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陈希琳
三农未过时 乡村要振兴
——访全国政协常委、经济委员会副主任陈锡文
文/本刊记者 陈希琳
有人说,“三农”已经过时了,还是未来工作的重中之重吗?党的十九大报告则给出了明确的答案,提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并将它列为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需要坚定实施的七大战略之一。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更是贯彻新发展理念,建设现代化经济体系的重要方面。“三农”并未过时,“三农”问题仍是全党工作的重中之重。
437个字符,10句话,党的十九大报告中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文字表述不足1页,但内容非常丰富。十九大召开后,全国政协常委、经济委员会副主任、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原主任陈锡文反复研究报告内容,领会报告精神,在他看来,这段文字的背后,有深远的时代内涵和要义,并逐字逐句向《经济》记者解读了报告的内容和深意。
《经济》:当前在一些工作领域,“三农”热度不比从前,而城镇化热度不减,有些观点认为农业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对此,您怎么看呢?总书记在十九大报告中提出乡村振兴战略,又有何立意?
陈锡文:我们必须看到当前农业农村的现实情况。第一,这些年我国工业化和城镇化进展非常快,农业在GDP中比重不断下降,从新中国成立时的百分之二三十降到现在的8.5%左右。第二,现在农业人口在不断减少,即使很多人没有离开本乡镇也从事的是非农产业。这代表一种基本规律,现代经济的发展伴随着农业在国民生产总值中的比重下降,同时工业化和城镇化的推进使得农业人口减少。
但就此认为,“三农”不重要了,是不现实的。一是农业在GDP中的占比虽然不断下降,但是农村创造的GDP远远不止8.5%,农村还有很多其他的产业,例如网购、电商、乡村旅游等也创造了不少的产值和就业机会。二是城镇化进程确实很快,2016年中国城镇化率达到了57.35%,但是里面包括相当一部分没有在城镇落户的人,2016年中国户籍人口城镇化率是41.2%,究竟城镇化率有多高还有待辨别。
从中国国情和自身的发展规律来看,农村人口的大规模减少将是一个非常长的过程。1949年,我国5.4亿人口中有4.84亿是农村人口,2016年,我国农村常住人口还有5.9亿,也就是说新中国成立到现在68年,农村人口反而增加了。这5.9亿人口如何实现小康,是未来几十年中国要解决的最大的问题。而且总书记讲过,即使以后人口城镇化率达到70%,还有30%即4亿多人要在农村,而世界上超过4亿人口的国家也才两个,这种情况就不允许农村凋敝。
所以这次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大报告中提出要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意义非凡。提出乡村振兴,就是在回答什么是全面小康。建设现代化强国,眼界里不能没有农村。
《经济》:有些人感到很意外,为什么七大战略里没有城镇化战略,而有乡村振兴战略呢?
陈锡文:七大战略中有乡村振兴战略,而没有城镇化战略,这说明了一个问题——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中国乡村的变化没有有些人想象得那么快。世界范围内,已经实现现代化且农村人口占比较小的国家屈指可数,其中人口超过10亿的国家一个也没有。所以对于人口近14亿的中国来说,实现工业化和现代化,别国规律不一定符合我国国情。
习总书记在乡村振兴战略中,首先提出必须始终把解决好“三农”问题作为全党工作的重中之重。有些人早就不这么认为了,实际上就是不了解中国国情。尽管我们进入了新时代,但我们仍然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解决不平衡不充分需要相当长的时期,而发展中最大的不平衡就是城乡,发展中最大的不充分就是农村和农业。
《经济》:十九大报告提出,“农业农村农民问题是关系国计民生的根本性问题,必须始终把解决好‘三农’问题作为全党工作的重中之重”。这句话有何要义?
陈锡文:这句话实际上从十六大之后就开始讲,当时我们已经实现总体小康,以后的任务就是建设全面小康,最艰巨、最繁重的任务在农村。报告中的这句话已经讲了15年。有些人说这15年中已经有一些变化了,那么农村还是重中之重吗?
有这种怀疑是因为对农村了解不够。尽管绝大多数城市的绝大多数人实现了小康,还有一些人没有实现小康,但这部分人实现小康相对于农村人口要容易一些。所以十八大之后习近平总书记就强调,“小康不小康,关键看老乡”,后来又加上,“尤其是贫困地区的老乡”。现在我们实现基本现代化的目标提前到2035年,2050年要建成现代化强国,时间提前了,任务加重了,最大的短板就是“三农”问题。
《经济》:十九大报告提出,“巩固和完善农村基本经营制度,深化农村土地制度改革,完善承包地‘三权’分置制度。保持土地承包关系稳定并长久不变,第二轮土地承包到期后再延长三十年”。该如何理解农村基本经营制度?
陈锡文:农村改革40年来,最重要的成果就是在集体土地上实施家庭承包制。但是现在有些人怀疑:“一家一户能现代化吗?”
