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育倩[西南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 成都 611756]
寂寞飘零赤子情——析苏轼一诗一词
⊙李育倩[西南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 成都 611756]
苏轼一生宦途坎坷,辗转飘零,从1071年自请外放到1101年死于归途,从锋芒毕露、豪放洒脱到云淡风轻、超逸旷然,苏轼用三十年时间体味世间冷暖,用毕生的赤诚来抒发内心所感。本文将分析苏轼初入词坛的率性之作《醉落魄·离京口作》与其人生尽头的清旷之诗《汲江煎茶》,来管窥东坡颠沛流离境况下融入生命的“赤子之情”。苏轼 《醉落魄·离京口作》《汲江煎茶》 赤子之情三十载宦海浮沉,三十年倏然一瞬。叶落未归根,飘零无依存。东坡人生的后三十年,用颠沛流离的行迹续写着孑然一身的孤寂,借皎皎明月与濯濯清酒浇心中块垒。无论是飘零伊始的率性而为,还是生命尽头的旷然超逸,无论是呼朋引伴的狂欢,还是形影相吊的独酌,苏子从未忘乎本心,词句之间无不体现其至真至纯之心。
1071年,反对新政的苏轼自请外放杭州,在这吴侬软语之地,潜移默化之中也开始了词的创作。在他留存于世的作品中,有时间可考的最早词作便是作于1073年的三首《醉落魄》了。《醉落魄》源于唐教坊曲《一斛珠》,在缔造之初便奠定了凄苦落寞的情感基调,流传至宋经过文人的别创,使其进一步典雅精致,文人化情味更浓。本文分析的这首《醉落魄·离京口作》作于熙宁六年(1073)冬,当时苏轼在杭州任满三年,要迁任密州太守,于离开京口时写下此篇。引人注目的是使用频率并不高的词牌名《醉落魄》,苏轼一生共作过四首,有时间可考的三首均创作于同一年。想必当年的苏轼时值中年却遭遇一贬再贬,只能以酒为伴排遣心中烦闷。那因失意而酒醉,因酒醉而更见落魄的心境由词牌名亦可见一斑。
醉落魄
离京口作
轻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发。孤城回望苍烟合。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 巾偏扇坠藤床滑,觉来幽梦无人说。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
上阕写酒醒。云雾轻轻,月色微微,二更时分,词人酒醒,船亦离岸。词人从舱中回望,只见身后的那座孤城烟雾迷蒙。这一切仿佛是梦中的情景又似乎真实发生,只记得饮酒高歌却不曾记得何时踏船归来。开篇一句“轻云微月”霎时间将我们带入朦胧的画面之中,“云”和“月”是中国古代诗词中常见的意象,无论是“山抹微云”,还是“晓风残月”,都曾让我们产生无数遐想,而这一句置于即将远调之人的离别词中,或许更有一种特殊的内涵。词作中常以云的飘逸灵动比喻游子的漂泊流离;月则代表一种永恒的存在,成为文人怀归思乡的寄托。此处云与月连用,不仅是对现实情景的描摹,更是离别之思以及怀乡之绪的表达。醉眼惺忪,目之所及不只是空中微亮月色下的轻云游走,还有云烟缭绕中伫立的孤城。词人借着酒意回望这朦胧夜景,意识也渐渐模糊,“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此处或许是醉态下记忆的缺失,亦或是借踏歌起舞之兴去遮掩离别之悲吧。
下阕为词人醉酒梦回的情形。他头巾偏向一旁,扇子坠落于舱板之上,藤床光滑万分,似乎连身体也无法固定。词人记起来他方才做了一个梦,但天地之间,仅一叶扁舟托着他的躯体浮游于江海之上,亲朋好友都已天各一方,又有谁人可以听他诉说梦中的情形?这样飘荡不定的生活几时才能结束?故乡在西南眉山,作者却要远调到东南为官,归心似箭却越调越远,可悲,可叹。中国古代艺术审美追求传神精切,而苏词中也不乏对现实情景的生动描摹。“巾偏扇坠藤床滑”,这短短七个字,就将词人醉态酣睡的形象展现得栩栩如生。在多少个万籁俱寂的夜晚,精神无依无靠的苏轼只好与浊酒相伴,以月色为朋,而此时此刻“觉来幽梦无人说”的苏轼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满怀孤寂的凄凉背影。这种孑然独立的画面在他《永遇乐》“寂寞无人见”一句中也有体现,而在柳永的《雨霖铃》也有过相似的说法:“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堂皇转眼凋零,喧腾是短命的别名”,相聚短暂,唯有孤独才是永恒。缥缈的幻想沉积着真实的生活体验,蕴含着切身的情感积淀。此处苏轼虽未详细讲述梦中的情形,但“觉来”的“幽梦”将离乡背井、四处飘零的生活带给他的凄楚与怅然蕴藉而又生动地呈现出来。都说苏轼豪放旷达,而我认为他悲切起来简直教人泪下。且看,这一句午夜梦回道出的“巾偏扇坠藤床滑,觉来幽梦无人说”,岂不是硬生生地把伤疤揭给人看?千年以降,知其者又怎能不为之一恸?此时的苏轼坦率得可爱又可怜,不顾及理性克制,更不管音律妥帖,只剩下“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流出”。他寂寞、悲切,厌烦了官场的蝇营狗苟,更厌倦了浮萍般的四处漂流,无人排忧的苏轼只能对着天空,对着月亮嗟叹:“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然而他可曾料到,这才只是他一生飘荡的开始。
