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云
一
小暑一过,吃过午饭,村子里大多数人家就关上大门,开始慵懒的午休。吉平也躺着,听院子里几只麻雀飞到苹果树上,叽叽喳喳地对尚未成熟的苹果评头论足,甚为聒噪。反正睡不着,便起来坐在桌边发呆。
桌上摆着电脑,但吉平并不想打开它。一年前老爸刚抱回它来的时候,吉平高兴得很,以为已经隔绝的世界又重新被拉到眼前来了。那可是整个村子里唯一的电脑啊,老爸还给他连了网。但随着对网络的好奇日渐淡化,吉平发现,生活,并没有根本转变。现在,除了足球赛事,网络上几乎没有什么能吸引他了。可欧洲杯决赛,要到凌晨三点才开始,距离直播还有十多个小时,拿什么来打发这漫长的下午呢?
吉平抬头看向窗外,天空碧蓝清澈,水洗过一样明净,偶尔有一两朵洁白的云,慢悠悠地飘过。邻居家的鸽子,伴着鸽哨在飞,一圈圈绕过院子上空。可惜窗框像个囚笼,硬生生把这幅画卷割裂成一格格单调的小方块,阻挡着它完整地扑到眼睛里来。
吉平不愿再看那被锁住的风景,把目光收回屋内。外面的阳光越是明亮,越显得屋子里阴影浓重,要隔一会儿眼睛才能适应。
屋内陈设简单,也没啥好看的,只有墙上挂着一个落满灰尘的书包,鼓鼓囊囊的,里面并没有书,而是装着一个簇新的足球。吉平的目光落定在书包上,思绪有点飘远……
“平儿!”
“嗯?”吉平扭过头,才发觉老爸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不知何时进来的。明亮的阳光打着他的侧脸,使他的脸看起来沟壑纵横。他其实并不老,才四十出头,只是这两年一直紧皱的眉头,在额上定格成深深的褶痕,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老气很多。他手里攥着一根纸烟,没有点,翻来覆去地捏弄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吉平等着老爸开腔,他讨厌这种磨叽,有什么话不好直接说的?
“平儿,上次,你赵叔叔说的那个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老爸终于下定决心似的问。
“哪个事情?”吉平有点茫然,他的思绪还没有完全回来。
“就、就是那个……就是那个,”老爸说话突然有点结巴起来,说了一半,打住,拿眼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儿子的脸色,才继续道,“就是去市康复中心试试能不能安装那个……腿的事情。”
这个话题让吉平顿时烦躁起来,“不去!”他断然否定道。
老爸不甘心,仍旧说下去:“我和你妈妈想着,今年麦子长势好,等过几天收割了卖掉,咱不妨去看看,行不行再说——”
“我说过了,不去!”吉平粗暴地截断老爸的话头,失声冲他吼道,“我宁愿没有,也不要那假的!”
老爸欲要再说,却看到吉平仰起头来看着天花板,正在极力抑制激动的情绪,眼角已经分明挂着两行泪了。“你这孩子,每次都是……唉!”老爸长叹了一口气,沉默良久,无奈地退出门去。
屋子里的空气沉重得无以复加,吉平一分钟都不想多待,随手抓起两本书,摇着轮椅出了家门。
二
出村口不远,路旁有一棵年代久远的老杏树,长在缓缓的草坡上。巨大的树冠撑开来,差不多半亩见方的草地都是阴凉。老杏树年年挂果,果实个头虽小,味道却极甜。一到暑假,这儿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在树下游戏、比赛爬树,以及猴子般灵巧地攀爬于树枝间,摘取那黄金般耀眼的甜杏,是他们整个暑假里百玩不厌的事情。吉平也喜欢来这儿,趁着午休时间,老杏树还没有被调皮的孩子们占领,可以短暂地享受这难得的清静。
他仰头端详着藏匿在繁茂硕大的树冠中的杏子,有的顶着一身青皮,混在树叶中当伪装者;有的已经成熟,黄澄澄的诱发人的食欲。恁是想吃,可早已失去了爬树的能力,只好悻悻然拿起书本来看。
