弩张起来,彼此都绷得紧紧的。这种时刻很少有,因此越发珍贵。
5
我坚信“黑小点”没有死。学校不可能有人对它下毒。
可是它在哪里?
教室里人都走光了,我来到后窗,把前一天放的食物清理干净,依然不死心地看着外面。
“喂,还不回家在干吗呢?”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赵魏。
“你不回家来干吗?”我没好气地反问。
“我忘带作业本了,来取。”赵魏到抽屉取了作业本后,凑到我身边嬉皮笑脸地也往外看着,不依不饶地问,“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你管我呢!”我戗了他一句。
忽然,赵魏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叫了起来:“原来你在看她呀!”
他看到什么了?我有点莫名其妙。赵魏指着对面楼的窗口,努努嘴:“没看到吗?她!”
我朝对面望去,只见窗口真的站着一个女生,正往我这边看着,似乎也在看我。难怪赵魏会误会。
我一时竟然心慌了起来,好像自己刚才是真的在看她的。我背起书包,关上窗户,拔腿就跑。
赵魏紧跟着问东问西:“你们认识?是朋友,还是敌人?就在那幢楼,几步路而已,干吗不去找她?有误会的话说清了就好了呀……”
“你干脆去做导演吧,或者做娱乐记者,烦不烦啊?”我觉得他讨厌起来可真的是很讨厌。
“怎么说话呢?咬我这样的好心人你可太狠了哈!”斗起嘴来,赵魏比谁都带劲儿。
最好的办法就是,别理他。我疾步走着,进了地铁站,我们就该分道扬镳了。
不过,那个在窗口看着我的女生,她在看什么呢?
另一颗好奇的种子在我心中萌芽了。
“黑小点”依然没有出现。
每天放学后,只要我往那个女生的窗口看的时候,她也一准在看我。
她是谁?她是在看我吗?越纠结越痛苦,我终于下定决心去一探究竟。
推开她的教室门,教室里空空荡荡。她还站在窗口。听到推门声,她回身看我。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还好她说话了:“你好!”
“你好!”接上话之后,我们就可以交谈了,“我很好奇,每天放学后你在看什么?”
“对着天空背书。”她对着我扬了扬手中的一本书,“我英语不好,对着天空大声地背诵,感觉有帮助。”
哦,原来我真的自作多情了,她并没有看我。
谁知她说:“你每天也看着窗外,看什么呢?”
她还是看到我的!我笑了笑:“我在找一只鸟,它好多天都不来找我了!”
“你是说,鸟?”
“是的。”
“据我所知,学校在最后面新栽了一片林子,那里有不少鸟,你去那里找过吗?”
“林子?没听说。”
“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她把书收到包里,提着包向我走来。靠近了,才发现她个子比我高出了整整一头,毕竟她已经初三了。
她带着我,七绕八绕,到了学校最后面,果然有一片新栽的林子,郁郁葱葱。
我们在林子里转了转。头顶传来“叽叽喳喳”“咕咕咕咕”各种叫声,鸟儿果然不少。她指着树上的一些小筐说:“这是学校专门准备的鸟窝,应该已经有新居民了。”没等我说话,她又说:“学校里的校工每天都会来喂食,住在这里的鸟儿应该饿不着。你要找的鸟儿,说不定也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我留意着,并没有发现“黑小点”,不过心一下安定了很多。
走出林子,我说:“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她对我伸出一只手说:“很高兴认识你这个新朋友。”
我握住她的手,有点羞涩。这是我第一次跟人很正式地握手。
到了校门口,阴魂不散的赵魏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他大叫一声:“莫茗,神神秘秘干什么去了?”
我心情好,也就大聲回应了他:“秘密!”
赵魏忽然对着身边的她诚惶诚恐地问候道:“简老师!站在窗口的原来是你呀简老师!”
简老师?我蒙了。赵魏用手指戳戳我:“她是我姐姐的班主任!”
“简……简老师好!”我张口结舌,倒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慌里慌张撒开了握着的手。
“希望你能找到你要找的鸟儿。”简老师笑吟吟地说。
我点点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简老师,您怎么每天背英语?”
“我要参加教育硕士的考试,可是英语很烂,只能加油咯!”简老师坦然地回答。
6
牙医把我的脑袋按在椅子上给我的蛀牙动手术,妈妈看着张大嘴巴的我,说我的样子就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雏鸟。
妈妈说完后沉默了很久,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些她喂过的鸟。
我想起了“黑小点”。我经常去学校林子里转悠。我又认识了不少鸟朋友,可依然没有找到“黑小点”。我坚信“黑小点”一定会活得很好,在某个不为我知的地方。
每天放学后,我都跑到简老师那里去,和她一起对着窗外大声念着英语,那种感觉很爽。
简老师说,后窗有后窗的风景,可站在前窗,迎着更明亮的阳光,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我觉得她说得很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