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的一百年”

2017-12-20 16:13杨炼
上海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金牛华文诗人

2015年10月3日,德国国庆节。柏林著名的文化活动场地世界文化宫,举行在总题“当下的一百年”下的中国专题项目。这也是我为世界文化宫策划的第二个大型中国主题项目。

那天,柏林浸染着最美的秋色,天空一碧如洗,树叶金黄橙红,街头音乐此伏彼起。周末的公园里,人群悠游自在。情人们在草地上拥抱接吻。宽阔的6月17日大街上,音乐会早早搭起了台子,只等稍晚人们结队而来。这个为庆祝1989年两德统一而择定的国庆吉日,真是充满了气氛!

可对于今天要举行活动的策展人我,外面越热闹,心里越担忧,我们的活动有人来吗?

这个总标题“当下的一百年”,极具观念挑战性:

某种意义上,只有站在21世纪回顾以往,混乱喧嚣的20世纪,才能逐渐显出轮廓。一次大战、二次大战、冷战、后冷战、商业全球化、“阿拉伯之春”和世界新危机……这些只是对历史最粗略的勾勒,而不同国家、文化,又各自面对着自身的独特处境,稍加回顾,那一条条道路,几乎无不铺满几代人的斑斑血迹,要概括它,除了“命运”一词,又哪有其他?

因此,瞄准对“时间概念”去思考,由此反思历史的建构,并抵达理解现实的深度,就是这个项目的宗旨。

这太切合中国现实之急需了。

环顾世界诸多“命運”,中国又以其语言、历史、文化思维的独特,与变化的剧烈甚至惨烈,堪称异数中的异数。特别是当中国跨入全球化商业机制,世界上每个角落的每个人兜里,都揣着中国制造的苹果手机,摸出来,手指就按在“中国”上。这个中国啊,它离人们如此之近,近得带着每个人的体温,又离人们如此之远,隔着语言、历史和文化,人们能看见它那五光十色的物质皮肤,但谁知道(或想知道),皮肤之下,它究竟是什么?想什么?

对老外,也包括对国人,中国仍是个大问号。

我对这项目的策划,堪称知难而上。

一个“脚本”,构思从多角度、多层次去展示“当下”和“一百年”:

开场:世界文化宫主管Bernd Scherer和我致辞。

农民工诗人郭金牛朗诵诗作《纸上还乡》

北大教授章永乐演讲《牵引宪法的未来观念》

第一场对话,参加者:Bernd Scherer、杨炼、章永乐、郭金牛。

旅欧作家、画家友友朗诵《河潮》(节选)

友友在柏林世界文化宫“当下的一百年”项目中朗诵小说《河潮》片段。

杨炼朗诵诗作《蝴蝶——柏林》、《花园的轮回》

第二场对话,参加者:Bernd Scherer、杨炼、友友、毕希纳文学奖获得者德国著名作家马丁·莫泽巴赫(Martin Mozebach)。

结语:郭金牛朗诵诗作《罗租村往事》。

我的开场小序说:在20世纪中国,“时间观”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多到像一场闹剧,塞满了我们的头脑。传统上,孔夫子是“向后看”,事必宗周,而后“每况日下”。“五四”运动,一个一百八十度调头,引进“向前看”的进化逻辑,诱惑数百万青年追求新的“世界大同”——共产主义。冷战后到21世纪,倒真实现了一种“大同”,可惜只是利润化、利益化的全球大同。最终,我们发现,向后向前,都是空洞的想像,转来转去,唯一的方向,是回到脚下一个不变的困境。

这场活动,开场和压轴朗诵的,都是农民工诗人郭金牛。

郭金牛五十岁上下,湖北黄冈人,在广州、深圳当了半辈子农民工。他个子不高,长相憨厚,声音洪亮得与西方文化沙龙绝不相称,却和他的网名“冲动的钻石”颇为配套。

我不知道他怎么发现了我们的北京文艺网,又怎么决定给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投稿,但他的诗,一下子就以第一手的人生经验、极具个性的语言表达“电”着了评委们。他的诗写农民工,却一点儿没有用煽情乞怜降低诗歌的质量。相反,那些诗句隐忍、沉痛,同时美丽而高贵,它们戳破了许多“诗歌”的无病呻吟,重新把真生命、真灵魂还给诗歌。因为这,他的诗集《纸上还乡》获得了含金量最高的2012—2013年首届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第一部诗集奖)。