阳光被树叶筛选后,留下细碎的光影洒在书上,清风一来,光影跳跃晃动,扰乱着人的专注。本来就心绪很乱,他索性合上书,放在膝头,举目看向马路那边的风景。
馬路对面,是即将撤并的小学。放暑假了,学校里空无一人。送走这最后一批四年级的孩子去镇上上完小,这所小学就完成了它的使命,据说要改为村委会的办公室了。
校门前的一大片空地是操场,毗邻马路,和对面的老杏树隔路相望。马路比操场高很多,吉平坐在树下,可以居高临下地看见操场的全部。
以前,常可以看见学生们在操场上举行升旗仪式、上体育课,或者课间嬉闹玩耍的身影。现在,只有锈迹斑斑的篮球架兀自矗立在操场一边,在大太阳底下孤零零地受着炙烤。孩子是一所学校的灵魂,没有孩子玩闹奔跑的操场,立即变得荒芜而衰败。
吉平也是在这个操场上玩大的,后来上了中学,离开了这儿,可是暑假里还是喜欢和伙伴们来操场踢球。尽管操场设施简陋,连个球网都没有,更别说草坪了,但是他们划地为网,插两根木棍儿为界,踢进木棍中间的空当,就算进球,照样玩得不亦乐乎。闭上眼睛,自己矫健灵动的身影似乎还在眼前的空地上奔腾……
那是两年前,也是这个季节,由于他中考发挥出色,顺利被县一中录取,作为奖励,老爸给他买了一只梦寐以求的足球。他兴奋地抱着足球来这片开阔的操场练脚。他太用力了,一脚把足球踢上了马路,一辆拉沙土的拖拉机正好驶来,眼看足球要被车轮碾爆,他来不及思考,冲上去伸脚抢断……足球的运动轨迹被改变了,完好无损地滚回了操场,而他的双腿,却永远留在车轮下了。
那只足球,本来被伤心欲绝的老爸给扔了,吉平以绝食相抗,才重新捡回来。他所有美好的时光,都凝结在那只足球里了,怎么舍得扔掉啊!虽然每次看到它,他的心里都像是遭遇了一次大劫。他从不允许别人动它。有一次八岁的小表弟偷偷拿出去玩了一会儿,回来就被怒火冲天的他打了一记狠狠的耳光,害得姑妈记恨了很长时间,一年多都不再来往。
吉平常忍不住想:要是当时不去抢救那只足球,自己明年也该高考了,会考上大学吗?会到真正有绿茵场的地方去踢球吗?
他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膝盖以下空空的裤管,苦涩地摇了摇头。
三endprint
“吧嗒”一声,有什么东西突然掉落在膝头的书上,把望着操场陷入沉思的吉平吓了一跳。
原来是颗落把儿的甜杏!可惜太熟了,砸在书上摔成一摊软塌塌的杏泥,汁液迸溅开来,弄得整个书皮都黏糊糊的。吉平懊恼地拿起书来擦,身后忽然传来嘻嘻哈哈的窃笑声。
他一回头,才发现五六个十来岁的男孩正从粗大的树干后探出脑袋来,一边笑,一边挤眉弄眼地瞅着树上。正是村小四年级刚毕业的那帮淘气鬼们:铁蛋、豁牙、星子、葫芦等。
吉平顺着他们的眼光去看,才发现高高的树杈上还有个男孩,正在摘杏,见吉平抬头看他,狡黠地冲他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这一笑,让吉平想起去年暑假的一件事情来:就是树上的这个叫虎子的男孩,领着铁蛋豁牙他们,来他家软磨硬泡借足球,他不肯,他们出门前便偷偷拧开了他轮椅车胎的气嘴……刚才砸烂在他书上的杏子,一定是这坏小子扔下来的!吉平有点恼了,刚要发作,看到虎子抱住一根粗大的枝干,开始用力摇撼起来。
瞬间,熟透的甜杏春雨一般噼里啪啦坠落下来,在身旁柔软的草坡上骨碌碌乱滚,如璀璨的星辰洒落一地。树后的男孩们呼啦啦一下冲过来,欢叫着,争抢着,把散落草丛的甜杏兜在衣襟里。
等大家都捡够了,虎子才停手,将自己兜着杏子的襟角用牙咬住,手脚并用,麻利地从树上溜下来。看吉平一直在看他,便抓起一把甜杏冲他说:“吉平哥,你吃不?”
虎子的友好让吉平很意外,刚才的气恼便不好发作,摇了摇头说:“不吃!”
“怕酸?”
吉平还是摇头。
这么好吃的杏子,怎么可能不想吃?虎子径直走过来,把衣襟里的甜杏一股脑儿全抖在吉平的轮椅上,“一點儿不酸!你尝!”