如今,我们已知东坡的结局,回过头来审视他坎坷的人生历程,再读《醉落魄》,便更多了一丝同情。从1071年因与新派政见不和自请外放杭州到1101年遇赦北归死于途中,整整三十年,他的足迹遍布东南沿海的十五个城市却始终再未回到过自己的故乡。念乡心切,欲归不能,从“此生飘荡何时歇”到“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泪横斜”,再到“飘零江海,身非己有,未知归宿之地”,从嗟问埋怨到感叹人生如梦,再到认清血淋淋的现实,苏轼的锋芒不再,棱角也渐渐磨平,而他那少有的赤子之情也日渐含蓄。诗词本身就长于表达细致微妙的情感,而苏轼词中这种细腻的情感更是触处便生。
在他的词作中,自问“吾归何处”,自称“身如不系之舟”。在当年三首《醉落魄》中均有思归之情的直接体现,除了本篇的“家住西南,长作东南别”,还有“苍头华发,故山归计何时决”以及“西望峨眉,长羡归飞鹤”。苏轼词的结尾往往意境深远,余味无穷,达到“辞意俱不尽”的艺术境界。正如本篇中“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平淡的遣词造句之中道出一声悲苦无奈而又凄楚悠远的呼唤,甚有天地之大却“恨无人会”的悲怆,意味绵绵。苏轼说过“此心安处是吾乡”,可“安”是片刻,漂泊悬荡才是他长久的状态。
当我们回顾苏东坡的人生际遇,当我们去怀想他所遭遇的风风雨雨,再回到那个冷落的月夜,苏轼形影相吊,含着醉意袒露自己的性情是多么真诚而又可贵。当月与酒不期而遇,当酒与人完美融合,醉了的是归乡梦,碎了的是赤子情。之后的三十载宦海浮沉的岁月,于东坡而言寂寞早已成了习惯,飘零成为常态,超然旷达之风便成为绝望中盛开的花朵,但即便开始收束感性隐去锋芒,他乐天自解的赤诚之情虽日渐含蓄蕴藉但始终不曾忘却。
晚年的东坡或许是摆脱了情感困扰以及归乡执念,遣词造句越发洒脱不羁,亦或是人生意境逾高,词已无法表达其“率而成章,即兴成诗”的高远心境,东坡晚年词呈衰退趋势,文学创作转向小品文和格律诗。且看他作于元符三年(1100)的这首《汲江煎茶》,当时的苏轼正流放于海南儋州,据记载“此地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苏轼亦称“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而恰恰是在这种几近人生低谷的境遇中,苏轼写下了这首平淡空灵、清旷静寂的佳作。杨万里在他的《诚斋诗话》中毫不吝啬地赞扬道:“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难之。”
汲江煎茶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首联明确阐述了诗人的煎茶理论——煎一壶好茶需要水质良好且水流不竭的净水和竹木炭的旺火,即诗人所言的“活水”和“活火”。而在偏僻的岭南之地自然没有鲜馥的清泉雨露,从而引出第二句诗人亲临江边垂钓之处,就地取材汲水煎茶。杨万里分析道:“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处取清者,二也;石下之水,非泥土,三也;石乃钓石,非寻常之石,四也;东坡自汲取,非遣卒奴,五也。”值得注意的是,首句两次用“活”字既表明煎一壶好茶对水质火候的精致要求,也巧妙地暗示了东坡深谙茶道,而第二句的“深清”笔者认为过于理性分析反而失去其本身的趣味,或许这里只是作者淡淡地讲述其亲寻江边清澈之水的事实;亦或许给读者描绘一幅清净深邃的画面去阐释其随欲自适就地寻材的豁达。
颔联写月夜取水,对仗工整,妙想奇绝。月夜之下,诗人用水瓢汲取江水,大瓢下去仿佛将一轮明月盛入春瓮,小杓轻舀似乎把江水分流归入夜瓶。杨万里评此两句诗“其状水之清美极矣”,王河在《茶典逸况》中写道:“这两句写得很有气魄,充分体现了作者的浪漫之思,豪放之情,瑰丽之想,大瓢能贮月,小勺可分江,如此横溢的才思,竟从屡遭困顿的鬟发皓白老人的心中流出,那诗意茶情是何等的出类超群。”这是全诗想象最为丰富,情感最为豪迈的两句。在诗人眼中,此时已经不仅仅是为了煮茶而汲江中之水,更有贮水中之月,气吞山河的豪迈气概。在此,苏轼大概将月赋予了光明、澄澈的意义来表达其恬淡旷达又略显孤寂的心境。或许面对月夜下的一江清水,诗人忘却了年龄与不幸,而是带着欣赏美的眼睛和纯净通脱的心灵去享受自然的馈赠;亦或是物我两忘,以一颗静寂禅心去体悟天人合一,去探索生命的终极追求。很显然,这里汲江水已不只是为了煎茶满口腹之欲,更多的是给自己一个契机去融入天地,净化心灵。
颈联写煎茶、沏茶、煮茶之时,白色的茶乳伴着煎得翻滚的茶脚漂浮上来。斟茶之时,茶水缓缓倾入碗中,发出“飒飒”的声音,仿若一阵轻风吹过松林,卷起的松涛层层翻滚的响声。五六句收去了大瓢贮月、小杓分江的豪迈情思,取而代之的是雪乳翻煎、松风如泻的细腻美感,诗人精心将“雪乳”“松风”二词置于句首,给人以视觉的冲击感,将斟茶时诗人所思所见的画面呈现在读者的眼前:入眼便是雪色皎洁,闭目则闻松音如涛。我们难以想象,作者的内心该是如何的空明旷达才能体会到这般细微雅致的美感。
