祷告声打开天堂的缝隙(组诗)

2017-12-21 17:28施施然
文学港 2017年12期

施施然

夜游尼罗河

旅行是一场治愈

河流也是。当我到来

尼罗河古老的身体

翻滚着新鲜的鳞光

相对于夜晚

金字塔是年轻的

相对于河流

跃出水面的鲶鱼是年轻的

如果在邮轮甲板上风吹得太久

就退回灯火通明的船舱

此时,妖冶的肚皮舞娘正释放节奏的波浪

相对于苍凉浑厚的打击乐

你狂野的心跳是年轻的

埃及博物馆的猫

它浑身披挂金黄的花纹

在博物馆出口的石台上

庄严地来回走动。当我从地下石宫

法老木乃伊黄金裹身的气味和

后妃们精致的首饰、权杖中

走出,它突然停下与我对视,并冲过来

亲昵地摩擦我的手臂

它,瘦小的头颅抵住我而尾巴有力地豎起

叫声妩媚,利爪狂野

它,耸起金色的身体用力贴紧我游走

让我在惊诧中感受到被爱

它仿佛在阿拉伯语境中听懂了我的汉语

建筑物的阴影外,灼热的阳光穿透四千年沉默

我知道它为何在人群中走近我

与我从世界的另一端走向这里

或许,是同一种力量

在kawthar沙漠

日落后,黑暗在沙漠升起

辽阔。鹰一样迅疾

我们摸索着用手机播放伊斯兰老歌

越野冲沙惊起的细汗还未落

抬起头,中东的月亮孤单地悬在空中

像此时我们单薄的轮廓

赤脚坐在地球这一端的沙漠尽头

祷告声打开天堂的缝隙

你可曾见过金色的声音?

在它响起之前我还在沉睡

沙漠在窗外铺开巨大的卷轴

阿拉伯的风牵引着驼队,立在中央

沉睡中我又看到病中的母亲

我按住哭泣的心

拿出所有,博取她的欢颜

记不清有多少次我又回到这个场景

梦中的母亲仍是生前的模样

此时她追随我来到埃及,仿佛圆我此生最大的

执念

是的,在金色的声音响起之前

我思绪飘渺,裸露着灵魂的痛

当清晨第一声祷告悠扬在空中

我看到白色的光

从裂开的天堂的缝隙飘出

上海,常德路195号

这栋公寓,与旁边的几座

并无太多不同。米咖相间的外墙

砖和混凝土。镶嵌金色洛可可纹饰的铁门

紧闭。没有撑着黑伞的绅士

摁响电铃。没有淑女的高跟鞋

由远及近。如果你想品尝

一杯1942年的咖啡

就向左移步到一间精致的西点屋

当然你得付钱。但别想从漂亮的女侍应身上

打探出什么。买菜归来的

上了年纪的主妇,对提到“张爱玲”

并不诧异。也不漠然

她们习惯地向上指指

三层或五层。沉寂或安详

除了在“常德路195号”的门牌下

拍张照片留念,你还能做些什么?

一种想象的岁月,在黑漆的铁门内

早已流进时间裂开的缝隙

一种拜访,在隔了72年后

七月的强光下完成。不着痕迹。

海棠记

她们在清明的细雨前

走出枝叶的闺房

一朵海棠就是一个黛玉

一树海棠

是黛玉们结的诗社

花蕊喷吐黛玉的体香

枝蔓摇曳着风流玉质

香气的绣花针击中我

词语的花瓣抚摸我

她在透明的空气里膨胀着青春

在四月的拂动下窃窃私语

转眼来到五月。大地举起太阳

热烈的酒杯

然而她幽深的房门紧闭

六月雨水还在流淌

卷走地上的残红

卷走了年华的胭脂

有一些话,我不知该对谁说

从未像现在这样

我对这世界满怀着疑虑

天光空泛,那只

引领我跋涉的小鸟

突然消失了踪迹

而黑暗中的告密者

成为时代的英雄

仿佛置身梦中

我弄丢了我追逐的东西

那些令我不齿的

堂而皇之摆上我雪白的桌布

占据了我的办公室,和躯体

我该怎样自处?

