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霞,东 艳
(西安航空学院 a.人文学院;b.科技处,西安 710077)
浅析张爱玲小说中参差对照手法的运用
刘慧霞a,东 艳b
(西安航空学院 a.人文学院;b.科技处,西安 710077)
张爱玲小说中一个独具特色的艺术手法是参差对照手法的使用,此手法在她的小说中有诸多表现,或是同一人物自身形象的对照,或是不同人物形象之间的对照,正是由于这一独创手法的运用,张爱玲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张爱玲;小说;艺术手法;参差对照
1944年,张爱玲以小说集《传奇》走红文坛之时,著名翻译家、文学评论家傅雷以迅雨为笔名发表《论张爱玲的小说》一文,系统分析了张爱玲的作品。
作为对傅雷所写文章的回应,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写道:“……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只是我不把虚伪与真实写成强烈的对照,却是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1]此文中提及的“参差的对照手法” 是张爱玲作品中突出的叙事技巧之一,在上文中亦被不断提及,此手法到底为何?张爱玲没有作详细的阐释,只是简单地指出“参差的对照”不是两种东西的截然对立,她的写作“不喜欢采取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的冲突那种古典的手法”[1]。为了解释说明这种手法,她用颜色作了形象的比喻——那就像宝蓝配苹果绿,葱绿配桃红。“参差的对照手法”指的应该是通过人物的互相对比和参照而呈现出的某种错置的、不均衡的样式,它不是简单的大红大绿的强烈对照,而是委婉复杂的,多种样式的复杂呈现。
这种因参差对照而产生的反差,对于其小说人物形象的刻画起到了非常突出的效果,具体表现为两个方面:同一人物自身形象的对照与不同人物形象之间的对照,本文主要论述前者。
张爱玲作品中参差对照手法最突出的表现是作品中同一人物形象自身性格方面的强烈对照,其中又包含纵向对照与横向对照两类。
(一)纵向对照
纵向对照指时间的流逝或推移使人物形象产生前后巨大的变化,这个变化或是环境使然,或是人性本身的弱点所致,或是多种因素共同的影响,正是通过人物前后不同形象的巨大反差,写出在特定的时期、时代及文化影响下的人物命运,张爱玲小说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七巧与葛薇龙。
《金锁记》中的七巧出身卑微,希望妹妹高攀,籍此也可给自己占点便宜的哥哥将她嫁给官宦人家的二少爷,她的丈夫是个形同残废的病人。七巧情感世界的不足,加之在大家庭中受到排挤、得不到尊重,使其人性受到压抑,心理严重扭曲,正常的心理需求得不到满足,七巧在精神上也变成了残废。十年后,丈夫、婆婆都死了,七巧分到家产,搬出老宅、自立门户。当七巧的小叔子季泽把他名下的一份家产快要花完时,他与七巧相见并向她表白爱情,七巧一瞬间心思恍惚“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然而也仅仅就是一瞬间,“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到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2]。对金钱的欲望压倒了情感的欲望。夏志清认为 “普通小说家写到这里,大可搁笔。……可是对于张爱玲,这一段浪漫故事只是小说的开头。……七巧因孤寂而疯狂,因疯狂而做出种种可怕的事情”[3]。于是更可怕的是小说下半篇中七巧将自己的不幸发泄到儿女身上,儿子的婚姻悲剧,女儿的爱情梦碎全是她一手操纵所致。张爱玲写出了七巧在物欲、情欲压抑下人性的扭曲、畸形乃至变态,也深刻写出了“套在人身上的何止是黄金的枷,人性的无形枷锁才是永远无法解除的桎梏”[4]。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从上海来到香港求学,因为想读书,不愿回上海,背着父亲向从未见过面的姑妈求助。葛薇龙明知道姑妈家的环境不好,但她想:“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5]葛薇龙白天碍于姑妈情面在外面应酬,晚上则补时间念书。但是慢慢的在忙碌的应酬中“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她也有过追求新生活的念头,但正如她姑妈说的, “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只怕是回不去了。”[5]她先是下定决心要回去,打听船期,当天就买了船票,可是因淋雨感冒转肺炎病倒了,她又有些怀疑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回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单了。……从这一刹那起,她五分钟换一个主意——走!不走!走!不走!……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5]最终经历过一番思想斗争后,葛薇龙还是继续留在那个她明知可怕的环境里。
葛薇龙的转变更多写出了环境对于人的诱惑,也写出了人性本身的弱点。张爱玲正是通过参差的对照手法写出了人物的苍凉,“强烈的对照表达的是力,参差的对照表达的是美。前者是幸福,后者是悲哀”[6]。