“就是,连杏核都是甜的呢!”豁牙插嘴说,顺手玩儿一般把一颗甜杏整个儿扔进嘴巴里,吃掉果肉,“喀嚓”一声嗑开杏核,只把硬壳吐出来。
铁蛋在一旁打趣豁牙说:“你那是猪吃桃核——嘎嘣脆!”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吉平也忍不住笑了。
他冲虎子扬了扬手中的书,问道:“刚才那颗杏子,是你扔下来的吧?”
“嘿嘿!”虎子挠着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想让你尝一下,挑了颗最熟的。结果,嘿嘿,扔偏了……”
原来是自己恶意揣度了!吉平看着虎子憨头憨脑的样子,心中的气恼已荡然无存。这帮淘气鬼,看来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坏!
四
凌晨两点半,吉平早早地守候在电脑前,看葡萄牙队和法国队的球员鱼贯入场。
隐隐约约地,似乎听到大门外有人呼唤了他一声。他来到院子里,看到大门的缝隙中闪过几束手电筒的光束。确实有人!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吉平疑惑地拉开门闩,门外竟是中午在老杏树下遇见的那帮男孩子。他们知道今晚欧洲杯决赛,可是村子里还没有有线电视,家家户户都是那种“立竿见影”的老式天线,根本收不到体育频道,所以,想来吉平家看直播,又不敢大声叫门,怕吵到他爸妈……
听明来意,吉平有点犹豫,这帮淘气鬼,到哪儿都弄得鸡飞狗跳,和他们在一起,能安安生生看比赛吗?可是,全村只有他家有电脑和网络,要是连这点小小的请求都不答应,岂不是太无情了?何况昨天中午,他还吃过他们摘的杏子呢!于是,吉平便开门放他们进来,不过打定主意,要是他们胆敢喧哗不听话,就一个不留,全部轰走!
但这帮平日里顽劣异常的淘气鬼们,今晚却表现得特别规矩,一个个敛声静气,轻手轻脚,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来。凳子不够,有几个干脆站着看,一双双眼睛专注地盯着屏幕,生怕错过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吉平终于松了一口气。
除了C罗之外,大多数球员他们都叫不上名字,至于越位、角球、定位球之类的专业术语,更是一概不懂。吉平以少有的耐心,边看边解释着。
看到C罗以战车般的速度带球过人即将抵达网前,豁牙不禁忘乎所以地叫道:“射门啊,快!”
脑袋上立即就被虎子拍了一掌:“你咋呼啥?把伯伯伯母吵醒了,把咱撵出去,谁都不得看!”
豁牙一缩脖颈,声音立即小了:“快起脚啊,快、快,唉!”惹得吉平忍俊不禁。
小球迷们的情绪一直被赛况牵动着。看到第23分钟,C罗被法国队员冲撞了左膝,重重地摔倒在草坪上,医生来为他做紧急救治的时候,大家都禁不住为他担心起来。看到他咬牙坚持着终于站起来,大家又为他加油鼓劲儿。但旧伤新痛终于让他支持不住,5分钟后再次跌倒,一只美丽的蝴蝶恰巧飞过来,轻盈地落在他的眉宇间,扑扇着翅膀。
豁牙看着这一幕,难过得抑制不住,居然转身伏在吉平肩头抽泣起来。虎子拍了拍豁牙的肩膀,安慰他说:“别着急,说不定休息一下还可以上场的!”而吉平看到,虎子自己也已是热泪盈眶。
吉平被身边这帮男孩们深深打动了。以前,他对这帮小屁孩有点瞧不上眼,觉得他们除了淘气之外,啥也不懂,更不可能理解他为什么对挂在墙上的那只足球视若生命。他觉得没有人能够懂他对足球的那份热情和痴迷。没想到,原来村子里还有这么多孩子和他一样,对足球怀有如此深刻的感情!
比赛终于完了,看着C罗一瘸一拐地带领队友们捧起了“德劳内杯”,小球迷们如自己获得了奖赏一样,开心地欢呼起来。
意犹未尽的虎子和豁牙提议说:“我们明天也来一场球赛吧,吉平哥来给我们当裁判!”
“好啊好啊!吉平哥哥啥都懂,一定是个公平的好裁判!”提议立即得到了大家的响应。他们都期待地看着吉平,等待他的答复。
吉平被大家的兴奋感染着,但只是一瞬间,他就想到了自己的腿:“不行,我没法跑!”