让郭金牛诗作中的“当下”,给我们整个活动定位,是我清晰的想法。

当下,是整部历史大戏的终场,也是一个回顾、反思历史的角度。谁最有资格告诉我们,中国的“当下”是什么?不是官,不是学者,甚至不是专业诗人,而是站在流水线和工地上,常常被模糊为一群背影的人们。那是多么巨大的一群背影!

“农民工”,这个中国独创的词汇,代表了一个世界绝无仅有的族群,这个词本身就含括着一部历史:山野、村庄、离别、漂泊、城市、贫困、打拚、乡愁……生存的艰难,待遇的低下,身份的含混,令他们几乎不存在!那个新词“暂住证”,吞没三亿人口,创造出世界上最大的“黑户”,可这个黑户,又同时在创造全球最高的利润。他们无声,世界就在沉默。而他们发声,也正是世界从沉默的大海深处,向我们倾诉。不聆听他们,我们该听谁?

那天下午,郭金牛开场朗诵的,是他的成名作《纸上还乡》。那首诗,直接处理中国人熟知的富士康工人跳楼事件。“直接”,并不意味着呼号宣泄,而是用诗歌的精美,给打工仔们悲凉的命运,恢复了最高的尊严。

借用一位被派去安装大楼安全网——富士康著名的“防跳网”——的工人视角,郭金牛写跳楼者的遭遇,就像触摸自己的内心:

母亲的泪,从瓦的边缘跳下。

这是半年之中的第十三跳。之前,

那十二个名字

微尘

刚刚落下。秋风

连夜吹动母亲的荻花

母亲,日夜在故乡盼望儿子回家,却终于盼来了儿子回家的骨灰。儿子白白的骨灰,坐着火车回家时,不再能关心“米的白,荻花的白,母亲的白,霜降的白”——故乡“那么大的白,埋住小小的白”。

就像母亲埋着小儿女。endprint

我在为郭金牛撰写的授奖词中写过:“……但,多细密的网,才能防住那个压垮过亿万农民工的共同命运?为此,他写诗。”这现实的重量,压进一首诗,成为它坚实的内涵。郭金牛不用“命运”这个词,却在字里行间,把命运凸显得逼人而夺目:

纸上还乡的好兄弟,除了米,你的未婚妻

很少有人提及

你在這栋楼的701

占过一个床位

吃过东莞米粉。

一个生命的消失,真是“微尘”,轻轻一擦就没了。跳楼的农民工,跳进了郭金牛心里,又通过他诗句的震波,传递给柏林观众。

我们邀请郭金牛,还不止因为他写出的中国“当下”,更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诗人,有能力借助农民工的当下视角,重写整个中国历史。“当下的一百年”主题,在他的另一首杰作《罗租村往事》里,深化成了“当下的三千年”。

李小河咳出黑血

周水稻失去双亲

赵白云患有肺病

陈胜,飞快地装配电子板;吴广,焦虑地

操作打桩机

“当下”如此醒目:那“小河”、“水稻”、“白云”,早已是别的中国,而“咳出黑血、失去双亲、患有肺病”的,才是郭金牛们的中国。

郭金牛的中国,没离开我们的整个历史。他给整个“被书写”的中国历史,脱掉迷彩服,换上了工作服:

唐,一枝牡丹,过了北宋,过了秦川

她,一身贵气

又过了秦时月,汉时天,至少过了八百里

南宋

以南

……

夏。古典的小木匠,

明。六扇门的捕快

元,帖木尔

一个工地上的小工

隋啊隋。红拂女。漂亮的小妖精一样

飞来飞去

隋,一路哭着去樟木头收容所,赎回了

晋哥哥

他打铁

清。

努尔哈赤的小格格,爱新觉罗的小妹妹

小童工

商和宋

一个色目人

没有手指,对着月亮撒尿

“工人诗歌”这个词,对我们并不陌生。近半个世纪以来,它曾在无数报纸上出现过、喧嚣过,但噪音背后,它是空白、是沉默。一种不存在,仅仅为了装饰别人的声音。

1980年代以来,在文化反思名下,我读到过诸多探寻中国历史深度的文字,但说真的,还从没有一篇,像这首诗那样,举重若轻却直抵根本地,让我读出了“重写”一词的清晰定义。

