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夫
先贤祠荟萃了法国的众多思想伟人,就像圣丹尼大教堂是历代法国王室汇聚的地方一样,先贤祠是永久纪念法国历史名人的圣殿,这里是法国的精神寄托,是法国灵魂的化身,在这里可以找到法国之所以历经千折百难,仍然屹立于世的最直接的答案。
从巴黎地铁站出来,沿绿树成荫的圣米歇尔大道走到苏夫洛街东望,一个十分气派的圆形穹顶建筑便跳入眼帘,那便是法国人专门为伟人准备的安息之地——先贤祠。
我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来到这里的,太阳下巴黎的天空一片蔚蓝。高耸的圆顶直刺云霄,四周镶嵌着精美的雕塑,每一块用石都十分考究和严密。走近看,一条科林斯式柱廊艺术地托起圆顶底座。再走近,但见两排22根整齐的圆柱列阵一般组成了先贤祠门廊。
是那些通天之柱托起了整个先贤祠,使其气势连贯、浑然天成。给人的强烈感觉,犹如整个法国由这些入住于此的先贤们所托举起来一样,极富哲理和寓意。
先贤祠荟萃了法国的众多思想伟人,就像圣丹尼大教堂是历代法国王室汇聚的地方一样,先贤祠是永久纪念法国历史名人的圣殿。
这里是法国的精神寄托,是法国灵魂的化身,在这里可以找到法国之所以历经千折百难,仍然屹立于世的最直接的答案。
这里镶嵌着世界最煽情的广告词
先贤祠最初是一座教堂,又名“万神殿”,初始含义是“所有的神”。这类以供奉诸神而著称的建筑,在古时的西方十分盛行。这样的建筑往往肃穆典雅而庄重,象征着神至高无上的威仪。比如古希腊人修筑的经典建筑巴特农神庙,虽然诞生于公元前五世纪,早已只剩下残垣断壁,但今天依旧熠熠生辉。
1744年,路易十五生了一场重病,命在旦夕。病入膏肓的他,特地到教堂祈求巴黎的保护神圣日内维耶保佑,并且许下宏愿——如果他康复,就建造一座宏伟的教堂供奉她。奇迹真的出现了,路易十五康复了。
圣日内维耶是一位真实存在过的法国历史人物。传说她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幼年时就决定终生过贞节的生活,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到祈祷和沉思上。后来她到巴黎,致力于照顾贫穷及生病的人们。
1500多年前,在匈奴国王阿提拉入侵巴黎时,圣日内维耶发挥了极大的影响力,她站出来动员巴黎的女人们祈祷,男人们极力保卫城市。人们起初不相信她,甚至有人认为她在扰乱军心,想用石头砸死她。最终,阿提拉果真撤了兵——巴黎保住了。由是,巴黎人笃定认为这是神的庇佑,巴黎人尊她为保护神,视她为圣女。
今天,在巴黎协和广场一侧,还塑有她的金像,雕像不大,但光彩照人,特别是阳光下金光闪闪,很远就可看到。圣日内维耶全身戎装,骑在一匹马上作战斗状,煞是威武。
站在雕像前,我不禁思忖,这般带兵打仗的模样与传说似乎有不小的反差,但并不影响她在人们心中神的地位。
路易十五康复后,便开始了“还愿”历程。他全权委托御用建筑师玛格内侯爵负责,由玛格内的副手苏夫洛负责具体设计。苏夫洛的设计非常大胆,柱细墙薄,加上顶部巨大的采光窗和雕饰精美的柱头,室内空间显得非常轻快优雅。因为战争原因,建造过程时断时续,从1758年开始设计,到1780年苏夫洛去世前,教堂的穹顶尚未建造,苏夫洛让学生隆德莱接着完成。为了纪念这位著名的设计师,教堂正对的那条街至今仍叫苏夫洛街。
站在先贤祠外面,凝视着眼前一根根的立柱,视野往上,眼帘里的人字墙下,是一排工整的法文,不用翻译,我便知晓那是先贤祠最具煽情的广告词:“偉人们,祖国感谢你们。”很大程度上讲,就是因为这句广告词的召唤,我才特地瞻仰这处特别的风景的。
