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寻 找
从最陌生最隐秘之地出发
十指抚摸世界四角
于几维空间里跌宕,而后
躺在一张吱嘎作响的床上
用泪水抗议,用手臂,用心血
长路上拉合白色雾幔
后面是你洇去的声音和睫毛
你白晢葱嫩的黑夜之光
造物主关于我的尝试
如此繁琐和枯燥,痛苦
属于我,欢乐和趣味却归于
他飘飘欲逝的长袍
他的浮云和万道金芒
母亲一遍遍叮嘱
绕过那片白沙和马兰
踏上满是驿站的旅途
这其实是一场询问和指认
是错失和误解,诱惑
迷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沉缅于旧情与新欢,宠物如狗
最美的蔚蓝色眼睛
梦乡姗姗来迟,被羽毛簇拥
景物在显影液中一一析出
记忆打开慷慨的粮仓
草顶泥屋
这片稀疏的林子里有橡树
高大而冷漠的生存
所有人都领受了尊严与孤寂
什么人才宜于此地定居
用斧头和锯子修筑
需要一个孤苦伶仃的诗人
一个淫荡而贞洁的男子
一个穿了套头衫的行者
陪伴一幢草顶泥屋
一些重重叠叠的落叶
蚂蚱和螳螂尸体
锈蚀的镰刀和一片犁铧
一辆虚无的车子隆隆驶过
一排飞扬的发辫和燕子
女真人前来造访,早晨
以蒙古黑茶砖待客
无言的上午和头绠帽下
无数消息飞来逝去
如此丰腴的时间感动了他们
手抚双膝度过整整一天
然后是木槿花的垂落和告别
口哨于深处发出,蘑菇气息
于瞬间弥漫大野
那条白细沙径笔直而又遥远
这一餐
金蝉在飞翔前的牺牲
度量了残忍和慈悲
一杯败坏的酒,一盅酽茶
洒向干结的心
瓜干熟了,豇豆羹无比黏稠
这会儿突然思念起大明湖的蒲菜
思念漂泊而热烈的岁月
一群傻子在身侧悠荡
装满了大山背面的诗章
火炉燃过两个季节
只等一杯记忆的原浆酒
然后是双膝相触的温情
是火炕下安坐的生灵
我们分别太久,灰烬虽热
却不敌北国凄风
干粮如钢,冰水,火种将熄
伟大的欲望让人一跃而起
巍峨的严冬隆隆驶过
犹如告别法相庄严的神明
剩下唯一的渺小之物
从重压下伸出一瓣嫩芽
饮用吝啬的上苍之水
苟延残喘又雄心勃勃
时钟在此地掩埋太久
没有年轮和命运的沙漠
一些根茎洗不净泥土的腥味
毒汁诱人,小虫纵横
柞木壳斗已经嚼完
最后是致命的野芹菜
是让人永眠的不醒草
葫芦中剩下一捧浑水
如淀粉下沉之前的汤汁
与往昔轻轻对视一瞬
伸长脖子一饮而下
四野无声无息,鸟儿安眠
干茅草让人感激涕零
历尽艰辛的靴子在一声声打鼾
是时候了,我的躯体和泥土
长唤不醒的灵魂和操劳的手
一起垂在身侧,在原野上方
思 念
狭长的异国那么遥远
从肩部到小拇指的一侧
一朵简洁的黄花在开放
大眼睛转向东方,在淼淼之上
神灵赠予的一段时光被封存
仅有的一点利息不能共享
那所有的冬天和秋天,不能忘却的
寒意料峭的半岛春天
从南方到北方的一次冒险
割伤手指的黎明的呻吟
我仍旧在腐叶上踩踏不已
辨析我似曾相识的居所
白头翁含来了橡树种籽
啪啪落地的声音是象征
我的记忆分崩离析,破碎
再也不能收起,不能整合
粗帆布口袋真大,真坚韧
它装下半个大陆的铁块和干花
转眼到了萧索的季节
这些日子有特别的香味
有中箭的麋鹿和喘息的罪人
帐篷边拨动算珠总结往昔
疼痛让翻毛皮衣蜷成一團
好像最后一刻近在咫尺
好像小鸟的心被大手攥住
快走吧,向东,不要回头
因为遥途如数负载
我成了传说中的瘦子和穷人
只有记忆的丰富和繁华
只有缄口不语的权力和沉稳
挥动斧子的不知是农人还是猎人
隐秘斑斑,三两声回告
他们在一张纸的背面
在橡皮擦了又擦的地方
我每天抚摸讯息
它们在风中挨近床边
我入睡很晚,它们知道
要讨一个平安的口信才肯离开
蹑手蹑脚一直走到春天
那个永远堆满繁花的日子endprint
夜深了,雾汽把泥土捧起
送到笨拙的唇边
辟 谷
胃中装满了小蓟叶子,一点盐
轻轻走上田埂搜寻吃物
小鸟的嗉囊不能停息
吞下无边的风和光亮
一摇一摆的贝壳的影子
和神灵联手锻造一个奇迹
一个除了沉思一无所有的人
菜叶是灵苗,是生命的原形
第三天来临了,空洞的渴望
第五天开始美妙的许诺
第七天听到了百灵的忧伤
第十天是闪闪发光的梦境
叹息送到大海另一边
那里有血液碧绿的一族
他们吃浆果,吟出动人诗章
双手像鸟翼一样扇动
阴雨从天边移到树梢
小鸟归巢等待未知的柔丝
怎样穿过天籁缠上羽翼
小小心跳如急促的鼓点
我是一张洁白柔韧的纸
