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完全遵循我们的理智。
——拉罗什富科
一
老刘儿子放学回家,作业本也不拿,从打印机上拿了几张纸往桌前一坐,眼睛一闭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赵淑琴在厨房里听了一会儿,一句都听不懂,既不是流行歌曲,也不是寻常小孩子的那种胡言乱语。她放下手里的锅跑出来呵斥,儿子安靜了一会儿,但一个香椿炒鸡蛋都没有弄完又听到那里唱起来了。正要发作,老刘开门回来了。赵淑琴拉着老刘听了一会儿,说,咱儿子不会是脑子有什么毛病了吧?
老刘沉默了一会儿。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进门之后深吸一口气,用点时间切换姿态。老刘喜欢总结人生经验,有一次他在单位聚会上喝多了,指着单位年轻漂亮的女同事对身边的小张说,真没什么意思。言下之意是,当爱情消褪之后,很多男人都会为自己过往的热情和女人的现状感到羞耻。既然如此,现在又瞎起什么劲呢。小张知道老刘爱发感慨,老刘也知道小张肯定是没听懂。老刘记得自己叹了一口气。
开门的时候,老刘就听见了里面的声音,但是赵淑琴这样大惊小怪,他反倒要矜持些。他本来有点驼背,这时把重心往后一收,好像那种拿着电笔的菜鸟工人。他轻轻走到儿子背后,低声问:“你在干嘛?”
见是老刘来了,刘小城稍稍认真了起来:“艺术作业,新来的康老师,挺好玩的。”小城故意把康字拉得很长,嘴张得能看见蛀牙。老刘听了暗觉好笑,一个初中美术老师,不就教画画线条涂涂颜色,撑死了讲讲透视法原理,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现在音乐课和美术课合并成一门了?”老刘问。
“哎呀不是,就是美术课,但我们不叫美术课了,太土了。”
老刘心想,现在的教育可好,让这帮孩子先知道要追求洋气。当年他学画画的时候都拿个铅笔学素描,他手巧,还给班上好多姑娘削过铅笔。可是在他这个圈子里嘴上虽然不说,心里都瞧不起练基本功的。一练基本功,艺术就成了美术。老刘醒悟得早,知道自己当不了艺术家,笔尖挪挪,变成了艺术评论家和策展人。
刘小城说:“我就给你说了吧,老师让我们一边唱一边画。不能唱现成的歌,得自己发明。唱的和画的得有关系,和别人越不一样越好——反正我不会,你帮我画吧。”说完他起来去拿了个桔子剥开,吐了一粒籽儿,补充道:“我还有一大堆英语作业呢。”
第二天,老刘去学校,想找美术老师谈谈。老刘全名叫刘骋,年轻的时候老被人错叫成刘聘。他也不在乎,这说明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时间里对别人都没什么兴趣和耐心。后来小刘变成了老刘,认识的人都尊称他一句刘老,直接叫他名字的只有警察和快递员了。但刘老也有老婆孩子,刘老不只属于艺术界,到了学校,就成了小城爸爸。老刘在学校走廊里边走边想,每个人都需要有一个别的角色,过一种秘密的生活,被身份框住真是太蠢了。想着想着班主任倒先从对面过来和他打了招呼。
几句话过后,高老师明白老刘不是来找自己的,就放心了,说:“那你明天来吧。”一天过去,
她又见了几个家长,全都给推到美术老师那里去了。她在食堂打饭的时候遇到康雷,说起这件事,康雷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嘿嘿一笑。高老师想,真是个书呆子,什么都不懂。
二
康老师事先嘱咐,让孩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家长解释,越解释越迷糊。结果第二天还是来了很多家长,在门口交头接耳,脸上焦灼的神色各不相同。男学生普遍五音不全,又处在变声期,嚎起来直接让人怀疑是不是得了狂躁症。女学生大多不好意思,张不开嘴喊什么奇怪的声音,最后反倒都成了唱歌。来的大多是男生家长。有一个戴着眼镜,穿着套装的妈妈说,老师是不是给孩子看《铁皮鼓》了,那种书这么大的孩子怎么看得懂啊。老刘想,这是个知识分子。立刻有人问,什么是铁屁股?女知识分子脾气很好地解释道,这是世界名著,里面有个小孩能把玻璃杯子喊碎的。有人惊讶道,这种事真的有吗?旁边人摇头说,怎么什么书都能成世界名著。老刘失去耐心,东张西望地去找儿子了。