当我挥出拳头,它们像一团空气四散

当我安坐,它们又重新将我包围

窗 外

“当我饥饿,上帝会递来记忆的饼干”

她平静地在我对面坐下来

左手将滑下来的一缕染过的棕发

重新抚到耳后。右手

将桌上的卡布其诺轻轻朝里推了推

“我已经51岁了”。当我试图用目光

从她轮廓美丽的脸庞上

丈量出岁月。她坦然地说

“太可怕了!这现代的保养技术”

我用微笑掩饰住暗暗的意外

——她看起来只是个少妇

窗外,细雨冲刷掉我们来时的脚印

少女工人、黑胶、留声机、小三endprint

唱片社女掌门

我想起那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

“是的,我比先生年龄小很多

但他很爱我

但也有一些时候,比如

生意上出了一些棘手的事情

他会拿我出气。”

“他揪住我的头发往墙上撞

他甚至把我绑起来打

你吃惊我为什么不反抗?

不,我能够理解他

甘心做他的出气筒。”

女店员用雪白的托盘

送来我的柠檬茶

我们沉默下来

一起望向咖啡馆的

窗外,一个死去多年的男人

竖起衣領站在那里。

在真武山我有些忧伤

——写给母亲

从南天门进去我开始想你

青苔不言,在描金的飞檐上打着谶语

灰瓦错落,有人间素朴的庄严

铜锈的炉鼎燃起三炷高香

在还我许下的愿

我唇色苍白,需要阿胶和黄芪进补

手指尖冰冷,却也并非缺少爱情

如果道观里供的不是杨戬

为何哮天犬要在芭蕉外披红挂绿

平白地惹我忆起童年

在真武山,我走一走,停一停

可我没有遇见你

我有一些些忧伤

流杯池记事

我忍受着蜀地的失眠和晕眩

就是为了这一刻

巨石撑起千年光阴

竹林退到半里开外

冬阳下,将军、诗人,和酒香聚拢过来

趁古人未醒,冬至未至

我们在曲水流觞处念几首小诗

对于喧嚣的人世

我曾被一次次激怒,但现在

我已放下了太多

我从不遵循既定的规则

但也很少逾矩

就像我从不自我标榜

但也从不屑龌龊和心计

你看这沉默的石槽

它有着刀锋的信念

而池底停驻的曲水就是古人留下的镜子

我们从浮世跋涉而来——

把赤子的灵魂映在上面

直到一切归于平静

我曾经对巨大的水域怀着尖锐的恐惧

大海掀起风暴。无边的引力

恍如罪孽

但其实那只是原始的存在

它容纳生。也容纳死

而今眼见水分在我饱满弹性的肌肤下

流失如我的父母兄长在生活中隐没

已走过的日子

正在汇聚成一小片海

它敞向好的事物。也坦然敞向坏的

回 家

在梦中我一毕业就回家了。我对老师说

我妈生病了,我得回去。

我第一个离开教室。手里捧着一叠试卷。

千里之外的宣化古城,母亲正锁上家门走来。

我陪着她去菜市场,买菜,散步

说一些家常的话。从此一步也不离开

这是母亲最希望的。

我时常想,我毕业的时候妈妈其实已经得病了

可我不知道,还在外面飞。

刚刚又一次我从午睡中忧心忡忡地惊醒

怅然想起,我大学毕业5年后

母亲查出肺癌晚期

如今睡在一个叫常山陵园的地方,已经12年

源头古村

雾气和香樟静静地生长。

小溪依着村落,

在记忆的砾石上呓语着流淌。

老妇人腰系蓝花布围裙,

坐在自家的院门前。几只白鹅

拍动翅膀在她的吆喝下四散。

这六十年前的最窈窕的新嫁媳妇。

但你没有资格感叹。在这里,

朝代呼啸着穿过,从未曾减速。

有如一种亘古的存在。

当你置身高大威严的木牌楼下,

红土、翠竹,以及阳光下的鸟鸣,

像人类永不凋零的爱。

而山顶上,雾在缓慢移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