留下三两行淡淡的蹄印
一直通向淼淼水波的虚无
去寻找那颗低垂的星辰
是的,我的身体从来没有这样柔软
长蹼的双脚印上陌生的泥土
感受那沉香一样的厚重
那石榴花似的艳红
整整一天没有吭气,饮水
饮下透明的水晶和一大捧露珠
看青青脉管像根须般缠绕
长出梦幻的叶子,长出枝桠
垦与播
只需土炕那么大的一片园地
收获与睡眠的换算等值
我头枕田埂,脚抵水井
浓密的叶子遮住双眼和肚腹
鼾声把猫头鹰引上火炉
镰刀在灶台后边,铲子
搅动粥食除掉杂草
看护孤独的国王和麦子
邮票大的史诗写尽金戈铁马
四季田垄郁郁葱葱,谷雨
我的篱笆是一道工整的金边
让流浪的公主驻足
这里有白马的蹄印,有宝剑
树隙里有最蓝的天,最亮的星星
随便舀一勺都是芬芳的酒
是噜噜灶火和红薯的香味
我亲手撒下了甜蜜的流星
我屋角里有一副生锈的马镫
一叶绿芽是我自由的旗帜
上书两个最大的字,自由或自我
傻子悄声念出它们,回头寻找
两只眼睛是世界的活泉
是无边无际的未来和明天
因为有春天才不惧怕严冬
因为有你才有这黝黑的土地
我梦中记住你脸庞的颜色
像饿汉记住刚出炉的锅饼
落叶和花
这腐香深沉悠远绵长
糕饼的隔年讯息从厢房
袅袅升起,而后写进老财东的账簿
贫穷和富有结伴而行,暮色中
双手挨近大地的根茎
生命四周是窃窃私语
苦难的尽头是看不见的希望
它在背囊中,又跳进心房
最后在落叶遮盖下悄悄开放
谁能知道你是我的芬芳
先一步抵达突兀的家乡
炊烟升起处有一座帐篷
有欣然四顾的灰色小鸟
露水稀疏,声声滴落
斑头雁已启程追赶黎明
儿时伙伴敲起了梆子
恍若隔世的声音让人泪眼汪汪
大地铺满一片信笺
等待能够读懂盲文的人
十指开始抚摸,探究
咀嚼森林和草地故事
无数命运的隐藏和轮回
无数挚爱和深不见底的仇恨
一部漫长的生命史写到至今
通向无始无终的黑夜和白天
眼前的悄语和问候
必须牢牢地抓住,揪紧
这是唯一的机缘和宿命
是阻止死亡和涓涓细流
伟大而朴素的启示就这样
平铺在广袤的大地上
你胸前这片棕色膏壤
四分之一的定居
在苍黑的壳斗科兄弟面前
无语良久,吸一支烟又磕掉
多么粗粝的肌肤和岁月
永远听不到一个字的讲述
陪伴我吧,请你决定
一生分成大致相等的四份
其中一份交给你的定力
这坚定的伫立和生长
耐心逼退残忍的时光
你告诉我沉默就是一切
另外的四分之三可以喧哗
逃窜和追逐,狂野或骄傲
这会儿只是一棵草
一株芦苇摇曳在你身旁
冬雪是最美丽的创造
它让世界安静,只为谛听
小草深处的叹息
还有你昨夜风寒中的轻咳
沉寂让纯洁不掺一丝污痕
让狂风收起灰色双翅
我想告诉这些苍黑的兄弟
我在这里遗落了一颗琥珀
它由思念的泪水凝成
是前世今生苦难和喜乐的凭证
如此长久的相守和对视
如此无望的等待和滞留
最珍贵的汁水总是一滴滴流失
让青春焦脆和龟裂
温煦的南风改变不了灰发
只吹旺双眼的炭火
一遍又一遍询问弟兄
听他们讲述残酷的永恒
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里除了平静还是平静
小屋由棕色变成黑色
遗落的琥珀变成了水晶
信 函
它们漂流在心海深处
连帆影都没留下,而后
悄然沉没,被一只鳐鱼吞下
讯息在章鱼和珊瑚间游走
直到埋入寒冷的大洋
没有风,巨涌在千里之外
收信人已白发苍苍
我梦想的杜鹃如期抵达
我熟悉的航路已然开通
一大片铃兰开放的日子
盘腿坐在胶东大炕上
喝一碗自酿瓜干酒
土色的酒连接了山地乡居
那独一无二的河流和山岭
冬天的狗渴望一块红薯
一团散着米香的蒸汽
人像树木,就不该移动
神灵将人植在河边或山下
看它抽出稚嫩的叶芽
林子在季節中变换颜色
宽容无数的飞鸟和四蹄动物
我们有花头巾和胡须
我们的伙伴是牛和羊
真正的牧者在星星间游走
唯独这片树林在伫立倾听
心曲记上心扉
心扉又被岁月漂成宣纸
有时光就有书写
投寄的日子是活着的每一天
是鱼肚白泛起或某个午夜
是我的爱人或每一个人
你是一只小羊或一枚沙粒
生命以各种方式呼吸
呼号以各种方式沉默
当声音把一切抖落干净
世界就蒙上了一层厚雪
我们统一在洁白无污的地方
用无边的鼾声代替歌唱
没有回应,也不需要
这里的荠菜花照旧开放
一只小羊咩咩而来,抬头
看旷野上的风和草,看我
像树木一样,在风中摇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