门廊墙上的五幅巨型浮雕,与那句煽情的广告词形成极妙的呼应,它们指向一个共同的主题:法国式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
带着几分神圣与期待,我穿越巨型立柱,步入祠堂。视野漫过穹顶,眼前一片豁然开朗,站在大厅中央的十字交叉点上,空间感觉和对应关系无处不在:上方是透光的大穹顶,大穹顶的前后左右由四个带拱的扁平穹顶簇拥着,中间被十字交叉堂隔开,就是地板上的图案也与穹顶有机呼应。
大穹顶映射之下,呈现的是永远“进行时”的科学实验——第一次证明地球自转的著名的傅科摆。1851年,法国物理学家莱昂,傅科在大厅穹顶悬挂了一条67米长的绳索,绳索下面有一个重达28公斤的摆锤,摆锤下方是巨大的沙盘,每当摆锤经过沙盘上方时,摆锤上的指针就会在沙盘上留下运动的轨迹。直到今天,傅科摆还在不停地摆着。
这里镌刻着法国精彩的编年史
先贤祠的正厅与普通的教堂在结构上并无多大分别:不熄的烛火、空旷的大厅、还有那些精美的雕塑、壁画,只是少了做弥撒时那一排排用于听经的桌椅。
站在大厅十字交叉点往东边的侧廊看,其尽头处赫然耸立着一组雕塑,一块巨石之间并肩而立着两位女神——荣誉女神和记忆女神,她们脚下平卧着一名牺牲的战士。这个名为《致为法国捐躯的无名烈士》的作品,由著名雕塑家布沙尔创作,旨在纪念一战中阵亡的无名将士们。
大厅后面正中另一组群雕《国民公会》也十分醒目,群雕上那些国民公会会员们,像在演舞台剧,左边的会员们戴着假发,穿着法国绅士服,做出各种夸张的舞台动作,右边的军人们敲着战鼓,骑着战马,动感十足。中间是手持长剑的自由女神,女神脚下(也即雕塑的正中央)的一行法文烘托出作品主题:“不自由毋宁死”。我知道,那是美国政治家帕特里克·亨利1775年提出的名言,法国革命时奉为圭臬。
大厅陈列的主题雕塑还有一处惹人眼目——百科全书派和狄德罗纪念碑。整个雕塑由三个表情不同的人物形象构成,表现的是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在编纂《百科全书》过程中形成的派别。百科全书派的核心,是以狄德罗为首的唯物论者反对封建特权制度和天主教会,认为迷信、成见、愚昧无知是人类的大敌。他们主张,一切制度和观念,要在理性的审判庭上受到批判和衡量。他们推崇机械工艺,孕育了资产阶级务实谋利的精神。
先贤祠内与盛大雕塑相映成趣的,是两侧墙壁上一幅幅堪称经典的宗教色彩浓厚的壁画,其中最为生动而丰富的便是圣日内维耶为主角的组画。著名画家布维·德沙万凭借超凡的表达,把女神圣日内维耶在牧羊时期的恬静可爱、战争时期的庄严肃穆、临刑时的坚定决然,表现得淋漓尽致、惟妙惟肖、美仑美奂。
先贤祠这个名字是法国大革命时给定下来的。那个特殊时期,世俗与宗教的权威皆消失殆尽。圣日内维耶大教堂摇身变为“祖国和自由的祭坛”。宗教壁画、大革命雕塑、科学实验,不同时期、性质各异的遗留物品串连起来,就是一部先贤祠精彩的编年史——
1791年4月4日,法国制宪会议通过决议,从这一天起,圣日内维耶教堂正式更名为先贤祠。
1806年,拿破仑曾经试图把先贤祠重新回归为一个教堂,可是几经反复之后,它最终还是按现在的面目,将先贤祠凝固在历史的画卷中了。
1814年到1830年间,它又归还教会。后来因波旁王朝复辟又经过几次反复,直到第三共和国时期(1870-1940年),从安放雨果骨灰开始,再度改成国家名人祠堂,并保持至今。
从最早的圣日内维耶大教堂,到法国大革命爆发后改建成陵墓,再到19世纪两度恢复宗教圣堂……几度风雨,几经变迁,它成为法国历史不屈的精神写照,成为承载整个法兰西民族的精神圣地。