上课后家长们分散坐在教室各处。康雷在讲台边支起一个木架子,约有一米多高,上面是一张空白画布。康雷说,今天我特地找了一个空教室,这样不会打扰正常的教学秩序,也便于大家理解这种全新的声音艺术。希望大家先保持静默五分钟,清空大脑,这样才能更好地进入我们设定的情境。等你们看完我的展示,就会明白这次作业的意义所在。
家长们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看康雷到底准备了什么花样。还没满一分钟,老刘的手机响了。
老刘连忙道歉,跑出去接。柳月也不知道从哪听说了刘小城学校里这事儿,也要来凑热闹,她对门卫说是刘小城的妈。人都到楼下了,老刘只好带她上来,心里不太高兴。柳月是老刘的学生,毕业后在一家艺术杂志社工作,和老刘经常有来往,但也不是那种关系。
两人急急匆匆进来坐下。康雷还没开始,只是盯着画布出神。柳月没挨着老刘,找了个挨着窗子的位置。其他人一副奇怪神色,不敢出声。老刘看着讲台上这个年轻人,感觉有点晕头转向,他今天的身份是学生家长,是来质问老师的,但此刻他没法把这个身份当真。柳月的出现和这莫名其妙的氛围,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别的地方。
教室里的静默被下午四点的阳光一照,显出缓慢又温柔的光泽。墙上挂的马克思和达尔文,贴着木皮的桌椅,甚至包括桌椅之间的那点狭小的空间,老刘隐然觉得面前那一小团空气在变得粘稠。康雷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一个喊话用的铁灰色的喇叭,嘴里发出类似咕哝一样的声音,缓慢而细微,又拖长了音调,像是来自某个未知洞穴的深沉的叹息。
一段停顿后,画布前的叹息渐渐有了声调,成为某种展现耐心的吟唱,这怪异的声音像某种微弱可见的气流,在教室里穿来穿去,老刘脑子里的一部分在想,这是连他都没见过的东西,另一部分又在想像,这空气从讲台前发出,以缠绕的形态裹挟住遇到的一切物体,又抛下,将这屋里的东西都弄乱。声音穿进柳月的领口,抚摸她的身体,带着温度和气味,从别人的面前和背后绕过,传到老刘的耳朵和鼻子乃至口腔里。老刘这才知道这个康雷不简单。老刘顺转头去看柳月,她正瞪着眼,像是一头受惊的幼兽。endprint
这时康雷放下喇叭,声音陡然一变,如同金属摩擦,又像是海涛狂号,老刘从白日梦里醒过来,虽然坐在后排,也觉得声音里的唾沫星子要溅到脸上。叹息,唾骂,摔黑板擦,柳月被吓了一跳,听见后排也响起议论声,但她总归是参加过各种大小艺术场合的,知道自己应该比别人更加矜持一点。不说话被别人以为蠢,总好过开口被别人发现自己蠢——这是艺术行当里初学者的金科玉律。柳月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但她认出这是某种艺术。教室里其他人只是被这怪诞形式震住,只有她和老刘两个人才真正懂得它的价值。从学生时代起,她就对老刘念念不忘,老刘是她的知识,是她的欲念和幻想。一个人怎么能够在日常生活里随时一张口就能飞起来呢?只有老刘。老刘是同时热爱和蔑视日常生活的,显然是艺术给了他这种力量,柳月对此羡慕不已,她甚至崇拜老刘开始衰老的身体,就像她爱上的那些未曾经历的岁月和年代,一个比现在更好的年代。连他脸上的皱纹都藏着意义。
下雨了。老刘又去看柳月的侧脸。为儿子而来的家长会倒成了约会,教室成了剧场。以前他和柳月在一起,总是觉得缺点儿什么,现在他明白了,是因为那些时刻太过日常平庸,配不上他出轨的勇气。现在他们一起意外地撞进了生活的裂缝,其他人呆滞静默,只有他们俩看得见这所罗门王的宝藏。有了这个时刻,他就能够自由想像,当着众目睽睽在桌面以下触碰对方的膝盖,然后脚勾在一起。这怪异的表演让他觉得自己的欲望在一个不存在的空间和时间里变成合法的了。他、柳月和康雷三个人在教室的不同地方,构成一个看不见的三角形,没有这手舞足蹈的美术老师,他的欲望就会不稳固而胆怯,像一条随时会断裂的直线,每延伸出去一段,都在发抖和犹豫。可现在没人能意识到这个三角形装置,这微妙而放肆的关系洋溢在他们的心里和脸上,这隐形的装置注释了他俩的玫瑰色关系。老刘想,赵淑琴和儿子穿不透这里的屏障,任何人都不能,这是梦里呀。梦里只有他和他想要的东西。他、老刘、刘老、刘骋,甚至还有刘聘。康雷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老刘的意识也飘来飘去,这三角形的形状不断变化,他和柳月都盯着这吱呀怪叫的顶点,感到自己的心一下一下在两个方向被拉扯。
