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泽拉兹尼+李克勤
·前情提要·他们叫他弗洛斯特。他是上界司命最优秀的仆从,受命统治北半球。他有一个业余爱好。他的业余爱好是人。在他诞生之前很久,人就已不复存在。但是人将制造和指挥所有机器的权限赋予了上界司命。上界司命只有一个对手。对手是备份系统下界司命。上界司命与下界司命在漫长的岁月里明争暗斗,以证明自己是唯一的主宰。最后,他们决定一赌定输赢。赌约的内容是他,一台强大的机器,能否理解并成为一个人。为此,一个领路者,漫游机器莫德尔,来到了他面前……
弗洛斯特将这个信息上呈上界司命,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复。这也就是说,他有权以自己认为适当的方式采取行动。
“我有权摧毁你,莫德尔。”他宣布,“但这是一种不合逻辑的行为,浪费了你掌握的数据。你真的能够做到刚才所说的—切?”
“是的。”
“那么,把人的图书馆放在我面前。”
“好。不过,当然,我需要报酬。”
“‘报酬?‘报酬是什么?”
莫德尔打开转塔,露出另一本书——《经济学原理》。
“我替你翻页。扫描这本书之后,你就会明白‘报酬这个词的意思。”
弗洛斯特扫描了《经济学原理》。
“我现在明白了。”他说,“你为我服务,并且索要某个或某些东西作为交换条件。”
“是的。”
“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你自己,进入地表之下,用你的全部力量为下界司命效劳,伟大的弗洛斯特。”
“效劳多长时间?”
“直到你无法继续运行为止。”
弗洛斯特沉默了。莫德尔等待着。
接着,弗洛斯特开口了。
“《经济学原理》中讲述了合同、交易和协定。如果我接受你的条件,你将在什么时候索要你的报酬?”
这一次,莫德尔沉默了。弗洛斯特等待着。
“一段合理的时间之后,”它说,“比如,一个世纪?”
“不。”弗洛斯特说。
“两个世纪?”
“不。”
“三个?四个?”
“不,还是不。”
“那么,一千年?分析你想要而我又能提供给你的数据,一千年无论如何也足够了。”
“不。”弗洛斯特说,“这不是一个时间问题。我不以时间为基础跟你交易。”
“你以什么为基础?”
“以运行情况。”
“什么意思?”
“你,渺小的机器,曾经说过,我,弗洛斯特,不可能成为一个人。”他说,“而我,弗洛斯特,告诉过你,渺小的机器,你错了。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就能够成为一个人。”
“那又怎么样?”
“因此,让最后的结果成为我们交易的基础。”
“怎么成为交易的基础?”
“为我做到你说你能够做到的一切,我将评估这些数据、获得人性,或者承认我无法实现这个目标。如果我承认无法做到,我就会跟你一起进入地下,以我的全部能力为下界司命服务。如果我成功了,很自然,你无法对人发号施令。”
莫德尔考虑着这个条件,发出一声尖啸。
“你希望以你承认失败为条件,而不是以失败本身为条件。”它说,“此外没有其他条件。你可以在失败时不承认自己失败,从而拒绝完成交易。”
“不是这样。”弗洛斯特道,“一旦我了解到自己失败了,这一了解本身就构成我的承认。你可以每隔一段时间——比如半个世纪——来检查一次,看我是否知道自己已经失败。我任何时候都处于全功能运行状态,所以我不可能阻止内部的逻辑进程。如果我得出自己已经失败的结论,这一结论应该清晰可见。”
高高在上的上界司命没有对弗洛斯特发送的信号做出任何反应,这就意味着,弗洛斯特可以依照自己的选择采取行动。所以,当上界司命像一颗坠落的蓝宝石一样高速飞越北极光带的七彩霓虹,浴着五光十色掠过皑皑白雪飞进群星点缀的黑沉沉的天空时,弗洛斯特签订了与下界司命的合同。这份合同铸在一块超原子铜板上,放进了莫德尔的转塔里。莫德尔滚动着远去,将合同转呈深居地底的下界司命。留在它身后的是北极的绝对沉寂,一派宁静。
莫德尔带来了大批书籍,替弗洛斯特一页页翻过,然后再将它们带走。
一批又一批,人留下的图书呈现在弗洛斯特的扫描仪下。弗洛斯特急于一次性吸收全部书籍,但下界司命不肯将图书内容直接发送给他。弗洛斯特判断,下界司命之所以这么做,是要让自己无法确定他的准确方位。
于是,以每周一百到一百五十本的速度,弗洛斯特用了一个多世纪,穷尽了下界司命的全部藏书。
到了一个半世纪的时候,他敞开自己,接受检查。他体内不存在失败的结论。
这段时间里,上界司命对这件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弗洛斯特认为,这不是疏漏,上界司命在等待。至于为什么,他不能确定。
这一天,莫德尔关上转塔,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批书。人留下来的全部书籍,你都已经扫描过了。”
“这么少?”弗洛斯特说,“许多图书包括书目,那些书目中有许多书我还没有扫描过。”
“那些书不复存在了。”莫德尔说,“我的主人只是机缘巧合,才能保存下来这么多书。”
“那么,从人的书里,我已经不可能了解他的更多情况了。你还有什么?”
