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少年黄永玉活得最像自己

2017-12-19 08:00彭立昭部分摄影
北广人物 2017年48期
关键词:黄永玉木刻

□本刊记者 彭立昭 文/部分摄影

永恒少年黄永玉活得最像自己

□本刊记者 彭立昭 文/部分摄影

黄永玉

湖南凤凰人,土家族人。

当代知名画家、作家和诗人。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国家画院版画院院长,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十届荣誉委员。

他创作出了很多知名的作品,像人们熟悉的木刻作品《春潮》《劳军图》《阿诗玛》,“文革”中震撼全国的“黑画”《猫头鹰》,表现周总理的套色版画《最后的时刻》,中国第一张生肖邮票《猴》的原作,“酒鬼”酒包装艺术设计。在国内外举办过多次个人画展,曾获“奥林匹克艺术奖”,获意大利共和国骑士勋章。

“几多传奇事,一腔故土情”。自称文学第一、雕塑第二、木刻第三、绘画第四(1999年11月在湖南岳麓书院讲学时所言)的著名艺术大师黄永玉,今年93岁了。当一位艺术家的成就达到非凡的高度之后,人们往往看到的只是他的作品。当年那个拥有清澈笑脸的少年,转眼间变成了愈老愈纯真的“艺术老顽童”,活得最像自己。猛然便想起他70岁时所写《比我老的老头》中的一句慨叹时光易逝的话来,“谁把我的时光偷了?把我的熟人的时光偷了?让我们辜负许多没来得及做完的工作,辜负许多感情!”其实,他的时光从不曾流逝,他也从不曾辜负自己的传奇。永远的乡愁,永远的文化感伤,艺术作品中湘西世界的群像,文化名人琐碎的日常生活,图文并茂的世事讽喻,充满智慧的思考,有欢笑,有眼泪,也有画家的幽默和机智,其才思、性情、诗意,尽在其中,真诚动人,成为一片耀眼的“太阳下的风景”。

他,12岁离开凤凰古城外出求学与谋生,自此四处漂泊;14岁始发表木刻作品;32岁声名鹊起,轰动中国;50岁才去考驾照;60岁画了一张猴票,价钱连年在涨;80岁上《时尚杂志》封面;90岁开个人画展;93岁还玩跑车……这个当年自称是“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把凡世过得如此有滋有味,在大雅大俗间成就了艺术个性,在悲喜缄默中缔造了智慧人生。九十多年的风雨历程,九十多年的时间流逝,不羁的人生如影随形。如今我们日益清晰地看到这位湖南凤凰人,在历史文化的长河中,其身影愈发伟岸。

强悍、尚武、敢于冒险,是湘西人的个性特征,在他的身上更为明显,天真、直率、坦荡,敢作敢为,玩世不恭,不走寻常路。黄永玉是幸运的,在他的艺术旅途中,从小受湘西文化的影响,有形与无形的文化造就了黄永玉性格中的“匪气”,一种文人的匪气,匪气在他的艺术中最终孕育出了一种“霸气”。他是勤奋的,也是幸运的,得到了许许多多前辈文人的眷顾,从沈从文到张乐平、钱钟书,甚至于只有一面之缘的弘一法师李叔同,都给了他无尽的帮助与启迪……

在荣格心理学中,说有一种人是“永恒男孩”,永葆童心,可以没心没肺地“无拘无束无碍”。黄永玉就是这样的“永恒男孩”。在他的身上,既有着湘西人倔强、刁蛮的个性,也有着一种轻盈、浪漫的文人情调。难怪作家李辉如此感叹:只有在他的身上,才能看到真正的天真烂漫,他永远活得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

几次采访黄老,时间太匆促,所得印象,他是一个精力极其旺盛、从来闲不住的人,画画、阅读、聊天……最突出的是他的雄强尚义和幽默通达。他还有着一种特殊的好“记性”,聊人生中曲折、有趣的故事,时而严肃、沉默,时而又如孩童般天真烂漫,高度理性、较少焦虑,感觉他活得最像自己。时光流逝,回忆无尽。不客气地说,我觉得黄永玉这个老头儿实在可爱得很——“神迹”是他苦难的大学,顽强的生命力之中蕴含着浪漫、柔情、忧郁、感伤与悲怆,而其内心那份独特的故乡情思,融化于一颗文化浪子的真心里……

93岁绘新篇——“玩玩不是打架”