表演的最后,美术老师回到讲台上,对着画布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朗诵,似乎有某种诗歌的韵律。作为终结,他把喇叭扔向门口,喇叭颠了几下靠在了门背后的角落里。老刘正在走神,这一声在他听起来,像是有人从四十层楼上跳下来。美术老师向困惑的观众鞠躬,正在他们打算鼓掌的时候,他又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没人敢说话。在一番繁复的嘶叫后,这巨大的空白让人不知所措,无法忍受。这时候那位戴着眼镜的妈妈感叹说,这首诗是不是波德莱尔写的?她的喝彩在空旷的教室里如此孤单,逐渐声音小下去。老刘和柳月都笑起来,其他家长也笑起来。
康雷说,这是一种全新的绘画艺术(这时候他回到了讲台上,又变成了一个初中美术老师)。可是画呢?一个家长问。
“画当然在这张画布上。请不要介意,因为我刚刚太投入了,所以它沾上了一点我的口水。我是用声音在作画。我想让大家体会一下,无论是艺术创作还是理解,都是一个艰难的、粗粝的过程。这张画的名字叫《林间草地》,你们不用摸到它,也能想像到有这张画。它只存在于你们心里。”
“那么它就是一张不存在的画?”有人问。
“不,它是真实存在的,即使我现在用画笔和颜料将它画成可见的形态,它在你们眼里也只是一个平常的画面,等你们离开这里,这个画面就会成为一种印象。既然如此,那么何不从一开始,就把它当成一个印象呢?有了想像,这才是你们自己的画。我要教给你们的孩子的,正是这种想像的能力。”
总的来说,家长们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可是他们不知道怎么反驳。教室赋予他们一种质疑的冲动和权力,然而他们的力量被困在一种无法说出口的语言当中。但他们可以要求美术老师证明自己的美术能力。这是合法合理的。康雷不得不从讲台下面拿出画笔和颜料,涂了一片铁灰色的天空,在下面勾了几棵树,涂出一片绿色,小路伸向远方,似乎要遁入黑暗。
家长们终于夺回一城。走出教室后,他们三三两两地小声说话,老刘听到有人要去找校长要求换老师。也有人说,干脆取消美术课算了。老刘把儿子送回家,对赵淑琴说,没事儿,老师是个书呆子。赵淑琴在做卫生,抬起头来还想追问,老刘已经背过身去,“我还得去趟展场,你就别等我了。”
家里整洁宽敞,但他不敢看。眼前全是雾。雾后面是教室的门,门中间是柳月。
三
对老刘来说,柳月的眼睛像黑色的枪口一样具有威胁。他知道,可他不由自主地要向里看。柳月的气质里有一种虚假的天真,是老刘这个年纪的人无法辨别又十分迷恋的。柳月如此得意于自己的天真,也使得她渐渐相信,能在幻想的世界和现实中间穿来穿去全身而退。她有过几个男朋友,她厌倦了,或者他厌倦了,柳月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发生过的那一切,并不是真实,也不涉及到她自己,似乎那是另一个女人的记忆,从她身边缓缓流走。她强烈渴望真实的生活。
老刘这一次远行的征兆可以追寻到很久之前。走出家门的这次冒险和书中写的一样,诱惑与恐惧各占据了行囊的百分之五十。而一旦走出第一步,就注定不会返回故乡。他不知道该如何对柳月解释自己的来意,一切都非常危险,柳月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引向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一切早有征兆,早有征兆。该死的,女人不知道他們所有的调情。路上的车流像一个个色块在移动,尾气互相争吵,各自心怀仇恨,路边的铁板鱿鱼刚开始做生意,他们手中的铲子与路边发光的广告牌各自不慌不忙地一致运动。整个城市又急躁,又模糊,也不清楚自己的欲望在哪里,四处碰壁。我要去让人为我开门呢,老刘想。他握着方向盘,驶向梦境的更深一层。
柳月开门的时候,老刘清了清嗓子,想要说点什么又没有说出话来。他越过柳月往门里看,什么也看不到,低着头抓抓脑袋,无所适从地笑,柳月也笑。邻居家有人开门出来。柳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进来,关上门。endprint
“不好意思,我就这么贸然来了。”
柳月不说话,歪着头拿出一根烟点上。一个若隐若现的明火破开空间,她自己退到烟雾深处。
“今天这个美术课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啊。不过那些家庭主妇没什么眼光。”
“是啊。”
“你的眼光又好在哪儿呢?”