郭金牛们的流水线,除了生产商品,更生产思想。他重新装配“时间”,让中国三千年的历史中一个个朝代的名字,还原回有血有肉的活人,从官方文本手中,一举夺回了书写权,且攥紧得牢靠无比。

这是第一次,中国农民工登上德国高级文化舞台,发出了自己诗意的声音。

我以为郭金牛(和广义的中国工人)登上柏林舞台,首次向世界发声,有特殊的象征意义。

别忘了,柏林的特性,一是揭示历史的地层;二曾是冷战东西方的碰撞点;三是交汇现在的东西欧,对全球化发出新提问。因此,站在这里,中国农民工同时在向历史、政治、全球化现实发声。

郭金牛们的诗歌,抒写层层重压下自己的感受。他们不追随任何一种“官方”,却用自己诗句间的真生命、真灵魂,匡正着一切官方。

郭金牛之后,北大教授章永乐以《引领宪法的未来观念》为题,浓缩20世纪中国的宪法史,特别提取出每当历史巨变关头,中国人对时间观念的深刻变化,由此交给了我们一把打开中国近现代历史的密钥。

对于中国,一部宪法就像一个时间坐标,清清楚楚标明了20世纪。

我称宪法为“现实的第一文本”,但即使中国知识分子,可能也很少有人知道,这“第一文本”,在20世纪的中国,竟然经历过七次改写。每个文本都呈现着一种独特的历史处境:从20世纪初的历史激变,到屡经灾难后寻找渐变之途,到终于理解稳定的必要性。1982年最后一次大规模改写宪法,正与“文革”后从伤痕中痛定思痛、开始历史和文化反思相吻合。

那个舶来的“进化——革命”的理论,从引进一个想像的空中楼阁,艰难返回脚踏实地的思考,从追求戏剧性的一夜跃进,到瞄准现实本身的丰富性,中国的20世纪,走过了一条多么曲折的道路!

章永乐年轻、儒雅,学者风度翩翩,他轻轻翻动的每一页,都渗透了无数人生、乃至血泪,那不是诗歌,却同样充满震撼的诗意。

友友和我的文学作品,从另一角度把玩时间。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它”,又显形为无数活生生的人生,让历史的戏剧闹剧、日子的喜怒哀乐,暴露无遗。

友友的长篇小说《河潮》(英文译名Ghost Tide——《鬼潮》),是友友集大成的小说创作。这部作品处理的,恰恰是中国20世纪最核心的思想主题:传统和现代的纠结关联。友友不说教、不诉苦,随手拈出一件中国发生过的真事儿,就把满场德国观众,笑了个半死,笑过之后,又惊了个目瞪口呆。

友友朗诵了《河潮》里充满“时间”的一段:

最近这座城市又出现了一件新生事物:马路上跑着一种叫“永向前”的新型汽车,产于本地。是本省第一把手亲自下令制造的,这种车最大特点是没有倒档!意思是:一条康庄大道直通共产主义!只能向前,决不倒退!……它的造型有点像拖拉机,方头方脑的,颜色为军绿色,这也是非常保险和革命的颜色。整个文革期间,军人都是很吃香的,何况那会儿天天喊着“备战备荒为人民”!省委第一把手很得意地声称:“这是本省有史以来第一次制造汽车。我们一定要制造出一种具有独特政治立场的汽车来”!……“永向前”开到街上,屁股后面浓烟滚滚,这倒不是最重要的麻烦,严重的是公路上出现了交通堵塞。这些“永向前”只能向前开,不能倒退,这里的公路也不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当它钻进一条死路时,就不得不派出大吊车来救它。平时那些大吊车只待在工地上,现在突然出现在大马路上。它们的时速是每小时二十公里,本来就不宽敞的马路一下子就乱了套。只见那些大吊车来把“永向前”吊起来,然后转个方向,再把它们降回到地面,否则死路一条!每天街上频繁地出现这些庞然大物,人们都知道它是去救“永向前”的……endprint

对酷爱汽车的德国人,这匪夷所思的汽车,太创意了!