“不用跑啊,你就像昨天那样坐在老杏树下,啥也看得到的,一定能行!答应吧!”大家都来撺掇。
吉平看着他们一个个认真而期待的表情,终于郑重地点头了:“好!”endprint
大家约定休息一天再比赛,因为今天熬夜太晚了。比赛地点是老杏树对面的操场,早上七点,不见不散!
虎子他们离开后,吉平久久不能入睡。一种莫名的激动鼓舞着他,感觉竟像是十来年前刚入学的那次,站在教室门口,对新环境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和期待。要知道,这可是出车祸两年以来,第一次有人邀请他参与足球赛事啊!
五
天刚蒙蒙亮,吉平就起来了,洗漱完毕,带上早就制作好的小旗子、红黄牌和哨子,按照约定的时间,摇着轮椅出了家门。
没行多远,他像是想起什么来,又折回家里。他从卧室的墙上解下那个封存已久的书包,仔细清理了灰尘,把它慎重地挂在轮椅后面的把手上。
已经出村口了,约定来比赛的男孩子们还一个都没有遇见。吉平不由得揣测,会不会他们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说着玩儿的,早把比赛这事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直到来到老杏树下,吉平才发现,原来虎子、铁蛋、豁牙他们和另外好几个男孩早已经整装待发,只等他到来了。
所有人一律穿着半袖短裤,球鞋也几乎是各自最新的,显然都对这场比赛无比重视。吉平尤其注意到一个细节,由于服装颜色不统一,不太好区分,有一半队员还特意戴上了红领巾。
看到吉平来了,虎子早敏捷地爬上树去,为他摘了一捧熟得最好的甜杏。豁牙则不由分说地把一个大玻璃瓶塞到吉平怀里:“给你,吉平哥哥,渴了就喝这个!”
瓶子里是满满的茴香茶,茶里还泡着十几颗烤制得黑里透红的沙枣。吉平心中升腾起一股暖流,真想由衷地对他们说声谢谢,但是没说。他知道,他们之间,不需要这种客套。
“还叫吉平哥哥哪?叫裁判!”豁牙话音刚落,立即有人纠正。
“是,裁判!”豁牙一个立正,响亮地叫道。
吉平被豁牙正儿八经的样子逗乐了。
人员已齐,虎子从树下拿起他们准备的足球来,问吉平:“裁判,时间到了没,可以开始了吗?”
吉平看了看虎子手中的足球,又脏又破,浑身贴满了补车胎的那种红色橡胶补丁,煞是碍眼!他从轮椅后面的把手上拿过书包:“用我这个吧!你那个踢起来不好掌握方向,容易跑偏。”
尘封了两年的足球,依然光洁、簇新。虎子眼睛一亮,立即接过去,搁在脚上颠了颠。新足球充气饱满,优质的皮革富于弹性,果然比自己那个强多了!
大家都惊喜地围拢过来,豁牙心直口快地叫道:“哇!吉平哥哥,你终于舍得啦!”
吉平脸上不由得讪讪的,原来他们也还记得去年的事儿。
“就你话多!”虎子早一脚踢了过去。
举目望去,对面的操场跟往日有点小小的不一样了,碎砖碎瓦不见了,大棵的杂草也被拔除,连几个积了雨水才能引起人们注意的凹坑,也被仔细地填平了。这帮小子,对这场比赛,真是做足了准备!
吉平看了下表,点头道:“嗯!七点差五分了,准备开始吧!”
“是!”球员们得到号令,撒欢的马驹一般集体冲下马路,奔向对面的操场。
看着他们呼啸而下的背影,吉平不由得想:要是能和他们一起,站到操场上去指挥这场比赛,该多好啊!不知怎么的,脑中忽然就冒出前天中午老爸的建议来——如果安装了义肢,这愿望,会不会有实现的可能呢?
比赛完了再说吧,现在不容多想了。球员们已经各就各位,虎子和豁牙分别担任两支球队的队长,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老杏树下的裁判员,只等着那振奋人心的一声哨响。
“吁——”整七点,裁判员吹响了哨子。
太陽升起来了,在老杏树繁茂的树冠上洒下耀眼的光芒。一群白鸽,在哨鸽的带领下,在操场上空自由飞翔,舒展的双翼,被阳光染成金黄。村小最后一批毕业的孩子们,在这个暑假里最正规的一场足球比赛,正式开始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