柳月从未对老刘直接表露过自己的想法,她的话是通过眼睛、腰肢和身上其他部位说出的。老刘明白她的意思,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柳月转过去,侧脸对着他,房间很亮,夕阳照进来,窗户开着,在墙上投射出很大的平行四边形,风吹过使这平行四边形有了弹性,不安地晃动,在柳月的脸上来了又去。
“我还以为你见到我会很高兴的呢。你说话呀。”柳月说。
老刘移开眼睛望向外面,看到了刺目的夕阳。柳月走过来轻轻地摘掉老刘的眼镜,老刘想,天哪,我这是在干什么呢。
在床上,他们都很紧张,不说话。老刘发现心里有个微小的声音在作响,越来越响,他觉得自己正赤裸地站在拦腰的河水中间,而衣服不知为何挂在桥的栏杆上。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觉得自卑。柳月瞪着眼睛,在享受着她的胜利,而他不管怎样,最后都会败下阵来。这衰老的身体和不堪重负的精神。他已经败下阵来,冲动消失了。
砰的一声,窗子被风吹得撞在外墙上。柳月坐起身来抚摸老刘的肩膀和后背。老刘叹了一口长气,听着这喧闹的房间,那些他进门之后从未看见的器物,花瓶、茶具和皱缩的衣服,都向着他清晰起来。他躲开柳月,這抚摸像谎言一样。老刘被耻辱压得无法喘气,正想说点什么,看到柳月的表情又觉得说不出口。这耻辱也是她的。她的身体是伸向世界的触角,意义和愉悦应当同时吸收进来,如果一个意义没有到达,她就会躁动不安,像一只迷路的小狗淹没在暮色中。
这不行,绝对不行。柳月弯腰捡起刚才在慌乱中落到地上的手机。她本来想开始就让老刘知道,她有多么好的礼物要献给他。那是他们之间的密码和孤岛。
她按下播放键后走了,康雷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夕阳在对面的楼顶隐去,屋里黯淡下来,但老刘心里像亮起灯,柳月太懂事了,他需要的就是这个。在教室里,康雷把艺术转化为情欲,现在这情欲感到饥饿,需要动力来延续自身。这白色的床单,不就是身体的画布吗?他、柳月、康雷三个人在一起,才是真正健康而牢固的关系。这艺术的想像帮他远离罪孽,远离了肮脏的动物性,三角形是闭合的,负罪感挡在外面。他心安理得地成为一个雄性。他觉得自己的情欲将会转化成爱情。他会爱上柳月。这个梦境会一直延伸下去。现在他感到浪漫而正直了。
厕所响起冲水的声音。
四
康雷大概能猜测到这场近乎挑衅的家长会的后果。他并非不能道歉,从此改教最基本的水彩,只是他强烈地觉得,有的时候总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哪怕一生中只有一次(但实际上已经有很多次了)如果一切正常,他将会在一个星期内拿到下两个月的工资,然后失业。他并非愚蠢固执,只不过艺术嘛,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他活了三十五年,有许多不同的人给他各种各样有价值的建议,有的他听从了,有的他故意逆反不理会,总的来说,他并没有从中获得多大的好处。他很少直接与人正面冲突,在初中的时候,他为了同班的一个女孩子与另一个男生正面对峙,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对方就扑上来把他按倒在地。之前的计划全然不起作用,他发现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的父亲以外,还有很多他无法理解的力量。于是他索性一动不动地想,既然败局已定,那就明智一点。在别人开始挥出第二拳打他的之前,他已经在盘算怎么找时机,用何种方式报复了。之后那个女孩子当然过来安慰他,甚至握住了他的手,这使他欣慰自己没有反抗是对的。但她终于还是说,我们不太合适。他便默默地暴怒了。令他感到可恨的是他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阴险,所有有具体目标的报复计划也只是说说而已,人们看他常常脸色阴郁,通常是他在怨恨自己。他践踏花坛里的郁金香,擦掉别人前一天刚画好的黑板报,还常常埋伏起来,等有人从下面通过,从二楼把扫帚扔下去。刚开始他还是偷偷的,后来他干脆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做。但只是因为老师们敬畏他父亲在县城里的权力,他才安然无事。后来他长大了,到北京上大学,才意识到这种荒唐的方式会导致何种后果。但这无穷无尽、毫无理由的暴怒依然像一种疾病般折磨着他,好在他及时找到了另一种方式,便是艺术。一个艺术学位对他来说,意味着一种在小范围内定义现代艺术的权力,他惊喜地发现他从青春期开始的许多反常行为,都具有非常有趣的意义。但他终究难以把握怒气和人们能够接受的艺术之间的边界,毕竟他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才是他这种艺术的边界。