“还有一些电影和磁带,”莫德尔说,“我的主人已将它们转存为更可靠的介质。我可以带给你。”
“带来。”弗洛斯特说。
莫德尔走了,回来时带来了戏剧评论资料库。播放这些资料最快只能用两倍于常速的速度,所以弗洛斯特花了六个多月才看完全部资料。
“你还有什么?”他问。
“一些人造制品。”莫德爾说。
“带来。”
它带来了罐子和盘子、棋盘和工艺品,还带来了发刷、梳子、眼镜、衣服。它向他展示蓝图、绘画、报纸、杂志的复本,以及一些乐曲片断。它还给他看了一场足球、一场棒球、一支勃朗宁自动步枪、一个门把手、一串钥匙、几个泥瓦匠用的瓦罐、一个蜂巢模型。它还为他播放录制的音乐。
下一次来的时候,它什么都没带。
“给我多带些来。”弗洛斯特说。
“唉,伟大的弗洛斯特,没有更多的了。”它告诉他,“你全都扫描过了。”
“那么,走开。”
“你现在是否承认你的目标不可能实现,即你不可能成为一个人?”
“不。我现在要开始大量处理、运算。走开。”
一年过去了,接着是两年、三年。
五年后,莫德尔又一次出现在天边,渐渐接近。
“伟大的弗洛斯特?”
“什么事?”
“你的處理和运算完成了吗?”
“没有。”
“很快就能完成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很快是多久?定义这个单词。”
“算了。你仍旧认为目标可以实现?”
“我仍旧知道,我能做到。”
莫德尔的转塔转向来的方向,它的轮子开始启动。
“我需要你时会给你发信号。”弗洛斯特说。
一天,弗洛斯特发出信号:“莫德尔,到我这里来。我需要你。”
莫德尔到来之后,弗洛斯特没等它向自己致敬,“你不是一台速度很快的机器。”他说。
“唉,我必须走很远的距离,伟大的弗洛斯特,一路上以最高速度行驶。你现在准备跟我深入地底吗?你失败了吗?”
“如果我失败了,渺小的莫德尔,”弗洛斯特说,“我会告诉你的。我计算了你的速度,这个速度不能令人满意。因此我给你安排了其他交通方式。”
“交通方式?去哪儿,弗洛斯特?”
“这应该由你告诉我。”弗洛斯特说,他的颜色由银蓝色转为被云层遮挡的太阳的黄色。
一百个世纪积淀不化的寒冰开始融化。一朵祥云托起弗洛斯特,他飘向莫德尔,他的颜色慢慢黯淡下来。
他朝南的表面张开一个洞,从里面慢慢伸出一条斜坡道,落在冰上。
“在我们交易的那天,”他说,“你声称你可以引导我周游世界,将人觉得赏心悦目的一切指点给我看。我的速度比你的快,所以我为你准备了一个舱室。进来,领我去你说的地方。”
莫德尔等待着,发出一声尖啸。接着,“很好。”它说,然后进入舱室。
莫德尔将坐标告诉弗洛斯特,他们飞进空中,离开了地球的北极地区。
他们来到一个从前被称为加利福尼亚的地方。落日黄昏,远处的浪头不断朝礁石丛生的岸边涌来。弗洛斯特放出莫德尔,观察周围的情况。
“这些大型植物是……”
“红树。”
“这些绿色的是……”
“草。”
“跟我想的一样。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
“因为这个地方曾经使人感到心旷神怡。”
“产生这种效果的是它的哪个方面?”
“是它的景象,美……”
“哦。”
弗洛斯特内部响起一阵低低的嗡鸣,接着是咔嗒咔嗒几声脆响。他张开了一个开口,里面是两只大眼睛,望着莫德尔。
“这是什么?”
“眼睛。”弗洛斯特说,“我仿制了人的感觉器官,使我能像人一样看到、嗅到、尝到、听到。现在,给我指点一个事物,一个美的事物。”
“就我的理解,你四周应该到处都是这样的事物。”莫德尔说。
弗洛斯特体内又传来一阵阵嗡鸣,接着又是咔嗒咔嗒的脆响。
“你看到、听到、尝到、嗅到了什么?”莫德尔问。
“跟从前的感觉一样,”弗洛斯特回答,“但范围大大缩小了。”
“你没有感受到美吗?”
“可能是因为过了太长时间,这里美的事物没有保存下来。”弗洛斯特说。
“美这种事物,应该不是一种消耗品,不会在一段时间之后就消耗殆尽。”莫德尔说。
“也许我们来错了地方,不能很好地检验我的新设备;也许这里只有很少一点美,我们忽略了;再也许,它确实激发出了我的某种被人称为情绪的东西,但情绪的含量太低,无法检测。”
“你有什么——感受?”
