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雨
柴家山是朋友赵国静的老家。
前不久,他约我和博文两家人去他的老家走走,看那些生长在村边的古树。如今这也是亲近大自然的一种享受。
柴家山位于文县口头坝乡的边缘地带,口头坝乡就是文县最偏僻最苦焦的地方,可想而知柴家山是何等的边远贫困了。这个村子所在的位置,已经是这片天地的尽头,如果再往它的背后伸延,一定会从这个乡的境内掉下去,再也回不来了。柴家山的偏僻封闭令人心生的难过久久挥之不去,我在大梦初醒之后猛然回想起来,心绪如堵。
我在想,当年赵国静是怎么从这个深陷于重峦叠嶂的十万大山的村子里挣扎出去,上学读书参加工作的,我對他的人生不禁有了敬意。在我的眼前,除了大山还是大山,除了沟壑还是沟壑,除了恐惧还是恐惧,我沧桑衰老的心少了许多坚强与执著,生出一些畏惧。
我们开车沿着飘带一般的盘山公路,经历了几十里望不到头的重重大山,从一条能挤出死亡毁灭的山沟不停地往上往上,最终在悬挂着两棵参天大树的村头下了车。
已是初冬时节,散落在山坡上的房子晒着灿烂的太阳,慵懒、放松、自由、惬意、无序,不像大山外面的村庄、房子、街道,被异常严格地捉弄,用皮尺、钢卷尺、精密仪器紧紧地规范,用政策或要人命的法律管束。
走近山坡上的每一座房子,我都为这些房子的自由存在羡慕。古老的房子在明亮的阳光里享受着太阳的抚慰,明净的空气随意游荡,随意歌唱,随意沁入我们的心脾,使得长期憋屈的意念当中一种快乐幸福油然而生。这是北京城里的首都人享受不上的,是骄傲无比的上海人享受不上的,是钱多的广东人也享受不上的。他们那里的空气要经过许多水泥钢铁欺辱之后,才能畏畏缩缩地进入高贵的、傲慢的、青春的、卑贱的、贫穷的、男人的、女人的、明星们的、孩子们的、老人们的鼻子嘴巴胸腔里面,而且,还不纯洁率真。这里,自由的山坡、自由的房子、自由的阳光、自由的树、自由的人,特别是自由的空气,构成了对于自由的另一种含义,另一种认读。难道自由只有一种含义吗,自然与自由仅一字之差,这时候有关于自由的诠释完全是自由的,没有任何的羁绊与约束。不知那些追求自由的人们是否也有如此感慨。这是一种对生命存在的畅舒与表达,随心所欲的一种认读,对吗?
石板覆盖的屋顶下面,院子里只有几个平方的阳光把地上的泥土晒得热气蒸腾,摆放的木盆、簸箕、筛子、木桶勾起了我对昨天的记忆,是一种痛到心底的记忆。这记忆蹂躏着我对昨日的眷恋和追寻,是梦里常常再现的那种割舍不断的灵魂记忆。浸泡在木盆里面瘦弱的麦粒静静地重新散发着慵懒的芳香。一位九十三岁的老人坐在一只小板凳上面,姿态优雅,从容不迫地捏着一只木勺从盆子里面捞起淘洗了的麦粒往簸箕里倒。站在一旁的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笑着说,老人要给自己找些活做,她从来不愿意闲着。当我们要给老人照相时,她的微笑、满足、自若、骄傲充溢于浑身上下,脸上的阳光盖过了天上的太阳,是发自生命和灵魂里面的阳光。心灵的阳光与天上的阳光完美融合。它将生命、自然、存在定格在我们的认知与记忆里面。
赵国静的家躲藏在七零八落散漫的房子堆里面。我特意要看他以前的家,那个曾经呵护他出生成长的家。他的父母亲前些年都相继离世,失去了亲情之根的他也有七八年没有回过这个家了。有一丝凄凉掠过心里。我爬上高高的积攒着岁月的石阶,靠正庭的睡房门大开着,破旧报纸糊就的顶棚在屋子中央吊着,是被遗弃后的无奈悲凉。屋子里空空如也。生涩的潮气扑面而来,我心生难受,失落遗弃阻挡着我没有进去,似乎想寻找一点生命的痕迹,寻找一些曾经的温暖,却被孤独寂寞无有陌生占据一切,连回想也被扼杀在追寻的萌芽里。两面厢房上的屋檐久不修缮,瓦片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掉在头上,我只能站得远一点。身后的赵国静给我说,他小时候就住在眼前的小楼上面,高不过一米四五的小楼在明亮的阳光里用一种期待的脸静静地张望着他的主人。我想像不出来那间屋子何等感慨,那些被当年的主人天天抚摸的器物何等感慨。我只是想着那种温暖依然留存,散发着让人留恋不舍的依依情怀和点点滴滴永远不灭的疼痛记忆,是那种刻骨铭心的意思,它躲藏在赵国静的灵魂里面,梦里面,也深深地留在那小楼的廊檐、门槛、地板等等的每一个存在里面。赵国静对我说,有两间房子在土改时改划给另外一家人了,现在人家也不住了,闲在那里。当年“土改”,村子里划成分,他们家条件稍微好一点,被划成富农。听老人们讲,其实,也就是吃饱个肚子。“土改”时,他还没有出生,听老人讲的故事,我觉得是一个传说。