在此之前他已经丢掉了好几份工作,最终,他,一个博士,到这里教初中生,心里不是不担心的。老刘不知道这些,但他也不知道老刘怎么想他。老刘给他打电话,约在市中心的一个饭店。老刘选的地方很私密,相应的也就很难找,康雷迟到了半个小时,他走进来的时候就发现里面的世界和外面不一样,正对着他的是一面大墙,壁柜里有上百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洋酒,两旁的墙上挂着些陌生的国旗和来路不明的非洲装饰品。右边靠墙处有一套豪华的棕色皮沙发,有几个人倚在上面玩手机。“康老师!”老刘在角落向他挥挥手,他连忙跑过去坐下。老刘问:“您喝点儿什么?”他很少来这种地方,手臂放在桌下,又觉得不合适,拿上来支在桌上,觉得手里空荡荡的没有东西。康雷想,他还没有回答老刘的问题呢。“谢谢您,水就行了。”他渴望水快点儿端上来,这样他手里有个东西可拿。老刘又问:“您难道不喝点儿酒吗?这里有很多外面没有的好酒,我给您倒杯白兰地吧。”康雷东张西望,想看看别人都在喝什么,他的目光掠过这里不多的几张桌子,“不不不,我就喝水吧,我也不抽烟。”可老刘并没有给他烟。他的手掌按在桌面上,本来是虚扣着,现在出汗了。真讨厌。他想,不过这桌子真不错,是桧木的。电话里,这个学生家长说得这么神秘,他到底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老刘简单介绍了自己。康雷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自己早已认识这个给他倒酒的学生家长。他抬起正盯着桌子木纹的头来看老刘。endprint
“康老师,学校是不是给您压力了?”
当然有压力,家长们通常行动迅速,第二天就有人电话打到了教育局,教育局电话又打到了学校。康雷的前景取决于他援军的强度,在见面之前,老刘还只是个学生家长,而现在嘛……
有一个令康雷向往已久的世界,他一度怎么也找不到门,现在这世界的居民就站在他面前,光芒万丈,他多想踏进这世界一只脚。从此自己的人生——至少这只脚——就会变成彩色的。但他首先还是得解决一个火烧眉毛的问题,最终他说出口的是:
“您帮帮我吧?我不想失业,您看,其实我很喜欢喝酒,但是为了保护嗓子,保护这可怜的艺术项目,我戒酒好几年了,我也从不抽烟。您别笑我,我觉得这也算是一种献身吧。”
老刘面带嘲讽地看着他说,不,我不会在学校面前为你说话。
康雷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他的意识开始缓慢塌方,其速度恰好使他在坠落中有时间审视自己和周围的环境。学校……下个月还要交房租……办公桌那么乱还要去收拾……办手续……去完善简历……心怀希望让人谦卑,无路可退的时候倒会亮出獠牙。他体内残余的力量燃起怒火,眼前像放电影般出现一个场景,他把酒泼在老刘脸上,砸掉杯子夺门而去。好,就这么办。他刚站起身来,老刘说:“你去辞职。和我合作。我让你出名。”每说一句,老刘都要停顿一下,这是为了吊起对面的好奇心,提醒他们的潜意识,后面的内容将会如何重要。这个建议对于正潦倒的破落艺术家来说诱人至极,可同时康雷也觉得这个策略并不高明。为什么这个人要使用这么显而易见的卑鄙的演講手段呢?这让他有点儿看不起老刘。
康雷几乎是颤抖着说,那怎么合作呢?老刘不说话,端起酒杯慢慢地喝酒,抬起眼皮,又眨眨眼。康雷不知所措,索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杯子砸在桌上。
老刘笑了。他的目光顺势越过康雷,越过另一张,又一张桌子,在角落里一个穿着酒红色长裙的背影中栖息下来。柳月微微侧过头(她怎么知道在这个时候侧过头来呢),但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湖边的夜景,荷花开得正盛。酒还没有喝完,她已经起身打算离开,回家等老刘吧。
“下个月路德维希基金会有一个艺术大奖,我是主要评委,你想不想参加?”