七月,盛夏。一抹温馨的光,一道明媚的景。

2017年7月1日16点,鹤发童颜的著名艺术大家黄永玉,身穿一件米黄色的小西服,满怀着一颗博爱的心,一种平易近人的姿态,精神矍铄地出席了在李可染画院美术馆举办的罗伦佐·芭西玻璃雕塑展开幕式。来自李可染画院、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人大美术学院、民族大学的十余位教授、学者以及200余位中外艺术同仁出席了此次开幕式。那一天的主角自然是黄永玉。他的出场像个江湖老大,人群立刻簇拥上去。他忙着与众人握手、拥抱。追星的人们凑到老人旁边合影留念,老人仿佛已习惯了,随便大家折腾,反正他也不看你的镜头。老人被众人簇拥着稳步走上二层大厅,似闲庭信步,起落之间,哪像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无一丝气喘吁吁之态。猛抬头,见大厅里贴着他专门为此次雕塑展题写的富有魔力的贺词——“那么年青,那么精彩,那么遥远带来的好东西”,他也似乎饶有兴趣地在欣赏,眼睛眯成一条线,目光像一道闪电扫过,深逐而神秘。

开幕式上,黄永玉先生依然才思敏捷,依然侃侃而谈,风趣地讲述了他在意大利参观学习的很多趣事。海阔天空,古今中外,旁征博引,妙语连珠,妙趣横生。听力不佳的他,读着一张张递来的提问纸,回答问题更是风趣幽默。他的声音宏亮富有磁性,每每被我们的掌声所打断。开幕式之后,黄永玉先生在李可染画院院长李庚教授的陪同下,先后参观了李可染纪念馆和李可染画院西方绘画研究中心,并详细询问了西方绘画研究中心壁画创作的全过程,还听取了李晓刚教授的讲解。

参观期间,自称已“长满一身青苔”的他,依然神韵盎然,激情迸发,极富创造性地信笔为李可染画院创作了一幅佳作——《玩玩不是打架》的斗鸡图。进入创作境界的他,两眼炯炯有神,认真拿笔书写的姿势也十分优美,一笔一画,从容自由,令人叹为观止。画面上的两只斗鸡,精力充沛,一顾一盼的眼睛,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如同神物。一身漂亮的红羽毛,亮闪闪,尤其是脖子上的羽毛纷纷开来,映得鸡冠鲜红鲜红,那么神气,那么威武,那么活灵活现,至情至性。

“干吗鸡头要低着呀?”身边一个来自意大利的小男孩好奇地发问。很快传来清晰的答语声“:斗鸡的头谁低得离地面近,那肯定谁一定会胜利;相反,哪只头离地面远,肯定会失败。”原来黄老笔下的斗鸡图还蕴含这么深刻的寓意。这也是一种警示,提醒所有的人,热爱生活,时时感受那些被当今人们忽略的正在消逝的美好,因为它们曾经是那么深刻地触动过人们内心深处的情感与灵魂。“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有楚人“勇士性格”的他,在阅尽人生百态之后,才会有如此境界。据我所知,玩斗鸡现如今依然是湘西孩子冬季爱玩的游戏。灵性十足的斗鸡图,也许还有他儿时玩斗鸡游戏的影子吧,随风而至,润物细雨。

93岁画《玩玩不是打架》的斗鸡图

黄永玉的最新书法

93岁依然如少年

本刊记者采访黄永玉

黄永玉与李庚院长聊天

93岁画斗鸡图

“一百岁之前怕是不能好好玩儿了”

生活中,黄永玉先生爱摆龙门阵,是一位侃大山高手。与李可染画院的艺术家们座谈艺术创作心得时,他依然毫无倦意,谈笑风生。晚餐时间,李庚院长安排我们和黄永玉先生一起在画院食堂餐厅用餐,因此能面对面地和黄老拉家常,聆听黄老的肺腑之言。听黄老聊天,绝对是轻松惬意如沐春风的享受。

此时,黄老和李庚院长聊天的话语不时传入我的耳际。1952年,表叔沈从文先生写信劝黄永玉“参加这一人类历史未有过之值得为之献身工作”,1953年2月,黄永玉毅然携妻儿来北京,全身心投入新生活,以美术教育为职业,住进了东城区大雅宝胡同甲2号,与李苦禅、李可染、董希文、张仃等大名鼎鼎的大画家为邻。这所院子是中央美院教职员工的宿舍,有三进院落,环境安静、开阔,家家门前有块小空地,或种花,或种菜,打理得像世外桃源。当时才28岁的黄永玉是美院最年轻的版画系讲师,而在李庚他们这些孩子的眼里,“黄叔叔其实是我们最信赖的真叔叔,大顽童”。