(二)横向对照
张爱玲参差对照的叙事风格不像中国传统的古典小说那样设置为黑白分明、忠奸分明的二元模式,她笔下的人物形象不是单一的某个方面,而是包含诸多复杂性格特征的多面体。正如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一书中提出的“扁平人物和凸圆人物”。他把具有简单性格的人物形象之称为“扁形人物”,即“被称为性格人物,又被称作类型人物或漫画人物。……可以用一个句子表达出来”。而凸圆人物则指文学作品中具有复杂性格特征的人物,“凸圆人物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这种生活在书中随处可见”[7],这类人物在张爱玲的作品中比比皆是,他们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好与坏的简单区分,而是一个多面的复杂体,读后会带给人更多的感悟与启示。
《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佟振保就是拥有复杂性格的多面人物。振保“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学位,并在工厂实习过,非但是真才实学,而且是半工半读赤手空拳打下来的天下。他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织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5]。他工作出色,对待家人及朋友,样样做的很好,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佟振保因工作的事务所离家较远,租了他同学的一间多余的屋子。同学有事去新加坡,原以为振保在“凡事有个照应”,但他竟无法抗拒诱惑与同学之妻王娇蕊越轨了,而“心是一所公寓房子”的王娇蕊竟爱上了他,还要离了婚来嫁给振保,可振保“你要是爱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社会上是绝不肯原谅我的”[5]。因为不愿“堕落”,要做一个“好人”,娶了身家清白的孟烟鹂,她是他合乎“好人”理想最适合的妻子。婚后“给人第一印象是笼统的”,孟烟鹂无法满足振保的情欲,他开始宿娼,但他仍然戴着面具做他的“好人”。振保的社会角色和私人生活构成了一组矛盾,从中可以看出他多重的人格冲突:社会与个体、好人与堕落、精神与肉体、理智与感情、秩序与越轨、现代与传统等等方面,这些冲突的彼此消长构成了他复杂的心理状态。张爱玲掀开了这个“大好人”脸上的面纱,露出了人物内心灵魂深处的复杂的“两栖人”[8]的心理世界。
张爱玲小说中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其笔下的每一个人物形象都不是模糊的概念化的,而是一个个极其特殊、鲜活生动的具体形象。张爱玲参差对照手法的另一个表现是同一篇作品中不同形象人物之间的对照,这些对照有封闭与开放、传统与现代、腐朽与青春、理想与现实、美好与丑陋、善良与邪恶等方面的种种对照,正是通过小说中不同人物之间的鲜明对比与参照,凸显了人物不同的命运与性格,也由此带来巨大的阅读反差。
小说《茉莉香片》中,言丹朱的父亲是上过大学、出国留学、移家香港,如今教中国文学史的言子夜教授,秀拔的身材、儒雅有学识;聂传庆的家庭则是压抑窒息的,父亲吸食鸦片,后母尖酸刻薄,他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如同“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5]。两人家庭氛围的反差带来人物巨大的差距:言丹朱是“滚圆的脸,眉眼浓秀,个子不高,可是很丰满”,她是美丽活泼、可爱阳光、开朗快乐的,“她对于任何事物都感到广泛的兴趣,对于任何人也感到广泛的兴趣”;聂传庆则“眉梢嘴角有点老态,二十岁上下的男孩子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耳朵有点聋,是给他父亲打的”他是闷闷不乐、沉默的且精神上有些变态的“爱做白日梦”人,二人家庭环境的迥异带来人物外在形象及内心情感性格的巨大反差。
《红玫瑰与白玫瑰》将佟振保生命中的情妇与妻子用“红”与“白”两种颜色做了形象的比喻,一个是热烈的、刺激的、立体的情妇王娇蕊;一个是圣洁的、乏味的、扁平的妻子孟烟鹂,二者是完全相反的现代与传统的女性形象。
《金锁记》下半篇中写出的是腐朽与青春的对照,如疯子般的七巧是如何一步一步毁灭了儿女的幸福。七巧为赌钱、寻花问柳的儿子娶了亲,却教他抽鸦片以便留住身边这个唯一可供亲近的男人,千方百计霸住他,还逼长白说出夫妻间的隐秘,而后又在麻将桌上渲染传播,媳妇抑郁成疾而死,而后“绢姑娘扶了正,做了寿芝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生鸦片自杀了。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5]。有人给七巧女儿长安做媒,七巧疑心人家是贪图他们的钱,于是长安被耽误到三十岁。因亲戚介绍,长安与留德多年归国的童世舫订婚,面对母亲不断尖酸刻薄的语言嘲讽,长安主动与童世舫解除婚约,但继续维持着友谊。可即便如此,七巧设宴宴请童世舫,尽管长安因恋爱戒掉了鸦片,可七巧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童世舫心中“所怀念的古中国的……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的”,从此他在长安的生活中消失了,长安“更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了”。张爱玲写出了青春、希望与幸福如何一步一步被腐朽、阴森非人般的情欲所毁灭,这种对照与反差让人触目惊心。
