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一粒萤火入眠

余显斌

狗来了城里，猫来了城里，现在甚至连鸡也进入了城里，有时，咯儿一声长鸣，让人一愣，有一种回归乡野的感觉，有一种走回小村的感觉。蟋蟀就更不用说了，养在蛐蛐罐中，一声声地叫着，叫出一片清明，一片洁净。

可是，有一种虫仍固守着家园，固守着乡土，不曾离开：这就是萤火虫。

01

萤火虫，永远是乡村的一道景色，是童年角落里最温馨的回忆。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这时，天也就渐渐暗下来，西边的天边，晚霞如铺开的鸡冠花，晕晕的，也润润的。这时，我拉着娘的手，在田间小路上走着。田野间，有蒲公英细细碎碎开着绒球一样的花，娘用手掐了举起，我噘唇一吹，嘘，一根根降落伞一样的绒毛飞起来，在黄昏下泛着光，四处飘飞着，没有边际。

娘在旁边掐着，我就一根根吹着。

我的笑声，嘎嘎地飞散在田野，飞散在黄昏，伴着蒲公英的绒毛，漫天飞着，清亮亮的，纤尘不染。

乡村的黄昏，总是那么柔和，那么细腻。西天边的蛋青色，沁着微微的红晕，将天沁透了，将空中也沁透了。小村，在黄昏的光中，透出一片红黑的晕光，炭笔画一样。一缕一缕的炊烟，一炷炷升上空中——是一炷一炷的，不是袅袅的，没有分散，一点儿也不摇曳摆动。

天黑了，娘拉着我回家。

有家多好啊！多年后，拉着一只皮箱，走在远方，走在异地，夕阳下回首的那一刻，我又仿佛看到了老家，看到那个叫塔元的地方，看到炊烟正在一炷炷升起。我又看到娘拉着我，一步一步，走向暮色里，走向炊烟升起的小村。我的泪，竟然忍不住流了出来。

02

天黑了，萤火虫也就出来了。有时，我想，或许萤火虫白天也会出来，只是因为光亮太小，被太阳的光给遮住了，看不见而已。到了晚上，到了夜色一寸寸沁入小村的时候，萤火虫就出现了。

开始，萤火虫很少，东一只西一只，稀稀落落的，缓缓地飞着。

可是，过了一会儿，萤火虫就多了，一只一只，在眼前缭绕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的亮光。它在对面山上飞，在树间飞，在院子里飞，如一粒粒晶莹的露珠。

这时，我们在院子里玩着，追逐着。

院子中，当然有萤火虫。

我们不打闹了，都抬着头望着萤火虫，然后喊叫着，追逐着萤火虫。可是，萤火虫很狡猾，我们不追它，它就飞过来逗惹我们，在我们的鼻尖前飞，在我们的头顶上飞，甚至还落在我们身上。我们去追，它呼一下飞跑了。我们跳着脚，它就飞高了，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一直飞到天上去了，飞到星星上去了。

天上有小孩吗？我眨巴着眼睛问娘。

娘摇着头，娘说，天上有嫦娥。

娘说，嫦娥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孩。

我就睁大眼睛望着夜空。我想，萤火虫是飞上天去了吗？是给嫦娥当灯笼去了吗？天空，一片密密的星星，也一眨一眨地像萤火虫一样。

萤火虫出现时，大多在夏夜，也有的在秋夜。可是，最多的时候却是在夏夜。

那时，我们坐在院子里，我靠在娘的怀中，娘打着蒲扇，一扇一扇都是凉凉的风。我们的头顶上是葡萄架，葡萄没熟，一颗一颗，酸得要命。有时，也有黑了的。白天的时候，娘就仔细瞅啊瞅啊，瞅着一颗，忙摘了，洗了，让我闭上眼。我就闭上眼，张开嘴。一颗葡萄落入嘴了，我一抿，又酸又甜。

而今，葡萄树已经碗粗，夏夜里，娘还在葡萄树下乘凉吗？

那时，坐在葡萄树下，院子里静悄悄的，间或会有“嗒”的一声响，润润地传来，在虫鸣声中，显得很弱，却圆润。我眨着眼，问娘是什么，娘说是露珠啊。我说我看不见露珠，我要看露珠。娘一指空中，露珠变成萤火虫了。

真的，露珠真的变成了萤火虫了。

不然，哪儿有那么多的萤火虫啊。此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对面山上，一片白亮亮的光，没有萤火虫。可是，在月光的背影里，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飞舞着，扯着光线流洒着，到处都是。

我的眼睛中，映入一片萤火虫的光，水莹莹的。

院内，虫子在叫着，吱——吱吱——可是，我才不稀罕呢，我想捉萤火虫。我张开双手，在院子里追着撵着。娘忙告诉我，小心，不要摔着了。

可我还是摔倒了。

我被一颗石子一绊，摔倒在地上，头上摔一个包，哇的一聲哭了。娘跑过来抱起我，给我揉着头上的包，嘴里说：“疙瘩疙瘩散散，莫让老娘看见，老娘看见不喜欢。”我在娘的怀中，听着娘的歌谣，慢慢眯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了。

03

我家对面那边叫阴坡湾，是一片的田土，一到夏天，引上水，栽上秧苗，一片青葱碧绿。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月光照在田中，田里一片明镜一样，站在我家的院子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时，田里的青蛙忙碌起来，呱呱地叫着，没有一刻安闲。