黄永玉一家来的那天,带着一支动物大军开进了大雅宝胡同甲2号,有狗,有猫头鹰,有火鸡,甚至还有小鹿和猴子,顿时引起轰动。当时,院子里住着20多个小孩子,一下子就活跃了起来。原来,动物是黄永玉家庭生活的一部分,是他研究的对象,也是绘画必不可少的内容。猫头鹰和猴子,与他关系非常密切。就说猴子吧,早年他画了很多童话中的猴子形象,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他养的一只猴子夭折了,刺激了他再作一幅猴子木刻,并成为1980年中国第一枚生肖邮票上的形象。

平时,一有空闲,黄永玉就会和院子里的孩子们一起玩耍。李庚院长回忆说,“我和黄叔叔一家在那里共同度过了近十年的美好时光。那时候他经常来我家和父母一起唱京剧,是常客。黄叔叔多才多艺,还拉得一手好琴,梅溪阿姨(黄永玉太太)拍得一手好照片(她既写童话,也画画,并在香港北京等地办过个展),我们去动物园玩儿,都是梅溪阿姨给我们大雅宝孩子拍的合影。黄叔叔和我们相处无拘谨、无造作,真心待人,从来不摆架子,我们都喜欢他。我记得黄叔叔家门前弄了个大葡萄架,全院的孩子经常去给它浇水。逢年过节,舞狮子、演木偶都是黄叔叔搞起来的。龙灯的龙头扎得非常讲究,和狮子一样规矩严格得了不得。有时他还参与其中,扮演玩舞狮子前头那个‘笑罗汉’,拿个布包的大红球作导引,在四围跳舞,乐得我们直喊肚子疼。办儿童画展也是黄叔叔搞起来的,大家天天沉浸在艺术世界里。但好景不常,‘文革’时院子里所有的动物都被消灭,所有的花都被砸坏,所有的人一夜之间变成另一个人……”

据悉,黄永玉先生对大雅宝胡同甲2号一直情有独钟,他专门写过一篇名为《大雅宝胡同甲2号安魂祭》的文章,怀念那段快乐的时光和逝去的人们。在文中,他充满感情地说:“‘大雅宝胡同甲2号’不是一个画派,是一圈人,一圈老老小小有意思的生活。老的凋谢,小的成长,遍布全球,见了面,免不了会说:‘我们大雅宝’如何如何……”他描写自己与李可染一家相处的好些交往细节,十分细腻,令人感动。在这所院落里,黄永玉结识的第一家邻居就是李可染夫妇。“对于他们的孩子,我几乎是他们的真叔叔。尊敬,信赖。猛然遇见我时会肃立认真地叫一声叔叔。大雅宝的孩子长大以后都是这样,这不是一般的关系。郎郎、大卫、寥寥、毛毛、小弟、沙贝、沙雷、依沙、袁聪、袁职是这样,小可、李庚更是这样。我们混得太熟、太亲,想起来令人流泪……”如今,黄永玉和李庚两位艺术大家聊起往昔,无不唏嘘感叹。是啊,“世上无不散的筵席”,“孩子都长大了,伯伯、叔叔们一天天老去,虽明白这是常规常理,却不免感慨怆然。”

就餐时,大家轮流为黄永玉先生和李庚院长敬酒,向老人祝福。黄老总是微笑着端起酒杯频频致意,但我发现他的酒杯里盛的是黄色的橘子果汁。他女儿黑妮说老爷子不喝酒,但她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呵护之情非同一般。黄黑妮也是一位小有成就的雕塑家。我去敬酒时,也学着黄老的样,互相拱手作揖。我有意地说自己是离凤凰不远的宝庆府人,黄老笑了,“记得,小老乡好。”老人说话时眼睛分外柔和明亮。他说,“我前几天刚刚从湘西回来,天天下大雨,你们宝庆府那边发大水了,新闻我看到了,水涨到邵水桥上去了。可我们凤凰那块地是少有的风水宝地,安好无恙……”声音洪亮。

黄永玉先生几乎每年都要回凤凰住些日子,一次次走进故乡,似乎只有用这样的诗句,才能倾吐他内心永恒的情感:“我的心,只有我的心,亲爱的故乡,她是你的。”故乡似乎永远是他心中翩翩起舞的女神。