五
这段时间,赵淑琴想把家里闲置的一套房子卖出去。楼市火爆,她一有空就去城那头收拾,打扫卫生,忙着把从没挂过的画挂到墙上。接到中介电话说有人来看房,她先打开音响放莫扎特。老刘乐见其成,与柳月几乎天天都要见面。真是美妙的时光,康雷辞职后,一切顺利得像是骗局。他不用额外准备什么,只需要把学校里那一场戏反复在不同的地方再演一遍。他渐渐习惯了在不同的场所,人们迷茫又不得不发出的赞叹,有的人甚至激动得捧住脸抽泣起来。老刘教导他,应当矜持地解释这种奇特绘画的原理,有些伟大艺术的秘密一旦用日常语言说出来就一文不值。你应当通过你的沉默来宣告艺术的价值。康雷连连称是,“林间草地”一旦化为具象,就还不如一张照片。应当让它如同自然界的运转般发生,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存在这种妙不可言的艺术。随后,意义就会如同青草般自己生长出来。
颁奖日很快就到了。评委们早已吃过好几顿饭,谁得什么奖,谁该说什么,艺术杂志和电视台该怎么配合宣传,所有人心里都有数。老刘中午和基金会主席还有几个赞助人吃完饭,早早就来到展场。不见康雷,没事,他还能不来吗?一点二十,康雷还是不见人影。老刘急了,打电话过去,没有人接。他赶紧让个住在附近的学生到康雷家去找人,在门外晃了好一会儿防盗门,康雷头发乱糟糟地出来了。对不起对不起,康雷在电话里说,昨天晚上太激动睡不着,就喝了点酒,一睡睡到现在。
等到学生把康雷带到展场,老刘几乎眼前一黑。这个要领路德维希艺术大奖的人穿着一件足球T恤,上头还有条纹,背后印着个号码17,脚上穿着一双蓝色篮球鞋。康雷说,不行,我一定要穿着这件上台。老刘无可奈何,他哪里知道康雷的小诡计,当年他上中学的时候被按在地上打,就穿的一模一样的衣服。球服设计基本不会变,为了这次领奖,康雷特地又去买了一件尤文图斯队服。
还好仓促的并不是康雷一人,主办方是个小公关公司,经验不足,现场一片混乱。已经两点了,工作人员还没布置完,一会儿测试下话筒,一会儿又在颁奖台下面翻检。来了好多记者和摄影师,电视台也架好了机器,都在表情漠然地等着颁奖开始。
一通喧闹的音乐过后,基金会主席宣布仪式开始。赞助商是个红木家具品牌,先讲话,然后才轮到艺术家,老刘作为学术界代表讲话。康雷紧张得满身是汗,时不时打开手机的记事本来看。要是让老刘知道他获奖词都还没有背熟,肯定又要被骂。首先颁的是终身成就奖,毫无疑问,这个奖发给德高望重的李未老师,多年来李老师做作品、写评论、拉策展、搞拍卖,在艺术圈里呼风唤雨,最近还当上了政协委员,一个奖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应该感到光荣的是颁奖方。李未五十多岁,头发和络腮胡子都全白了,让人顿生崇高之感。康雷感到这个人走路虽然慢,却稳重威严,走到哪里,哪里的空气就像甲胄般包裹着这个人的身体。李未俯视四方,谦和地说,听说自己得奖的时候,正在夏威夷休假,昨天刚刚回来。他还在倒时差,就不多说了,谢谢组委会。鼓掌。座位上柳月轻轻哼了一声,正好被康雷听见。李未讲完,垂下手到稍靠后的地方站着。许多摄影师弓着腰在走道间穿梭,蹲着仰起镜头咔嚓咔嚓地拍。康雷越紧张越背不好词,台上开始说些艺术边界啊感官融合啊新锐啊的句子,让他更加心慌。忽然间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站起来就往台上走去,主持人愣了一愣,赶紧靠职业素养跳过了一大段话,但有些地方不能省,红木家具的生活理念刚才李未那里没有说,这里非说不可,眼看着康雷摇摇晃晃地走上台来,主持人加快语速把红木的事情说完,立刻抬高声音:现在我们来认识一下本次颁奖礼上的黑马艺术家,他创造出了一件真正震撼人心的艺术作品,令人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说完康雷正好走到他身旁。他浑浑噩噩根本听不见主持人在说什么,声音一停,他才醒悟过来全场都在看着他,刚才背的全部忘记。他掏出手机来看,又觉得不太体面,把手机塞了回去。手在裤子口袋这一秒,好像有一年那么长。这更无礼了,他想。endprint