青蛙晚上不睡觉吗？

青蛙是在喊它的娘吗？

我不知道，也不管它们。

秧田有的地方月光没照到，就会有暗影。这时，就有萤火虫飞来飞去的，如一盏小小的灯笼。它是在给秧苗照明，还是在给青蛙照明啊？

娘拉着我，教我儿歌。

娘说：“萤火虫萤火虫，飞到西来飞到东，提着一盏小灯笼，给我娃娃来照明。”可是，萤火虫不给我照明。我明明看见一只停在树枝上，尾部的灯光一明一灭一明一灭的，我悄悄跑去，它却一下子飞走了，飞向沟那边去了。

我瞪着眼，望着它。

娘说，捉萤火虫，要站在那儿不动，伸出一根手指，喊着，萤火虫落下，萤火虫落下，萤火虫就落下了。

我学着娘教的样子，站在那儿。

我伸着一根手指，一动不动。

我学着娘教的声调，拉着长长的声音道：“萤火虫落下，萤火虫落下！”可是，萤火虫根本就不落下，仍然四处飞着。娘就没喊萤火虫落下，可萤火虫却落下了，落在她的胳膊上。endprint

娘伸出手轻轻一捂，抓住给我！

萤火虫黑头，黄色的身体，如半粒葵花籽一样，长得很小巧，很精致。我伸手接过娘给我的萤火虫，放在手心里，睁大眼细细地看着。

萤火虫如累了一样，趴在我的手心里，一动也不动。

突然，它一振翅，准备飞走。我一声驚叫，忙一把捏住它，捏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我悄悄张开手，萤火虫不动了。我的手指上，沾了萤火虫的粉，隐隐地发光。我让娘看，娘不高兴地说，咋弄死了啊？娘接着长叹一声，大小也是一条命啊！

我还要，娘不给捉。

娘说，你会弄死萤火虫的。

我扭着身子，哼哼着要萤火虫。

娘问，还弄死不？

我摇着头，说不。

娘就又捉了一只萤火虫。我拿了萤火虫给黄记看，给冬成看，给所有的小伙伴看。我当然不让他们捏，他们会捏死萤火虫的。尤其冬成，抓住了虫儿，总会扯了虫儿的翅膀的。我才不让他碰呢，我答应了不弄死萤火虫。

我玩了一会儿，拿到娘的面前，张开手，小小的手心里有一粒清亮亮的水珠。不一会儿，水珠飞了，一直飞到深蓝的夜空中，飞进萤火虫群里。娘说我乖，说我真听话。我说冬成还扯了虫子的翅膀呢。娘说，冬成该打！

我听了很高兴，我特别盼望冬成他娘打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扯虫子的翅膀啊？

04

萤火虫爱去包谷地里飞。我们那儿有水田，还有旱地。水田栽秧，旱田当然点包谷啊。包谷林中有肥肥的马齿苋，有带着白灰的灰灰菜，还有别的野菜，娘将这些扯了，在沟边用清水一洗，做成菜，很好吃。

我家的院子门外就是一块地，地里种了包谷。

夏夜，坐在院子里，萤火虫在包谷地里飞啊飞啊，忙忙碌碌的。间或，传来咔擦一声响。娘说，包谷在拔节哩。娘还说，包谷长得很快，一夜能长半尺。

我不进包谷林，因为那儿有露水，会打湿了衣服的。

我就在院子里捉萤火虫。

院子的一角，娘栽了一窝南瓜，南瓜花开了一片，有时，有一种黑胖的蜂会钻入花中，嗡嗡叫着，爬来爬去。我们都瞪着眼看着，突然伸出双手，一只手将花的边沿捏在一起，将蜂关在花中；另一只手一掐花梗，花儿就到手了。蜂在里面，急得振着翅膀嗡嗡叫，很好听。

不过，这也很危险。

有一次，黄记摘了一朵，正放在耳边听着，花儿破了，蜂钻了出来，将他的耳朵蜇了一下，他哇一声就哭了，而且又叫又跳，耳朵肿得很大。因为这，我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八戒，谁让他的耳朵那么大啊！

娘给我做了一个小灯笼。

娘将南瓜花摘了，捉了一只只萤火虫放在瓜花中，瓜花就亮亮的，黄黄的。我举着瓜花做的灯笼，满院子跑着，叫着。直到今天，我仍能听见我童年的叫声和笑声，真好听。

夏夜里有萤火虫伴着，玩得很晚了，我都不睡。我当然不想睡，因为我有小灯笼啊，我喜欢举着灯笼跑着跳着啊！

月亮慢慢升高，挂在椿树的枝丫上。田里的青蛙叫声少了，阶沿前的虫鸣也慢慢稀疏起来。葡萄叶间的露珠，一会儿嘀嗒一声，一会儿嘀嗒一声。只有对面田里的水光，这会儿显得更亮了，映着人眼睛。

小村，静成了一片，淹没在月光中。

娘打了一个哈欠，告诉我，还有很多很好玩的办法哩，就是把萤火虫放在房中，飞得星星一样。我听了，忙跟着娘回到房里。娘关上窗子，放了帐子。

我松了手，一只只萤火虫飞出来，在房中带着一团团隐隐的光。我躺在床上，望着一粒粒光，慢慢变成星星。星星中，有轻轻的眠歌传来。

我在眠歌里追捉着漫空的星光，枕着无边的露珠睡着，至今，仍在小村那边，在娘的身边，不曾醒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