“您的一生何以能创作出如此丰富的文学作品,长久地保持艺术创作力,又有如此之高的文学造诣?”每每问及这个问题,黄老只摇头,作无可奉告之态,倒是笑问我最近在读些什么书,我说还在读他未写完的“湘西百科全书”,有趣得很。他笑了,幽幽地说,“这个系列老写不完。”对于黄永玉,家乡已成为一种艺术上必不可少的灵感,文学,依然是他的所爱、所思,93岁的人了依然孜孜于文学创作,陶醉其中。“反正我不懒,天天都在写,天天都在画,估计一百岁之前我怕是不能好好玩儿了……”他一会儿湘西话,一会儿普通话,朗朗声如流水,清冽甘甜。感情丰富的他,偶尔难得有如此难以抑制的幸福和自豪感。

黄永玉一家

黄永玉和夫人张梅溪

1950年,冯至镜头中的沈从文、黄永玉

“我们老祖宗始终离不开的是笔墨砚台”

正如古话所说“地灵人杰”,在凤凰古城平平仄仄的文星街上,先后走出了三个响当当的大人物:民国第一任民选总理熊希龄、文学家沈从文、“鬼才画家”黄永玉,被我们家乡人称为“凤凰三杰”。“凤凰三杰”之间的亲戚关系也较为复杂,熊希龄的幼弟熊燕龄不仅是沈从文的嫡亲姨父,也是黄永玉的姑公,故而黄永玉又称沈从文为表叔。而当熊希龄、沈从文都已经成为历史的时候,黄永玉依然是凤凰绽放的风景。

我只去过一次凤凰古城,沾点仙气,赏赏美景,真是无比的享受。黄永玉先生在凤凰的家叫“夺翠楼”,就在虹桥边上,紧邻沱江,牌坊式结构,精巧别致,与周边环境很搭,一点不各色,门前写着“私人住宅,谢绝参观”。我听当地人说,大画家回去的日子往往热闹非凡,像过节一样会放鞭炮。我还专门去沈从文先生在故乡的墓地祭拜了一下。准确说没有墓,只是一块天然大石头,写着祭奠沈从文先生的字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石头背面是沈先生妻妹张兆和写下的字,“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心”。这块石头的旁边(其实是在半山腰上),有黄永玉为表叔写下的字,“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很动情。在凤凰,有好多他作画落款留下的“湘西黄永玉”、“湘西老刁民”,如今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黄永玉原名“黄永裕”,出生在洞庭湖畔的常德。一出生就有好几个传奇故事紧随而来。出生时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生下来不哭,一双眼睛还东瞧西望,大人们怕他是个哑巴,便拧他屁股,他竟笑了两声,吓得接生婆差点失手把他摔在地上。长到半岁,他被父母带上船,带他回凤凰古城老家。船出常德,逆沅江而上。进入桃园县境内时,忽闻马上会有土匪来抢孩子,“别让那孩子跑了,那孩子值三百大洋!”大家都紧揪着心,赶紧靠岸。匆匆中,他被父亲塞进河边一棵大树洞里。他母亲机智地化装成船妇,与上船追查的土匪周旋,但她不敢说话,用手指着下游,土匪就朝下游走了。事后,父亲赶紧找那棵大树洞,拨开杂草,看见孩子没事一般地自顾自地笑着啃手指头,才算松了口气。后来父母常拿这个开玩笑,说他安然无恙,是因为他一出生就吸取了凤凰的灵气。他也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想,所谓的后福,就是未来的日子,他永远是自己命运的主宰。

在凤凰,黄家是一个有名的书香门第,一个被传统紧紧束缚的家庭。他的曾祖父是凤凰县城最早的一名贡生,用沈从文的话来说,是“当地唯一读书人”。祖父则长期在外做官,后来衣锦还乡,摘取了凤凰城多项第一的桂冠:创办第一所邮局,开设第一家照相馆。祖父的妹妹即是沈从文的母亲。童年陪伴他最多且最敬重的人是太婆。他是这么赞美太婆的,“太婆95岁年纪脑壳这么清楚,要是当年让女的考试,怕不也是个进士、翰林。”太婆很多古朴的人生道理,他至今难忘,如“我们家不买田,买田造孽。一块砚田就够了。”“我们老祖宗始终离不开的是笔墨砚台。”