卢梭幽默地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来
从玻璃门进入地宫,地宫里有几条巷道,巷道两侧,铁栅栏门紧锁,是一间又一间的墓室。这里供奉着思想家、政治家、科学家,但更多的是法兰西的作家和艺术家们。他们有的是两人一个墓室,有的是多人一个墓室。
一条条走道脉络清晰,一间间石室编排有序。这里的每一颗伟大的灵魂都分列两边,一左一右,每一处雪白大理石的石棺上,都放着一片很大的美丽的铜棕榈,每一尊棺木都是人们心中的一座丰碑。
门厅最显眼处是伏尔泰和卢梭的棺椁,他们比邻而居,安葬在先贤祠最显赫位置,中间只隔了窄窄的一条走道。
伏尔泰被誉为法国启蒙运动的旗手、法兰西思想之王;卢梭被尊为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先驱。他们都是伟大的思想家,只是在启蒙运动时,一位向左,一位向右;一位崇尚自然、追求平等,一位讲究理性、倡导自由。
为此,他们争吵了大半辈子,谁也没说服谁,先贤祠的安排也颇为考究。生前这对著名的冤家,身后却长相厮守。
风度翩跹,神采飞扬,右手捏着鹅毛笔,左手拿着一卷纸,动感十足的伏尔泰站在自己的棺木前,以这样的优雅姿态招呼着南来北往的膜拜者。他身后的棺木上镌刻着几行极富哲理的字符:“诗人、历史学家、哲学家,它拓展了人类精神,他使人类懂得,精神应该是自由的。”
伏尔泰的余光所及,是一座小寺庙,那是卢梭的灵魂居所。走近一看,庙门微微开启,从门缝里竟伸出一只手来,手中擎着像是一支燃烧着的火炬,我知道这是“卢梭的思想点燃了革命的燎原烈火”。
如果说,伏尔泰的墓地设计别致,浑然天成的话,仅隔着小小走廊,与之相对的卢梭之墓,则更加崇尚自然。
卢梭一直是我崇拜的偶像,我常常为他的理论,为他孤独的情感,激昂的文采所倾倒。在心里经常问自己:为什么卢梭能超越卑贱成为一个伟人?后来我明白了,虽然他浪迹过街头,做过仆人、家庭教师,地位卑贱,但却始终潜藏着一颗高贵的心灵,正是这颗心灵引领他走出了卑贱,激励他在劣境中去寻找一个更公平、美好的世界,从而将人类导向了平等、自由、博爱的新航向。就像卡萊尔说的:“他教导的东西,整个世界将去做和创造出来。”
1778年,伏尔泰送葬的队伍在巴黎大街上走了8个钟头,卢梭比伏尔泰多活了34天。1794年,法兰西共和国同样举行隆重盛大的仪式,把他迎进了先贤祠。
驻足于此,凝视着两位人类历史上的伟人,耳畔不由想起了宋代词人辛弃疾的《破阵子》:“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在寂静神圣的先贤祠里,那么多智者与圣者云集于此,如果伏尔泰和卢梭还会辩论,想来一定会是极佳的盛筵。
先贤祠是一本书,让人类读出它的伟大来
再往里走,地下墓室西侧的左边,是世界著名大文豪雨果的棺椁。与他同一墓室的是法国自然主义文学流派的领袖左拉和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大仲马。
三位文豪,同处一室,也是莫大的幸事。看上去他们是作家,但他们都不是以文学的名义走进先贤祠的。他们不只是艺术殿堂的栋梁,他们是撑起民族精神大厦的一根根擎天巨柱。
这里有必要特别介绍一下雨果的葬礼。雨果去世之后,法国政府为他举行国葬。巴黎人几乎倾城而出,涌往凯旋门去瞻仰这位天才作家的遗容,自发形成的两百万送殡队伍延绵数公里,蔚为壮观。这种场面,在法国历史上堪称盛况空前。
那些特色鲜明的墓葬和墓志铭,彰显了一个个伟大的灵魂——