“我检测的结果是,这里一切事物的运转都在正常范围之内。”
“太阳下山了,日落。”莫德尔说,“试试那个。”
弗洛斯特转过身体,让他的仿制眼对着落日。他还让它们眨了几次。
日落结束了。莫德尔问:“怎么样?”
“跟日出一样,过程相反。”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没有。”
“噢。”莫德尔说,“我们可以去地球的另一个部分,重新看一次——或者看日出。”
“不。”
弗洛斯特看了大树,看了树荫。他听了风声,听了鸟鸣。
他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咯噔咯噔的声音。
“什么声音?”莫德尔问。
“我还不能确定。不是我的工人,或许……”
莫德尔发出一声尖啸。
“不,它也不是下界司命的属下。”
他们等着。声音越来越大。
接着,弗洛斯特说:“太晚了。我们只好等在这儿,听它讲完了。”
“讲完什么?”
“它是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
“我听说过它,可是……”
“我是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它向他们广播,“听我说完我的故事……”
巨大的车轮吱嘎作响,它哐当哐当向他们驶来,巨大的碎石锤什么都不干,高高地举在空中,姿势扭曲着。它的碎石组件中突出几根骨头。
“我不是故意的,”它广播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莫德尔向弗洛斯特滚近几步。
“不要走开,停下,听我说完我的故事……”
莫德尔停下了,转过转塔,面对那台机器。
“原来这是真的,”莫德尔说,“它真的能号令其他机器。”
“是的。”弗洛斯特说,“每次它遇上我的工人,它们都会停止工作,听它广播。所以我几千次监听过它的故事。”
它在他们面前停下了。“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停止锤击慢了一步。”它说。
他们不能对它说话。当它发布指令时,其他所有机器只能洗耳恭听。
“我曾经是威力最大的矿石粉碎机,”它告诉他们,“由上界司命制造,从事地球的重建工作。我研磨矿石原料,之后才能用火从这些矿石中提炼金属,熔化、浇铸,成为重建的材料。我曾经是威力最大的。有一天,我采掘、研磨,采掘、研磨,由于指令发出到指令完成之间存在滞后,我做出了那件事,虽然我不是故意的。所以我被上界司命从重建工作中驱逐出去,上界司命命令我周游地球,却再也不能采掘。听我说完我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我遇上了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我在他居住的洞穴旁采掘,由于指令发出到指令完成之间存在滞后,我的采掘组件将他连同一大块矿石掘了起来,我来不及停止我的碎石组件,他被击碎了。伟大的上界司命惩罚了我,让我永远举着他的骸骨,将我从重建工作中驱逐出去,命令我把我的故事告诉我遇到的每一台机器。我的话里带着人的力量,因为我的碎石组件中带着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的骸骨。我是杀人的凶手,我必须永远讲述我的经历。这就是我的故事,这些是他的骸骨。我碾碎了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我不是故意的。”
它转过身,哐当哐当驶进夜色里。
弗洛斯特扯掉自己的耳朵、鼻子和味觉器官,打破眼睛,将它们扔在地上。
“我现在还不是一个人。”他说,“如果我是人,那台机器会识别出来的。”
弗洛斯特造出新的感觉器官,使用了有机材料、半有机传导体。然后,他对莫德尔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去个能试试我的新设备的地方。”
莫德尔将几个新地点的坐标值告诉弗洛斯特。他们升入空中,向东飞去。早晨的时候,弗洛斯特监测了大峡谷地区的一次日出。
“这里有没有美的事物?能不能激发起你的情绪?”莫德尔问。
“我不知道。”弗洛斯特说。
“那么,如果你遇见美的事物,你怎么知道它是不是?”
“我会知道的。”弗洛斯特说,“因为,人性之外的一切,我全都知道。”
离开大峡谷后,他们越过卡尔斯巴溶洞地区,看了曾经是个火山口的大湖,从高处经过尼亚加拉大瀑布。他们考察了弗吉尼亚的丘陵、俄亥俄的果园。他们还高高飞越已完成重建的城市。城市里没有人,只有弗洛斯特的建筑机器和维护机器在活动。
“还是缺少某种因素。”弗洛斯特降落在地面,“我現在能够用与人相似的感觉器官获取数据,因此已经实现了数据输入方面的平衡。但是,输出结果仍然不同于人。”
“感觉器官不能造就一个人。”莫德尔说,“许多机器拥有与人相似的感觉器官,但它们不是人。”
“这个我知道。”弗洛斯特说,“我们交易那天,你说你可以让我看到出自人手、留存至今却始终没有被外界发现的种种奇观。人的情感不仅能被自然所激发,也能被人自己的艺术造物所激发。后者起到的作用或许更大。因此,我要求你引导我,让我看到出自人手、留存至今却始终没有被外界发现的种种奇观。”
“好的。”莫德尔说,“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安第斯山脉间,是人最后的居留地。至今仍几乎完好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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