黄永玉知道他出生之前父母的故事,恰恰是沈从文于1948年撰写的《一个传奇的本事》文里知道的。在五四运动兴起之后的二十年代初期,黄永玉的父母堪称凤凰第一代新型夫妻,他们是第一对自由恋爱结婚的夫妻,母亲第一个穿起短袖衬衫和短裙,第一个剪发,第一个编织毛线,他们又是第一对从事教育的夫妻,而他们在师范学校都是学习音乐和美术……而他与父母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只有短短的12年,他们的追求与梦想,他们对他的滋润与磨砺,让他终生受益。

凤凰古城

1951年,黄永玉在香港办画展

1937与父亲分手前的最后一张合影

少年时期的黄永玉(右)

风华正茂的黄永玉

黄永玉自画像

黄永玉画作

“我的魂在里面了”

湘西凤凰是黄永玉认识世界的第一个窗口,这个窗口对于一位未来的艺术大师来说有着最初的诱惑,是他的精神家园和情感皈依之所在。“窗台木头又厚又老,好多代孩子把它磨得滑溜滑溜了。一道雕花栏杆围着,像个阳台。三四个孩子在上头也不挤……眼前的那些红、绿、香味、声音、雨点、太阳,只是母体内子宫生活的延续。他什么也分辨不出。他吃饱了,他安全……”(见《无愁河》)一支精彩无比的笔,把自己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娓娓道来,为我们了解他的童年生活,提供了一幅幅生动的画面。

两岁时的黄永玉会坐在祖屋窗台上想“心事”了,也听会了好些儿歌:“蚂蚁仔,快报信,报你家公家婆抬板凳。家公有有家婆来,吹吹打打一路来。走到半路上,碰到嘎嘎香,又着胡椒又着姜。”但那时候,对于窗外世界的认识还是要一些时间才能“醒悟”的。他说,从窗台上下来,要爬越后堂屋的门槛,绕过上楼大梯的梯脚,再翻更高的门槛才进入堂屋。而堂屋里的物件处处埋伏的尖角,一不小心就会扎着了他的小脑门,碰肿一下就留下一个包。能行走自如了,他才慢慢地见到了傍山而筑的如花边的古城墙的美,城区内底部满是鹅卵石的清水河,河的上游有苍翠欲滴的峡谷,有豹子、黄鹂和岩鹰,河的下游有三拱桥,桥左边的吊脚楼、万寿宫、蛮寨,凤凰山上的庙宇,北岸河边一边洗衣一边嬉闹的妇女,打铁铺力气大脾气大的打铁匠,孤独寂寞但敬业的打更人,道观里的道士,街上的小学生们,一个绚烂多彩的美丽世界……当然,真正让他开始常常有机会陶醉于山水之景,应该是他十岁之前逃学的日子。逃学成了他亲近自然、捕捉美丽的开端。

这美丽,不限于凤凰大自然的景色,还有由汉族、土家族、苗族三个民族的不同文化特点构成的多样性民俗、民间艺术的无穷魅力。生活在美丽风景的地方,“捡蛋”、看蚂蚁回洞等孩童游戏,以及他上学之后的逃学,都成了他儿时最快乐的时候。用他的话说,自己就是“充满了反抗,反抗的天地很宽,到处跑,好玩,到处唱歌,唱戏,唱各种各样的戏,过年,过节、什么花样都有……”生动有趣的这些事情,写在他的小说里更细致,生动。总之,一切与风俗、与艺术有关的星星点点,早早地就浸染着他的情感。

如莫名其妙的压岁钱,红包,年三十夜洗脚,迎接好运。和家人坐在火炉边吃橘子、柚子、花生、核桃、板栗和各种糖果。不要早困,半夜看老鼠子嫁女。年初一到初三,三天大门不准开,开了财气跑了,不扫地,扫地财气也漏了。正月十五以前过年期间,乡里春倌纷纷进城里到各家拜年“讲春”。讲春特别讲究,讲春人穿姜黄色长袍,手提大竹篮,篮子里铺麦穗和稻穗,中间一座木雕的春牛,背上骑着个小牧童叫傲慢儿,也有叫包公,牛和傲慢儿的颜色年年不一样,信规矩的老街坊从颜色就看得出今年的年成好坏和节气早迟……春倌进屋要欢迎,小孩不可辱慢,还要从米缸里舀一茶杯米倒进他篮子里,于是他就唱了:春倌来讲春啊,家宅开财门……