更有意思的是,这绝世怪物“永向前”,完全不是虚构,而是实打实的真事!友友出生的西安,“文革”中就生产过这最革命的汽车!“永向前”,活灵活现地告诉人们,“革命”时间观,曾经被曲解到何种地步,由此产生——发明出过多么荒诞的现实。

友友的好多小说,就这样以独特的中国黑色幽默,诠释出一种被我称为“现实魔幻主义”的文学观念,注意:不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而是现实——魔幻,现实比一切超现实想像更荒诞!友友悠哉悠哉,随手玩出一种汉语观念艺术。

我的两首诗,一隐形、一直接,瞄准“轮回”这个我理解的时间主题。

《蝴蝶——柏林》,用纳博科夫的回忆录《说吧,记忆》为背景,写他更写我,凸显20世纪、乃至所有时代间贯穿文学的流亡精神。那个轮回,体现在一代代杰作中,犹如命运不增不减,不停催生出我们的思想。

纳博科夫的父亲在柏林被谋杀,埋在柏林施潘道俄国公墓里。那个“父亲”和墓地的意象,在我诗中延展,面对无尽岁月,他和它的方程式,能够被一代代生死无穷置换:

父亲的墓地 被更多墓地深深

盖住 塌下来的石头像云

飞啊 塔玛拉和父亲 粼粼

扛着身体 轻拍下一代流亡者入眠

当你 不怕被一缕香攫住

成为那缕香 遗物般递回一封信

打着海浪的邮戳 柏林

《花园的轮回》是长诗《同心圆》的一部分,《同心圆》又是《同心圆三部曲》的一部分。“父亲”也是一个同心圆,从我自己、我父亲、纳博科夫、纳博科夫的父亲,到这个精神流亡家谱的所有远祖:但丁、杜甫、奥维德、屈原……

春天 鞋底的钉子粘满碎肉

每个入口比流产还湿

父亲 灌溉我们的是海水

这口无底的棺材 花香为什么不变

最厌倦春天的是想像

父亲的花园里 死者从未增加过

这块躯体的原地 从未拒绝我们再一次抽芽

被死亡照料着 被死亡所剩下

这里的摘抄,只是几片命运大树凋零的叶子,但每片叶面上,生命掠过的痕迹,多么清晰。

说真的,1995年,当我写下这些句子,还不懂它们的真正蕴含,我自己和世界,在寻找哪个海底?那“灌溉我们的海水”,能多苦多深?2014年,经过二十年漂泊,當我在世界文化宫朗诵它,冥冥中“父亲”那个词,已被填进了我自己的年龄,短短六十岁里多少沧桑啊,我终于有点懂自己这首诗了。

这场活动的对话部分,主要在德国著名作家、毕希纳奖得主马丁·莫泽巴赫和中国作家间进行。马丁对郭金牛极为好奇,可他好奇之点,又令我惊奇。他问:“作为西方人,我们简直难以想像,当你还在为温饱搏斗,为什么要写诗?诗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2015年杨炼和郭金牛在柏林世界文化宫前合影,背景德文“当下的一百年”。

他的坦诚,凸显出诗在不同现实处境中的存在意义。

郭金牛也很坦率:“对于我,诗不能挣来温饱,但比温饱更重要。因为一天工作后,当工友们都睡了,只有坐在电脑边敲字那几小时,让我感到活着的意义。在我的生活中,只有诗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它……”

马丁同样对郭金牛的教育背景感兴趣:“你生长在农村,怎么受的教育?从‘文革那样的环境长大,怎么会想到写诗?还写这样充满创造个性的诗?”