康雷往台下看,根本看不见老刘在哪。收回目光,发现主持人耳朵后面也都是汗。人都上来了,只好先发奖,康雷领完那有机玻璃的奖杯就想往下走,一看李未还在那儿威严地站着,脚又缩回来。这时候颁奖大会到了新的环节,红木家具的老总要给两位艺术家赠送自己的书法作品。老刘摇头,他委婉地劝过这老板,一个当代艺术的奖,弄什么书法呢?先赠送给李未一幅四个字的书法作品,四个字他倒有两个不认识,正在那里疑惑,老总悄悄道:“内圣外王。”李未的脸上现出笑容,大声赞道:“好!”老总仰起头,这句喝彩正中他眉心,有点承受不住,脸往后一仰。接下来轮到康雷,他不认识那些草书,又不好意思问,老总还沉浸在刚才的赞叹之中,也没和他讲。这时候记者纷纷涌上来拍照,李未人高马大,自己展开了字在那里站着。康雷这幅字尺寸比刚才那幅大,字儿也多,他横着展不开,只好拿手举着,可长度也超出他的预料,越举越高,为了让字儿全部显出来,倒举过了头,老总和主持人各执一端,他躲在纸后面,想到一堆念不出来的字代替自己上了镜头,感到无比沮丧。
不过这纸倒遮住了舞台,让他获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康雷忽然想起自己上学时听来的一个故事,这故事好像隧道尽头的亮光,越来越清晰,等他感到自己快要看清楚的时候,两眼一闭,倒在领奖台旁。台下刚才还有些小声议论,这下彻底哗然,主持人张口结舌,双手向后举起,好像在示意自己根本没有碰过他。老刘站起身来想要奔上台去,却被很多人堵在前面。有人喊拨120,有人喊保护现场,保安赶紧冲进来维持秩序,守在上台处拦住人群。康雷偷偷把眼睛睁开一线,看差不多了,就扶着颁奖台站起身来。这又把台下的人吓了一跳,一堆人尴尬地站着,感觉上去也不是,回去坐着也不是。
这时候康雷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有一次大艺术家科柯施卡带着学生在画室里画人体,画到一半,科柯施卡走过去对着模特耳语了两句,一分钟后模特就像我刚才那样,骤然倒地不省人事。学生们也和你们一样惊慌失措。这时候科柯施卡对学生说,你们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死气沉沉的石膏,现在模特站起来了,请你们重新审视自己的作品吧!”
康雷留了点时间给观众席反应。
“抱歉让大家担心了,我的身体没有问题,要讲的,都在这个故事里了!再次感谢大家!”说着说着康雷自己都有点感动。掌声哗哗地响起,淹没了他的感动。他看见老刘站起来鼓掌,彼此都长出一口气。观众们都感到自己来对了,谁见过这么领奖的呀。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球衣已经完全湿透了,贴在身上很冷。至于是怎么下的台,怎么回的家,一点都记不清楚了。
六
接下来一个月,除了国内媒体,连英文和日文的杂志也都来采访康雷。老刘一一代他筛选,遇到刁钻苛刻不懂事的,便扣下不作回应。许多画廊想签下康雷,康雷不敢贸然行动,称病不见,最后这些邀约全都回到老刘这里来。康雷底气不足当然是因为资历尚浅,还有一个原因是,自从那次颁奖之后,他几乎没办法去人多的地方。独处时他使劲回忆自己当老师时的感觉,每每被一片浓雾遮住去路。但这不能阻挡他去想像自己已经是一个著名艺术家。有一天他从工作室出来,正好看见一个穿着热裤的漂亮姑娘从门口经过,他竟然一时冲动,快步走到那个姑娘前面,回头盯着她看。换了以前的他,是怎么都没有这份勇气的。那女人也正好把眼睛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也看着他,被她一盯,康雷涨得满脸通红,最后终于逼迫自己开口问道,小姐,您知道刘骋的工作室怎么走吗?