尾联写诗人饮茶枯坐。“枯肠未易禁三碗”源于典故:“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原典尽显新茶之美,而苏轼却出其不意地反其意而用,说自己难进三碗就卧于床上,荒城之夜,凄然悲怆,教人伤感。夜深人静,孤身独坐月下品茶听更,长长短短的声音传入耳中,东坡心里是否泛起了旧事的涟漪,是否感慨自己的境遇?我想是有的,但是这种抱怨或者质疑大概是一闪而过的。那时的东坡已经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白发老人,繁华沧桑在他眼里都已看开,因此才能在如此困境之中依然苦中作乐、雅致生活。但是末句我们仍然可以明显感受到一种无奈,前面六句越是平淡清雅,结处的荒城听更就越显凄凉惨淡。即便是有“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超然洒脱,也依然难以抵挡那长夜难眠无人诉说的落寞。茶,或许是苏轼在那段岁月里净化心灵、释放烦忧的澄净慰藉,或许是漫漫长夜伴其听悠远更声的精神寄托。
纵观全诗,空寂坦然的内心,闲淡优雅的茶兴以及与天地合一的视角,让人在清丽的语句中透视到一种常人难以达到的境界。“奇”已不仅仅局限于杨万里所说的用词造句了,反而是那种略带禅意超脱通达的境界更显其“奇”。或许,这就是平淡的最高境界,正如苏轼自己所说的:“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
从直抒胸中苦闷到内心波澜不惊,从思乡心切到豁达释然,三十年迁转调度,浮浮沉沉,经历过无数次生离死别的东坡渐渐习惯了“觉来幽梦无人说”的寂寞,接受了“此生飘零何时歇”的现实,才得以在晚年表现出超然物外的释然。
一阕是飘零伊始的真情流露,一首是命不久矣的闲适悠然,年轻时对故里流流连连,对故人心心念念,直到暮年终于认清现实放下执念,汲水煎茶风轻云淡。时光流转,心境变迁,年岁有加,越发率真自然。无论是三十年前凄然悲切的东坡,还是三十年后禅意通灵的苏子,不变的是无人相伴的寂寞,不变的是四处奔波的飘零,还有那透过文字,晕染千年的至纯性情。
①④⑨⑪⑫⑬ 〔宋〕苏轼著,〔清〕朱孝臧编:《东坡乐府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页,第124页,第225页,第57页,第67页,第217页。
⑥ 陶文鹏:《至真情语 朴拙浑厚》,《古典文学知识》2007年第5期。
⑦ 冯应榴:《苏轼诗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944页。
⑧ 苏轼著,孔凡礼校注:《苏轼文集》(卷五十),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58页。
⑩ 《苏轼诗集》(卷四十八),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641页。
⑭ 《苏轼文集》卷五十四,第四册第1596页,《与程正辅书》。
⑮ 《苏轼文集》卷五十六,第四册第1695页,《与王敏仲书》。
⑯ 〔宋〕苏轼著,孔凡礼、刘尚荣选注:《苏轼诗词选》,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07页。
⑰⑱ 〔清〕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诚斋诗话》,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9页,第139页。
⑲ 王河:茶典逸况———中国茶文化的典籍文献[M],光明日报出版社,1999。
㉑ 四库全书本侯蜻录纪昀等撰,子部,小说家类,杂事之属,侯鳍录,卷八,苏轼《与二郎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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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张燕.在旷达和超脱的背后——谈苏轼的情感世界[J].襄樊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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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李育倩,西南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在读本科生。编 辑:
李珂 E-mail:mzxslk@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