出了院子,沿着一条高低不平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走进一条深沟里,迎着太阳、迎着大山、迎着自由流畅的风、迎着茂密的山峦、迎着我心中的一些期待,寻找赵国静给我们描述的一些东西,有古树、有不认识的植物、有传说中的寺庙和寺庙里的和尚,有遗存的石磨、压在许多年前地震之后的房子,还有人们传说里的银子。据说,居住在对面山上数十里之外的阳山人,曾经不时地看见那个地方发出光亮来,那就是埋葬在大山下面的银子在显身。
行走在参天古树下,有对生命的敬畏和崇拜。脚下,那些深深扎进山坡石岩里面的古老的树根跟石头一个颜色,不注意仔细看还以为就是岩石哩,踩踏在树根上面能够感受到生命的灵魂,有呼吸跳动的感觉。仔细探究,如果这些树根有了不测,我眼前的这几棵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参天古树将会死亡,随风而去,我们脚下挂在百丈悬崖上的路也就不复存在。我弄明白了村子里的人为什么不敢砍伐这些树木的缘由,如果砍掉这些生长在悬崖上的树,他们通往大山里的路就彻底断掉了,就会断绝生存发展的命脉。那些历尽上千年风霜岁月的灯笼木树,昭示着历史和史前的故事,张扬着生命、自然和生存之间的哲理,刻记着古树生长的曾经、现在以及未来。古树在人的心中是生命,是神,是敬畏,是崇拜。古树把我们的精神和灵魂提升到了一个认识自然与人类关系的高度:要敬畏生命,敬畏一切生命。当我从电视里看见那些非洲族人肆意砍伐原始森林的画面,心如刀绞,却又回天无力。我也为我们过去乱砍滥伐而感到耻辱、遗憾、心痛、追悔莫及,也为今天迟到的觉醒而痛心。我们有希望吗?有未来吗?我们有呐喊,这也许是希望和未来。
村里专门杀了一只羊招待我们一行人,敞亮的院子里遇事留下的大灶上蓝色炊烟缕缕升腾,飘散在阳光里格外亲切,我们感激不尽。地道的羊肉汤、火塘烤馍、洋芋搅团、手工黄豆面轮番品吃的过程里,充盈的是浓浓的乡情、亲情,是阳光的味道,是土地的情感,是乡亲们辛劳汗水的浸润,是大山的馈赠,也是我们灵魂的感悟生发。在爱和阳光的抚慰里我们的生命又一次觉醒,这种回归尽管是短暂的,对自由的自然的理解诠释却是真实的,出自于我们还没有堕落的灵魂。
车子在刚刚开通的水泥山道上盘桓的时候,我的心却被村子里前不久刚刚去世的社长挤压得难受。五十多岁的社长被刚刚发现的恶性肺癌夺去了年轻的生命,他孑孓一人,没有子女,无任何亲人,留下一长溜宽大的房子、一个敞亮院子和一大丛青翠无比的竹子。他的身世令人唏嘘:上世纪60年代初,他的母亲只身一人从百里之外的武都逃荒要饭流落到了这里,奄奄一息的母亲被这家的两位老人收留,并和娶不上媳妇的儿子传家(结婚),生下了他。两年之后,生活好转,他的母亲离开这里又返回到了武都老家。母亲给这两位老人和她的这位丈夫留下了这个小男孩。孩子在三个大人的抚养下慢慢长大成人。后来,两位老人相继去世,孩子的父亲也离世,老人的孙子,父亲的儿子长大后,因为持续的贫困没有娶上媳妇,光棍一人直至孤独地去世。这位没有娶上媳妇的社长,为人正派,大公无私,任劳任怨,博得村里人的拥戴。因为贫困没有成家,因为病魔,他匆匆孤独地走完了一生。斯人已去,走得那么匆忙,给人却留下无尽怅惘,还有对生命、命运、人生等等沉重的思考。
我面对这位一辈子光棍的社长留下的一大排长五间的瓦房、农业机械、一辈子的家业,竟生出人生之疼痛,那一大片光溜溜明亮的院子,被主人遗弃在寂寞孤独里无人承继,是谁遗弃了谁。院场边上的那一丛竹子在冬日阳光里格外青翠,人不如物。
现在,村子里的人正在迅速地减少。村子能生存多久?那些曾经的人声鼎沸、欢声笑语,那些逝去的鸡鸣狗咬、驴鸣牛歌,那些发生过了的合作化、人民公社、学大寨运动仅仅成了这些依然活着的人的残梦断忆。很快,这些也会随着这些生命的逝去而灰飞烟灭。包括这个曾经有人类存在过的村庄。
阳光、空气、山峦依然活着,还有灯笼木树。
还有我们的一份记忆,也活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