每每说起老家这些难忘的孩童乐趣,黄老总如孩童一般纯。春天放风筝,上山摘茶苞,采好吃的毛毛针、蕨菜;夏天,和孩子们下河洗澡、捉鱼,跟大人赶场,看他们找女孩子唱山歌;秋天,在山上满处跑,捉果子狸,网鹌鹑,打野鸡、豹子、野猪。而最早给予黄永玉的艺术熏陶是故乡的民间艺术。风筝画,菩萨木雕;苗寨赶圩,土家舞龙……不同季节,美丽各不相同。小山村的美丽令他终生难忘,后来故乡的一切都成了黄永玉画中的景象,《水乡吟》《坐着的阿雅》《凤凰北门外》《故乡水巷》《凤凰三月》《庭中有奇树》……难怪他不止一次说过,“我的魂在里面了。”

“我的美术事业是从漫画开始的”

国画、油画、版画、漫画、木刻、雕塑、散文、小说、诗歌、杂文,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就连他最心悦诚服的表叔沈从文也这样说他:“黄永玉这个人很聪明,画画写文章靠的是自学,他的风格很独特,变化也多。”而他自己则说,“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聪明,做得比别人好,我只是勤快而已。”那么,回望黄永玉走过的漫长艺术生涯,他又是在怎样的尝试中启程而行的?

首先进入儿时黄永玉视野的是漫画。黄永玉从四五岁左右开始由不懂到懂地开始阅读妈妈给他订的美术刊物《上海漫画》(由叶浅予主编)和《时代漫画》,漫画特有的幽默和讽刺深深地吸引了他,一下子打开了他的艺术视野,给他带来新天地。华君武、丁聪等大家是当时被众人所熟知的。受他们的熏陶,他开始爱上了艺术。后来,他认识了漫画界中的不少大家,有的还成了他的挚友。

黄永玉的第一个启蒙老师就是父亲,父亲性情幽默,天性中就有的漫画一样的幽默,对他儿时的性格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好孩子是鼓励出来的,这话一点不假。每当他画好一个人物,第一个欣赏者就是他的父亲,父亲每次对他画的漫画都会给予鼓励和点评。他画父亲的好友方伯伯,父亲说,方伯伯虽然是个军阀官,威严,可他是个非常和气的人,你画得不错,但神采还差点。咋办呢?父亲知道孩子的视觉和孩子的形象,自然能够让孩子读者产生浓厚的兴趣,就引导他去欣赏张乐平先生的“三毛”。他细细琢磨“三毛”的表情和神气,受益匪浅。儿时,他因为舅舅他们爱看《水浒》,一天到晚谈《水浒》,使他最初有了画《水浒》人物的愿望,但这个愿望一直到他年过花甲之后才实现,此是后话。9岁到12岁期间,黄永玉沉迷于漫画并活跃于校园。儿时的黄永玉还豪气冲天地办过“美术学校”,自封“院长”。“小学四年级,陶行知搞小先生制的运动,我在街上找了个同伴,两个人办起了文星街美术学院,我封自己当院长……”(《我画水浒》)

漫画是挡不住诱惑的艺术,而武术也是挡不住的诱惑。凤凰有尚武的传统,大人希望孩子从小练“童子功”,将来好出去闯世界,做将军,光宗耀祖。这对很多孩子来说,是个大诱惑。所以沉迷于漫画世界的同时,黄永玉也学起了武术。他回忆说,“1936年春天,由一位田师傅教武。我家前面有块地是练习地。田师傅是个瞎子,但教得很全面。他已七十多岁,教打棍子、锏、鞭、刀。练基本功时打沙包,要打四个沙包……”田师傅教他从最基本的功夫入手,“练桩”,“吐纳行气”,“眼神”,说没有这个根本谈不上拳脚。还要“筋骨劲头”,再好的身手,进退无靠,就做不了“强人武行”。那时,他跟师傅练了一段时间后,对“隐问”“卷云”“玉堂”一套棍法,特别有心得,也能舞出风来。喝茶休息时,问师傅,何为行侠仗义?师傅说得很简单,“杀人放火抢东西,还是侠义?不要信。”师傅教他练过的一套“棍龙出海”,至今他仍在练。

12岁,漂泊江湖的生活从此开始

离开凤凰到底具体是哪一天,黄老说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他说,“我们那个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们产生奔赴他乡献身的幻想。”

12岁离开故乡,是黄家一个不得已的选择。原来,在京城为熊希龄做事的祖父去世后,黄家失去了经济来源,母亲也不再是校长了,父亲微薄的收入自然无法支撑起一个拥有4个孩子的大家庭,无奈之下,去了长沙谋生,在朋友的军队里得了个闲差。父亲走后,黄永玉常带着弟弟去邮局盼望父亲寄钱回家。小学毕业了,母亲就安排他跟一位乡亲去长沙找他父亲,让父亲安排他在长沙考中学。离开凤凰那天,他向祖母磕头告别,祖母抱着他说,要等他回来才肯死。世事难料,没想到1950年黄永玉重返故乡时,祖母已辞世三年。