郭金牛的回答很感人:“在我长大的农村,很多老人不会认字,但会背诗。通过他们,诗歌包含的真正人生经验,被传递到我们身上。因此,当我感到表达的渴望,首先就想到了诗。”

“当下的一百年”活动非常成功,而成功的主角,无疑是郭金牛。从一位中国农民工的视角,来审视20世纪中国,不仅归纳了曲折的过去,更透视出全球化的未来,这是一幅全新的世界思想地图。

中国农民工,像不死的水手,从最深海沟里的沉船上,“俯瞰”头顶上其他飘落的沉船们,并指给他们(我们)看沉落的轨迹。

令所有德国观众吃惊的是,这位农民工诗人,并没有来自底层者的“传统”毛病:煽情诉苦,摇尾乞怜,借降低文学质量,博取廉价同情。

郭金牛的诗是真正的诗,那意思是:既有独一无二的切身体验,又有能力,用文学的独创去拓展它,使之获得人生普遍深度。他的诗集标题《纸上还乡》,隐含着“故乡”不仅是出生地,更是我们的精神原乡:诗。

我给他撰写的授奖词,结束于下面这深有感触的一段:“那个提问:何为故乡?引出回答:深感受、真表达,就是故乡。它被一行行诗植根在我们身上。以此观之,我们谁不是还乡的?纸上还乡——无尽还乡,回归古往今来连接真人生和真语言的诗歌血缘。”

郭金牛出现于世界诗坛,是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一大成果。

我1988年离开中国,1994年后开始来往于中国内外之间,2012年应邀成为北京文艺网艺术总监,进而和朋友们创立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完成了我“中国——海外——中外互动”的人生三部曲。

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在全球汗牛充栋的诗歌奖中独一无二,因为它是中国艰难文化转型的特殊案例,也只能发生在互联网时代。

说它是特殊案例,因为环顾中外诗歌奖,你不会找出另一张组委会名单,能涵盖如此丰富的国际国内第一流诗人,能建立这个最具有国际公信力的组委会,除了有中文诗人跨出国界,以作品质量获得国际诗人的信任,进而以个人友谊邀请他们跃入中文这个陌生的大海,别无他途。

说它只能发生在互联网时代,因为它必须建立在网络平台上,通过互联网向所有人、所有诗敞开。互联网,一个我们三十年前想也不敢想的东西,彻底改变了人类感受、思维、表达、交流的方式。一首诗,无论在世界哪个角落被哪只手写成,撒上“网”去,都可能有回声在等待它。endprint

互联网无远弗届,也无所不收,我们的诗歌奖不认人、只认诗。

孔夫子的“有教无类”,被我们改编成“有诗无类”!

在“北网”支持下,一个国际最高级的组委会,中国最有信用的评委会建立起来了,这个奖目标明确:向一切以中文写成的诗歌开放。

第一届评委会里,最先的碰头彩,来自杰出的诗歌批评家秦晓宇。之后,赫赫有名的唐晓渡、西川、翟永明,晚近实力派诗人姜涛、杨小滨,也个个举手赞成。组委会里,向国内、国际著名诗人撒出英雄帖,也百分之百被接受:华文诗歌前辈谢冕、牛汉、邵燕祥、郑愁予、张默、管管、芒克、李小山、陈黎……国际大牌Adonis、Sean OBrien、George Szirtes、Breyten Breytenbach、John Kinsella、Arthur Sze、Forrest Gander、Joachim Sartorius、Rebecca Horn、Ilma Rakusa、Bas Kwakman、Bernd Scherer……再加国际总监W.N.Herbert——我编辑《玉梯》英译当代中文诗选和《大海的第三岸》中英诗人互译诗选的老搭档。这个组织架构,就像一张蓝图,搭起了诗歌奖建筑的结实框架。

2012年7月15日,“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隆重开幕登场了。

在开幕式上,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的理念很明确:

动机:设立当代华文诗歌奖,意即主动深入当代华文创作,把握其语言的、形式的、追问和反思人生经验的所有层次,在全球化复杂语境中,参照古今中外诗歌资源,寻找和确立有效的判断标准。