比如拉纳元帅墓。拉纳是一位勇敢、无畏和顽强的军官,也是当时欧洲最杰出的进军掩护指挥官,号称“军中三杰”之一,因在芒泰贝洛战役中一战成名。
比如让,饶勒斯墓,这位和平运动的领导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就被敌对党暗杀身亡。这般神圣的地方,科学家也有一席之地。居里夫妇之外,还有数学家拉格朗日等人。简朴的墓室、简单的介绍,一如他们朴实无华的品质。
尤值得一提的是,这里还有一些“伟人”,并非名人。比如一面墙上雕刻着许多人的姓名,是两次世界大战中为国捐躯者的名单。第一次世界大战共560名,第二世界大战共197名。可以说,他们能够进入其间,每一位背后都有如歌如泣的伟大故事。
生前藉藉无名,死后却得到伟人般的待遇。因为,先贤祠所敬奉的是一种无上崇高的纯粹的精神。
凝视这密密麻麻的字符,除了感动,就是崇敬。只有来到先贤祠,才会真正触摸到法兰西的民族性,它的气质,它的根本以及它内在的美。
先贤祠告诉我们的,更多的不是地名,而是荏苒岁月中一串连缀叠唱的人名。
细看先贤祠内的伟人名单,有一个明显的特征,那就是法国历届政府的主要领导人,身后没有一个葬入先贤祠。戴高乐将军作为一位伟大的政治家,是最有希望入驻的,但他早就对自己后事做了安排,表示“身后拒绝任何荣誉称号和勋章”。如今,戴高乐将军长眠在他择定的乡间。据说那是一座简朴的墓穴,墓前也仅有一块石碑而已。
对于政治家而言,先贤祠无疑是一个是非之地。1791年4月4日,先贤祠第一个“伟人”米拉波,入驻三年便悄悄迁出。原因竟是“白天革命,晚上挥霍作乐”。
徉徜在先贤祠,我神情恍惚,似在囫囵吞枣地啃一本本鸿篇巨著。周围的石棺上堆满鲜花,红黃白紫,芬芳扑鼻,那些花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每天潮涌堆积献上的,它们一直是新鲜的——有的是一小支红玫瑰,有的是一大束盛开的百合花。
我知道,来这里瞻仰的所有人,应该都有我同样的感受。
与大地融为一体,与万物共生共荣。那些声振环宇的伟人们都安放在先贤祠的地宫里,所有棺木都摆在非常考究和精致的大理石台子上。
就是你生性胆子再小,在这里也感受不到某种不适,心里涌起的是说不出的崇敬与崇拜……他们不再高高在上,不再遥不可及。徉徜其间,我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情绪,感觉这里躺着的每一位巨人,都像是邻里长者,你都可以随时蹲下身子与他们窃窃私语。
今天看来,富丽堂皇的大厅看似恢弘而气派,与低调而狭窄的地宫比起来,那只不过一个高调的前奏而已,真正的高潮部分,还是那些一具具看似冰冷的却浓缩人类精神与灵魂的小屋子。每一处,都烙下不凡的过往。
如果仅仅是一座教堂也就罢了,顶多也只算得上巴黎众多教堂中的一座——且属于那种特色不甚明显,建筑不甚气派的一座。其名头远远难以与巴黎圣母院那样的教堂媲美。
教堂里供的是神,人是渺小的。而这里却独辟蹊径,将神的居所还给人,立即引来世界的侧目,一座供奉人的教堂哪怕再简陋,也是举世无双的地标性建筑。
事实也正是如此,从建筑意义上讲,先贤祠在有着建筑博物馆之称的巴黎算不上什么,但当你走近它,想着里面供奉的主角时,便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巴黎不愧为巴黎,将这一切呈现在人们的眼前時,其立意也自然而然高远起来。平庸与伟大在此作了一次零距离的华丽转身,其建筑本身也变得伟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