《年轻的时候》写出了幻想与真实现实的反差。潘汝良是个读书时喜欢手握铅笔在书上画小人的年轻人,因为读的是医科,白天课后晚上又去语言专科学校上德文课。有一回,上德文课前潘汝良在休息室里温习功课,邂逅了俄国姑娘沁西亚。当时他一抬头,沁西亚正好扭头转过去,那一刻,他发现沁西亚的侧面正是他多年来在书上信笔涂鸦所画的美丽女子的侧影,为此内心一阵激动和欣喜,禁不住望着她发愣。沁西亚发觉后,看见他书上的侧影画,两人就此认识,并约定沁西亚教潘汝良德文,潘汝良教她中文。然而交往越久,她的家庭生活,她有些邋遢的坏习惯,她有几分姿色但却实为平凡的容貌,把潘汝良一开始的美好想象渐渐销蚀殆尽。正当潘汝良为自己和沁西亚交往过密,担忧结婚的危险时,沁西亚却告诉他自己要结婚的消息。不久潘汝良到一个俄国礼堂参加沁西亚的婚礼,整个婚礼不论是神甫、新郎还是教堂里的静物,一切显得无精打采,唯有新娘沁西亚是美丽的,为了她作为女人一生中重大时刻而制造最后一次美丽的回忆。潘汝良的美梦彻底破碎,再也不在他的书上画小人了,“他的书现在总是很干净”。
《小艾》中随处而见的以席景藩为代表的封建大家族的强势、高贵的一方与女佣小艾为代表的底层人物群体低微、卑微之间的强烈反差。
《半生缘》中顾曼桢与顾曼璐同为姐妹,但姐妹二人不同的人生道路、不同的人生追求、不同的心理刻画跃然纸上。张爱玲正是通过这样的反差、对照,显示出不同的个体生活在同一时空的特定环境下,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张爱玲的小说如她所说的“主题欠分明”,没有善恶、好坏的二元对立,她笔下的人物不是简单的脸谱化的人物,而是用参差对照的手法写出人物内心深处的心理波动,展示出了在特定的社会环境、文化氛围等多种因素交织影响下人物内心性格的复杂性与冲突。“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手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1]张爱玲正是通过这一手法,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复杂人物形象。
[1] 张爱玲.流言[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188,186,234.
[2] 张爱玲.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231.
[3]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119.
[4] 温儒敏,赵祖谟.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132.
[5] 张爱玲.花凋[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10,6,38,217,240,81,188.
[6] 李欧梵.中国现代文学与现代性十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234.
[7] 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苏炳文,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68.
[8] 姚玳玫.红玫瑰与白玫瑰二题[J].名作欣赏,1992(3):64.
[责任编辑、校对:东艳]
BriefAnalysisoftheApplicationofUnevenComparisonMethodinNovelsofZhangAiling
LIUHui-xiaa,DONGYanb
(a. School of Humanities,Xi′an Aeronautical University,Xi′an 710077,China;b.Office of Science & Technology Administration,Xi′an Aeronautical University,Xi′an 710077,China)
Uneven comparison is a unique means of artistic expression widely used in novels of Zhang Ailing,such as image comparison of the same figure or different figures.It was because of the application of the unique means that Zhang Ailing created a series of vivid figures in her novels.
Zhang Ailing;novels;means of artistic expression;uneven comparison
2017-04-28
西安航空学院校级科研立项课题(2017XQ43)
刘慧霞(1980-),女,陕西绥德人,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
A
1008-9233(2017)06-003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