其实你可以放眼看,实现现代化的国家哪个不是一家一户?只不过规模有大小,但这是国情而不是制度决定的。一家一户不妨碍现代化,所以我们要继续坚持农村基本经营制度,并不断完善它。这对中国农业来说至关重要。大家最怕回到过去那种高度集中统一,难以调动积极性的状态,报告给农民吃了一个很大的定心丸。
从以前的“稳定和完善”,到“坚持和完善”,再到现在的“巩固和完善”,语气是加重的。习近平总书记再三强调坚持和完善农村基本经营制度不是一句空口号,是有内容的,有四个方面:
第一,总书记多次强调农村土地所有制不能动摇;“集体所有制”如果被改掉,“家庭承包经营”也就不存在了,所以坚持“家庭承包经营”,首先就要坚持“集体所有制”;第二,总书记再三强调集体经济组织的成员家庭是承包集体土地的法定主体;第三,总书记讲家庭承包的土地可以自己经营,也可以把土地使用权流转给别人,发展多种经营形式;第四,总书记强调不管土地流转给谁,承包权归农户不能变。这四条是非常严密的整体,讲清楚了我们如何巩固和完善基本经济制度。
为了回应农民的关切,总书记特别提出,保持土地承包关系稳定并长久不变,第二轮土地承包到期后再延长30年。这个时间节点和我们实现强国目标的节点是契合的。
《经济》:十九大报告提出,“确保国家粮食安全,把中国人的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中”。这句话有何深意?
陈锡文:粮食安全也是一个老话题,决不能对粮食安全掉以轻心。现在确实粮食有点多,很多人议论纷纷,但也要谨防持续增收之后的大滑坡,滑坡容易爬坡难。
总书记再次提及粮食安全有重大的现实意义,而且特别强调,要把中国人的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里。这句话是总书记十八大以后提出的,而且后面还有一句:“我们饭碗里应该主要装中国粮。”我们现在虽然粮食有点多,但有些品种的进口量是惊人的,软肋也很清楚。所以要扎实推进农业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提高农产品的质量和竞争力。
《经济》:十九大报告提出,“要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按照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总要求,建立健全城乡融合发展体制机制和政策体系,加快推进农业农村现代化”。这个“优先发展”意味着什么?
陈锡文:总书记讲话中,真正提到“优先发展”的领域只有农业农村和教育,可见农业农村发展的紧迫性。那么十九大之后,这个“优先发展”的要求如何落实?
报告里讲得很清楚,就是要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2005年十六届五中全会决定提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讲了五句话:生产发展、生活充裕、乡村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现在变成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问题差不多,但是要求提高了。
《经济》:十九大报告提出,“深化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保障农民权益,壮大集体经济”。改革的目的是什么?
陈锡文:现在有很多争议。有人说改革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是不是就要把集体财产切割给农民呢?集体经济要散伙了?
其实集体财产权益虽然属于集体内的所有农民,但不能分割给个人。农民作为成员有土地承包经营权、宅基地使用权和集体财产的收益分配权,集体财产的收益可以分给个人,但不代表可以分割集体财产,集体经济还要壮大。
《经济》:十九大报告提出,“构建现代农业产业体系、生产体系、经营体系,完善农业支持保护制度,发展多种形式适度规模经营,培育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健全农业社会化服务体系,实现小农户和现代农业发展有机衔接”。很多人对“实现小农户和现代农业发展有机衔接”有一些费解,认为小农户还有必要存在吗?您对此怎么看?
陈锡文:实际上这句话点出了一个基本事实,就是虽然现在有35%的集体土地是流转的,但还有65%是农户自家在耕种,小规模经营的农户在我国未来相当长的时间内会存在。
小农户的存在和发展现代化是不冲突的,一家一户的规模虽然很小,但也可以使用大型的现代机械提高效率,所以在现在的背景下,简单说消灭小农是不现实的。总书记讲到,在人口城镇化问题上,我们要有足够的历史耐心,同时讲到,规模经营是实现农业现代化的基础,但需要时间和条件。
《经济》:农民就业增收是一大突出问题,十九大报告提出,“促进农村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支持和鼓励农民就业创业,拓宽增收渠道”。那么该如何落实?
陈锡文:城乡之间收入差距大是一个大问题。但农民收入不能光靠国家补贴。随着经济进入新常态,这几年进城务工经商的农民数量降低了,所以在鼓励农民工返乡创业。
农民增收最关键的是就业。耕地是农民的第一就业空间,务工经商是第二就业空间,而一二三产业融合是第三就业空间,是不依赖耕地且在农村创造的就业岗位。
《经济》:农村基层问题也很突出,十九大报告提出,“加强农村基层基础工作,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乡村治理体系。培养一支懂农业、爱农村、爱农民的‘三农’工作队伍”。具体应该如何发力?
陈锡文:“基层基础工作”这个概念以前没整合起来用过,实际上包括两方面内容:
一是乡村社会治理。现在农民参与的积极性不高,为什么农民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工作?有农民对我说是因为现在的公务员工作没有上升空间,一辈子干到头,最大的官也就是村支书了。这对这些真正了解农村的人来说,是一个限制。
二是“三农”工作队伍。现在农村青壮年流失很严重,我们也想了很多办法,例如大学生村官和扶贫第一书记,但问题是这些人去了之后能不能和当地水乳交融?去的人知道自己待不了多久,村里也知道你待不了多久,那么这终究不是个事儿。现在管乡镇工作的人通常是县里下派,工作两三年就走了,都没有基层工作经历,又怎么能管好这项工作呢?同时这支队伍还不仅仅是在农村做一些基础工作,还有农村金融方面的工作,所以在金融领域和其他商业领域也应该建设一支这样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