历史:三千余年持续创造性转型的华文诗歌传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文化现象。自《诗经》之风、屈原之辞以降,华夏文化以汉字为基,以时间为轴,用璀璨如星空的诗人个性和无数杰作,验证了自身的生命力。艰难曲折的20世纪,不仅没摧折这生命,反而激发出它超强的自我更新能量。由此,诗人自信,立足于华文诗歌的深闳内美,去维系和沟通普世人性之大美,是值得的。

目的:基于此一信念,北京文艺网将主办“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面向一切用华文写成的诗歌作品,渴望评选出遥祭祖先而无愧、环视世界而欣然的佳作。

标准:我们的评选标准,一言以蔽之,就是强调专业性和思想性。专业性,必须内蕴千古诗歌传统、百年超国界华文现代诗探索和三十余年来大陆诗歌写作的自觉;思想性,必须直抵当代人精神处境的深度。

方式:为达此目标,北京文艺网将紧密与各协办者合作,特别是通过引进不列颠文学翻译中心、纽卡斯尔文学艺术中心,直接与覆盖地域最广、拥有文化背景最繁多的英语诗构成对话。华文之根系、全球之视野,将交汇成“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的价值坐标系。

精神:“叩寂寞以求音”,一千七百多年前,陆机在他的《文赋》中写道。相对于尚未写下的诗作,世界永远是寂寞的。我们设立此奖,虚席以待一颗颗将使世界丰盈的诗人内心。

除了一、二、三等奖三个诗作奖项,我们还为没出版过诗集的诗人设立了第一部诗集奖,这奖其实含金量最高,因为它要求最少四十首诗作,也就是说,不能靠碰巧,它的得主,必须保持稳定的创作水平。

说真的,在极为商业化的中国,设计一个诗歌奖,究竟有什么含义?我和朋友们,其实心里都没数。因此,当诗歌奖在北京文艺网上登台第一天,突然面对着潮水般澎湃而来的诗作,大家都惊呆了。

第一天,五百多封投稿。第二天,更多。这其中,很多还是组诗,甚至诗集。2012年至2013年度,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的总投稿竟达八万多首诗。它们的作者,超过两千诗人!

比数量更震撼我们的,是这些诗作的质量,八万多诗作中,竟然至少有百分之十以上水平很高,一望可知诗人早已不是生手。更让我们这些“诗坛老朽”大吃一惊的是,这数千首精品的作者,我们几乎从未听说过!就是说,他们从未混迹任何官方诗歌界,却是长期、默默自我写作,至多只在网上与好友知己切磋而已。

商业化的中国表面之下,竟然有一个看不见的汹涌的诗歌大海!

那段时间,我们刚搬到柏林,白天,我做我的“超前研究”(Wissenschaftskolleg zu Berlin),晚上则埋头电脑,与谁知道栖身于中国(或世界)哪个角落的陌生诗人交流,那些五光十色的网名,把我这个网盲晃得眼花缭乱:冲动的钻石、没压制住、血色湘诗、山东十一傻、独竟天涯……评委们也激动起来了,我们为陌生人争得面红耳赤,为一首诗作该不该“加精”快要打架,而在这深处,是一种深深的感動:诗歌活着!它不曾屈服于政治的打压,也没有被金钱征服,它的生命,比我们最好的预期还顽强得多。

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虽然不能说是“最民主的”诗歌奖,因为评委们最终还要投票决定获奖者,但一定是“最公开的”诗歌奖。一件作品,从投上北网论坛,已经有目共睹,评委“加精”正确与否,每每引发大吵大闹,直到决定了获奖者,也不是争论的终点,相反,评委的评判,又被不停再评判。从大陆、从港台、从海外,每天、每小时、每分钟,创作和意见纷纭而至,只有网络时代,我们能生存在这样的诗歌世界中。

网络空间,虚拟又真实,无缝衔接起我们,一齐纳入诗歌的想像空间。

只到接近第一届诗歌奖终评之际,那个藏在神秘网名“冲动的钻石”背后的诗人郭金牛,才终于现身,让他那些描写农民工的诗作精品,落入一个活人的躯体。“金牛——钻石”,可不都在生命里闪闪发光?!