凤凰没有公路,得先走路或坐轿子到乾州镇,在乾州转乘汽车,经辰州,过常德,4天后才到达长沙。第一次看到汽车,第一次吃到苹果……一切外面的世界,在他的眼里都很新奇,漂泊江湖的生活从此开始。父亲那时哪有能力供养儿子在长沙上学。幸好,毕业于北京大学的堂二弟黄毓熙来信,说自己将从安徽启程去厦门集美学校工作。父亲就带着黄永玉赶往安徽,托付堂弟带黄永玉去集美学校念书。离开之前,照了张合影。他站在父亲和堂二叔之间,身穿一身小学生制服,表情平静自如,根本看不出即将与父亲分手的紧张和惶惑。落魄中的父亲也似乎显得从容而镇定。战火绵延,自那次与父亲离别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1943年,即他离开父亲的7年之后,父亲患病去世。

黄永玉辗转到了集美学校求学,在家破国难中艰难成长。开学那天,他特意戴着学生帽,穿上学生装,去照了张开学照。眉清目秀的他背手而立,抿着嘴,平视前方,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机灵劲儿。洗出照片,他给凤凰家里寄去一张。为显重视,他还特地在照片后面写上一句话叮嘱几个弟弟:“手里有水不要摸,不然坏了。”寄相片的时候,他还写了一首诗赠送给几个小弟弟,不带一丝造作,读来让人深思、感动:“太阳刚起了光芒,在我的床上,引起我的思潮,我不愿再在人海中彷徨,只要回到我的故乡凤凰,同着我那,永厚、永前、永福、永光,过着顽皮的景象。”这首诗是黄永玉最早的文学作品,如此算来,到今年2017年,他的文学写作生涯已整整八十年。

当时战火纷飞,到集美不到一个月,为躲避日军战火,黄永玉随校迁移到厦门东北方向的安溪山城继续学习。集美学校教育的熏陶,将这个12岁的山里长大的孩子,引进了缤纷的艺术世界,他的艺术生涯在这里正式起步。60多年后,黄永玉在《这些忧郁的碎屑》一书中,详细回忆了当时学校里艺术教育方面的优秀老师:“孩子们生活在浓厚的艺术氛围之中。郭先生谈欧洲绘画,朱先生谈新国画和新兴木刻,介绍了陈烟桥、李桦、野夫、罗清桢、黄新波等木刻家的活动,并帮助孩子们和金华、丽水的木刻团体建立了联系。吴廷标先生会剪影,会雕塑,会画漫画,使孩子们发现了新的创作途径。黄先生教国画,谈掌故,使孩子们正确地认识传统,掌握了传统基本技法。许先生手工教学的严格和缜密,使孩子们锻炼了艺术的规范。曾先生在课堂像对待大学生一样地教和声、对位、五线谱等音乐基本法则,搞乐队、音乐团、剧团、宣传队,孩子们统一在他的人格和艺术魅力之中。”“这些丰富的知识,使我在以后漫长的痛苦流浪生活中成为信念的支柱。”

在那里,他酷爱阅读,成天到图书馆去。曾有拍摄黄永玉电视专题片的摄影师,在集美学校图书馆找到过他当年在安溪借阅过的图书,借书卡上,写有他的名字。在图书馆,他通过翻阅《抗战木刻》《大众木刻》《木刻艺术》等书籍,对木刻有了偏爱。学习木刻,带给了他快乐和兴奋。14岁的他就成了当时中国东南木刻协会的会员,开始发表木刻作品《下场》,得到了他有生以来第一笔稿费。他在漂泊中开始了多姿多彩的艺术人生,慢慢地小有名气。

他的一生,永远都在漂泊

年少而又不安分的黄永玉,注定要在漂泊中成长。

因为学过武功,黄永玉胆子大,喜欢打抱不平。一次,在集美学生与当地孩子的冲突中他挺身“参战”,结果打伤了人,自己也被打伤,学校虽然没有开除他,但决定给他记过和留校察看的处分。这促使他决定弃校而去,又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流浪生活,那年他才15岁。