对方怎么回答,康雷根本没有听见。他只听到自己嘴里发出的,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他这才明白,他嗓子坏了。
老刘和柳月在看一个展,顺便见几个投资人,大屏幕上都是3D的楼房模型,艺术家自豪地介绍说这是克服了重重阻挠,把CBD區先用遥控飞机航拍下来,然后才故意做成3D的。地面上一个动作单一的纸片人在其间缓缓行走,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老刘想到他一会儿就要说人的身体在当代社会已经数码化了云云,资本家又还没有来,他便开始摆弄手机。这时候看到康雷发来的微信,更加厌烦。这种直接陈述困境然后求助的方式近乎无赖,老刘想,难道我得像对待亲儿子一样对待你吗?抬起头看到大家都拿着葡萄酒杯,柳月在人群中像一只绿孔雀飞来飞去地忙碌(自从她和老刘的八卦传开了之后,人们便自动不再把她当作记者看待),环佩叮当,竟有一种重新陷入家庭生活的感觉。年轻时的赵淑琴和长大了的刘小城,他们改名换姓,再次来到他的面前。他觉得自己体内的血都粘稠了,眼睛半睁半闭地跑到门口抽烟去了。
但这些事情难不倒他,声音像颜料和画布,有哪个艺术家不更换创作介质呢?他一边打电话取消康雷的各种安排,另一方面打算赶紧录音。声音可以复制,可以变奏,可以有多个声部,要让这种艺术的含义变得复杂和难解,反而倒是很简单的事情。另外一方面,你总可以卖出些画。粗浅的看,那些白纸上的痕迹什么都不是,但也可以什么都是,是声音为它赋予了神秘的力量,带着它向着混沌延伸。除了现有的作品,一定还存在一种至高的声音,它能够催生出终极的神秘绘画,也就是什么痕迹都没有。甚至连画布都没有,连艺术家也没有,连观众也没有。也就是,没有声音。这多么好,老刘想想自己这几十年,就像一件被人穿在身上越过密林的毛衣,挂着许多苍耳。什么都没有,该是多么好啊。
柳月仍然和他在各种地方相会,最新的地方当然是录音室。每当康雷在里面奋力地表演,他们就会在外面燃起情欲,这新的声音破败,颓废,让柳月十分兴奋,而老刘愈发怀疑柳月是否喜欢自己,不过是看上了这种岁月的颓唐,心里一乱,就难以找到乐趣。有一次他竟在朦胧间在她身上看到赵淑琴的影子,想到他们还住一居室的时候,两个人在一墙之隔的卧室里,儿子就在隔壁客厅里玩积木,也是这样吱呀乱叫。他穿好衣服,等康雷出来坐在椅子上,对着他们俩说,一个艺术家,自己就是自己的作品,那些外在的作品,不过是这个真正的作品的草稿。他们若有所思地点头,老刘知道他们没懂,其实他说的是自己,自己是一个失败的草稿,改不好了。他的私情和许多普通人的私情一样,掺杂着蔑视与羞愧。在这个结构里,康雷帮不了他了。endprint
转眼又几个月过去,人们渐渐不再讨论康雷,改去追捧其他更奇特的新人。无论对于老刘还是康雷,“林间草地”都像一个遥远的梦。梦里没有草地也没有画,也没有柳月。老刘觉得这幅画摆在一个摇摇晃晃的三脚架上,迟早有一天摔下来就如同人参果落地,再也不见。在一次郊外的慈善拍卖会上,来了很多有钱人,他喝着香槟,带着康雷去见不同的人。他告诉康雷需要搏一把,在形式上更进一步,要用彻底的沉默来重新唤醒人们对神秘的声音艺术的兴趣。康雷答应了,摩拳擦掌。夏天的郊外闷热而躁动,老刘知道今天有一场恶斗,人们在这里喝着香槟,不过是为了一会儿更加礼貌地撕破脸皮。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刚才,柳月给赵淑琴发了几张照片,后者正气急败坏地打车赶过来。拍卖就在晚宴上进行,康雷坐在旁边,拉着老刘问东问西,让他帮着找一个长期的资助人。老刘愈发心烦,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等酒喝到一定程度,人们就不按桌子坐,互相串来串去。赵淑琴堵在半路上,不知道应不应该给老刘打电话。几个不认识的漂亮姑娘继续拉着老刘喝酒,喝了多久他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要去上厕所。可他弄错了方向走到花园里,晕头转向,他认识天上的星斗,可这又不能告诉他厕所的方向。老劉带着做贼的心情偷摸走到一棵树下尿完,掏出手机给康雷打电话。铃声就在不远处响起,响了好几声。老刘有点迷糊,挂了再打,铃声又响。老刘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放在柳月的屁股上。那嘶哑的声音忍着笑说,是老刘,老刘。他们终于没忍住,笑声在这夜空中飘荡。老刘差点没站稳,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相反的方向走,好像他早知道会这样。化学元素不会停止反应,最后只会毁灭自己。他对自己说。
他醒来的时候,满手都是水。脸上有点痒,一抓是只蚂蚁。他不知道自己在草地上躺了多久,会所的宾客都已散去,没有灯光,四下一片黑暗。老刘继续就这么在地上躺着,两眼看着夜空。池塘里的青蛙在叫,好像永远在叫。他不知道什么照片的事,也不知道赵淑琴在几个小时前来过,砸了拍卖会的杯子,扇了柳月的耳光,最后被保安拉走。他当然不知道。赵淑琴没有找到他,主办方只想把她弄走,就告诉她老刘喝多了,有人送他回家了,赵淑琴半信半疑,开着老刘的车走了。周围再也没有任何声音,连虫子也不叫。老刘觉得一身轻松,从未觉得宁静是如此好听。
最后他还是掏出手机看时间。班主任给他发了条短信,通知他下次家长会的时间。有八个未接来电,都是刘小城打的,现在是半夜三点,他又不能拨回去。
陆晶靖,1983年出生于江苏南通,曾任高校教师、记者、制片人,现居北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