郭金牛,上接先前的郑小琼等农民工诗人引人注目的作品,下启一大批新的工人诗作,通过屡屡获奖的《我的诗篇》工人诗纪录片,形成了当代中文诗一个抢眼夺目的现象。

网络,拉近了默默写作的“无名”者,和那些他们本来只能远远眺望的名字,近到我们完全平起平坐地切磋、探讨、争论,一时兴起,也不妨骂人。诗人嘛,个性最重要。endprint

每天互动中,他们说很感动,其实更感动的该是我,感受着诗里中国大地的震波,我觉得跨越了时空障碍,一举回到上世纪80年代,生命和诗又在直接共振。我的躯体,像根插入大地的探针,阔别之后再次插进那片土地、那个国度、那个文化,听到脉动传来的岩浆、错位、断层,和一次次迸发。每首诗,八万多首诗,像大地在心跳,那心声震耳欲聋。

什么是中国的肖像?什么是世界的肖像?什么是——“现实”?那幅冷战黑、白画,早不适用了,就像富士康:中国劳工、台湾老板、美国苹果手机,全球化利润背后的权与利,不深入这个现实,哪有其他的“现实”?

裤兜里那只手机叮咚作响,在提醒整个人类,比经济危机可怕得多的精神危机,从不在远处,它就在每个人身边脚下。

而且,它带着病毒,在到处传染令人性麻痹的自私、冷漠、玩世不恭。

与此针锋相对,郭金牛告诉我们:中国三亿多农民工中,有两千万人在写——在表达被压迫的感受。这大海只是看似无声,其实它呼号不停!

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传达出的当代中国信息,波动到了世界上。《南德意志时报》《纽约时报》《法兰克福汇报》都专文介绍这个奖,特别是它的农民工诗人得主和作品。世界最大的国际诗歌节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为此特地把2012年的诗歌节主题,定为当代中文诗,并邀请评委秦晓宇、我和香港诗人廖伟棠共赴鹿特丹参加诗歌节。

这是当代中文诗从未获得的机遇:在国际诗歌舞台上,不仅让某个中文诗人、而且让整个当代中文诗,成为世界诗歌瞩目的焦点,被关注、被阅读、被讨论。

内涵独特,要求形式也创新。

“北网”为此专门做出一个更大胆的创造性决定,在鹿特丹国际诗歌节期间,举行一个跨语种、跨时空、前所未有的诗歌节:“鹿特丹——北京文艺网国际同步诗歌节”,从2013年6月14日鹿特丹时间下午3点、北京时间晚上9点开始,中外诗人一齐上网互动,朗诵、对话、问答,以三小时“共时的诗歌时空”,连接世界上一颗颗诗心。

二十多位中文诗人的作品,被提前筛选出来,翻译成英文,展示在网上,供来到鹿特丹的国际诗人阅读。

十几位外语诗人的作品,被译成中文,上网让中文诗人阅读。

一批提问,早在诗歌互动开始之前,已经涌入“北网”。若干精选问题,也译成英语交给了国际诗人。

能够感到看不见的空间里,有烫手的温度,且不停升高。

终于,时间到了。2013年6月14日,鹿特丹下午三点,我们在诗歌节大厅,五六台电脑打开上网,北京晚上九点,唐晓渡等主持者坐在腾讯演播室,无数电脑星群般遍布中国各个角落,由阿拉伯大诗人阿多尼斯开场,向中国诗友问好,朗诵自己的诗作,回答中国观众的问题。中国、阿拉伯文化转型的复杂、现实处境的艰难,思想超越语言,被直接递到对方手中,我们互相理解得毫无障碍。

阿多尼斯之后,更多中文、外语诗人一一朗诵:杨炼、Bas Kwakman、西川、唐晓渡、翟永明、姜涛、秦晓宇、Ester Naomi Perquin、Jan Glas、Naomi、Gulias……每位中文诗人朗诵后,都有在鹿特丹的外语诗人即兴点评,谈感受,论诗艺,说到好处,妙语如珠,网上的感觉,真有点像面对面。“同步诗歌节”啊,完全没觉得千山万水阻隔其间!