“我流浪在福建德化山区里,在一家小瓷器作坊里做小工。”在瓷器之乡,黄永玉为了填饱肚子,除了做小工外,他还在码头上干苦力,虽然伙食极差,倒也心安理得,毕竟可以自食其力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一干完活回到租住的小阁楼里,读书,刻木刻,一双手满是老茧和青筋。战争在继续,他和居住在一起的四个小伙伴组成了一个学习木刻的小集体,天天沉溺于自己的艺术梦想里。有一天,他上街看到一本表叔沈从文撰写的书《昆明冬景》,痛快地将身上所有的钱掏了出来,钻进阁楼看了半天,第一次感悟出了人本身的力量有多么伟大,一下子忘记了日子的艰辛。两年后,他离开德化小城,再度踏上漂泊之路。

大约在1941年春天,在黄永玉流浪的地图上,增加了一个新的地名——泉州。到那不久,他有幸进入了福建省地方保安军所属的“战地服务团”,在校园之外,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集体,有了“回家”的感觉。之所以选中他,是因为战地服务团正好需要一个美工,为演出绘制布景和海报。“我在集美学过剪影,就现场给几个人剪影,大家觉得很像,就录用了我。”(2008年他与作家李辉的对话)1978年,黄永玉在郑州越秀作学术讲座时也提到了这段经历,“我不会演戏,一点也不会演。演戏当个传令兵,排练了两个多月……以后我的工作除了画画,就是拉幕……但是我自己就刻木刻、画画、看书这样的。这个战地服务团,这个组织在当时的抗战期间,对全国的青年们、失学青年无疑是一所很好很好的收容所。”在这个战地服务团,黄永玉有了自己的“美工室”,使他能集中精力刻木刻,尤其是团里来了一位新团长“王大哥”王淮(一位中共地下党员),让他感受到了像父爱一样的友情。这位大哥还帮助他买过一套被子,度过严冬,还帮他印制了此生的第一本画册——木刻集《闽江烽火》(共收录作品25幅),是他帮助黄永玉坚定了成为美术家的信念。在泉州的这三年里,黄永玉长大了,成熟了。

离开泉州后,短短两年左右时间,黄永玉又行走了不少地方。漂泊中,他当过小学、中学美术教员,当过戏剧教育队的见习队员,也给当时的一些报刊撰写些文章、画些插画。后来到了江西信丰后,终于出现了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当时,一大批文化人从上海等沦陷区流浪而来。在那里,他结交了新的文学界朋友,他们在那里写诗,写小说,还编了一份报纸。浸染于木刻艺术之中的黄永玉,因结识他们而受到了文学的启发。他写诗,并发表在副刊上,文学写作有了新的意义。生活从此有了寄托,有了目标。

在信丰,黄永玉也有了初恋的甜蜜。他读多了世界名著,他羡慕小说中那些漂泊者的浪漫,想象自己带上一只小号四处流浪,没想到,正是他随身带着的那只小号,让他与张梅溪的浪漫爱情故事充满了传奇。他的崇拜艺术、渴望浪漫、喜欢张扬与浪漫的个性,赢得了家境富裕的“这个褐色皮肤大眼睛女孩”的深深爱恋,最后两个人在赣州的一个小旅店里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爱情使黄永玉更加勤奋,艺术灵感更为活跃。回到信丰,黄永玉为梅溪刻了一幅作品《春天,大地的母亲》。漂泊者的春天,就这么如期而至。在动荡的大时代里,夫妻二人共度时艰,颠沛流离,成就了一段相濡以沫的爱情佳话。漂泊仍将继续,但未来的一切,都因为有了梅溪的进入而有了全新的意义……

8年漂泊,黄永玉从内心到外形得到了重新打造。他在漂泊中成长,漂泊让他学会了为人处世的种种方式,也形成了他张狂、执着、潇洒且又圆通的性格,把他磨炼得更加适应这个复杂的社会,他凭借身上那种野气和霸气并存的勇士性格,走在艺术世界里。1947年,黄永玉携妻子走进上海,进入中国木刻协会担任常务理事,其独特的木刻艺术立即引人注目了,而此时他还不到23岁,未来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黄永玉的一生经历数次时代动荡,却又充满传奇。他以一颗玩心,将所有如梦的经历融入作品,成为了一代大家!其实,他的一生,永远都在漂泊。哪怕是如今93岁高龄的他,依然毫不疲倦地行走在艺术的田地里,“好奇而又郑重,敬畏却不畏缩,写自己所写,一天也不愿停笔。”

衷心祝愿艺术家黄永玉先生,永远保持着一份天真、快乐和自在,永远有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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