三个小时全程录音录像,为全球诗歌交流史上这个突破性创意,留下了最珍贵的记录。

当然,无论作为诗人、还是策划者,我都好奇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个活动,可别是我们自己一厢情愿地瞎折腾吧?

三小时后,北京已过了午夜,终于告别观众后,我问北京方面的主持者唐晓渡,今天多少点击率?

我准备听到几千、几万那样的数字,而晓渡报告的腾讯统计,竟然是——“六百多万”!哇!而且,大多数都参与了三小时的全过程。腾讯本来是准备给诗歌做一次慈善事业的,没想到竟有如此“商业化”的成果!

还不止如此呢,我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秦晓宇第一句话就是:“现在点击率已超过一千四百万了”!这个数字持续上升,十天后:两千二百万;两星期后:三千二百万。再后来,不必问也不必看了,我知道,诗歌触动了人心。有人生真问题在,就有诗歌的激情在。因此,诗歌永不会沦入政经新闻那种昨日头条、今天垃圾的厄运。

这样的天文数字,对西方诗人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诗歌啊!幾千万点击率,怎么可能?

这里的不同,在于一边是非写不可、不吐不快的人生必须,另一边是可有可无、玩技术性的“诗歌游戏”。中国农民工的诗歌,并非只有社会学意义。它重新赋予接通了诗和真生命、真灵魂的血缘,匡正了诗歌的浮泛空洞,因而更具有诗学意义。

哦,所以,马丁·莫泽巴赫问郭金牛:“诗和你有什么关系?”郭金牛回答:“在生活里,只有诗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它。”诗的强大,因为它能触及人心里“最软的地方”(郭金牛语)。

这是从人们脚下发出的回答,它的深度带着大地的温度。

“当下的一百年”锁定的中国,不是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金钱力量,而是郭金牛们诗歌中的人性力量。这人类困境的“当下”阴影,在反衬每个人应对挑战的光辉。

2013年10月,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颁奖仪式,在北京大学举行,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艺术总监Bas Kwakman、英格兰艺术委员会主席Antonia Byatt和中国诗歌批评先驱谢冕先生、当代中文诗创始诗人之一芒克,一同把奖颁发给郭金牛和其他获奖者。国际文学的最高层次,和当代中国最原创的声音直接相遇,肯定是世界诗歌史上的第一次。那鲜花和笑容,也绽放在“当下的一百年”里啊——一行诗一个“当下”,“一百年”中文新诗的艰难跋涉,中文深度终于和世界广度汇聚了。

我相信这是第一次,可绝对不是最后一次。

2014年,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获奖诗人丛书,郭金牛的诗集《纸上还乡》一个月内再版,他碰到了更多人心“最软的地方”。2015年,英译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获奖作品选,由英国Shearsman出版社出版。书名取自郭金牛的另一首诗《庞大的单数》。大艺术家艾未未读了我为此书写的序言《无声者的呼号》和郭金牛的诗作,非常感动。他免费为这本书设计、制作了非常精美的封面和全书内部版式。他的装置作品《葵花籽》,被手绘成封面图,与标题文字的翠绿色衬底相呼应,使现实的沉重、诗歌的生机,一目了然。当我们感谢他时,诗人艾青之子艾未未,说了句很诗意的话:“我真高兴能为诗歌做点儿事。”

2015年10月4日,柏林世界文化宫安静的后院里,我和郭金牛坐在一起,打开手机上的录音,录制了我俩的长篇对话。从他向“北网”投稿,到获奖,到被国际媒体广泛报道、被世界级诗歌节频频邀请,人们对这个“中国农民工诗人形象”,已不陌生。这次对话,衔接起从朦胧诗伊始到“当下中国”的整个经历。我们,又像仅有一个“我”,把回顾中的历程叠加进同一个内心之旅。“个人内心成为历史的深度”——同一首自传体长诗,囊括了我们。

那个秋色浓重的柏林下午,我们谈啊谈啊,忘了时间,只有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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