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在北京的年轻人都习惯这样处理感情:做不成恋人,我們还可以一起玩耍,或许将来,将来我们又可以做恋人。
1
我曾经跟我妈说,我再也不回家了。但是仅仅过了一年我就回来了,回来过春节,还给她和爸买了礼物,一只在饭店现场真空打包的烤鸭。
离开家一年,我学会了做饭、手洗衣服、喝咖啡、宰鸡;我还学会挤进针也插不进去的地铁;我也学会说谎,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而我约的车还在七公里外,我毅然上了眼前这辆车,欺骗约车师傅我就是尾号0007的人。
我还学会报销发票,学会在年底的晚会上跳治愈系迪斯科。我学会了很多之后,我也就像一个真正离家的老油条一样,仅在深夜吃泡面时会伤感。既然中华民族历来有离乡背井方能成才的传统,我也就把“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这句话的重点落实在最后一句上。我对我妈说,北京明年会更好。我的意思是过完年我还是要走。我妈给了我一包压岁钱,两千块,好大方。
29岁还管妈妈要两千块,是不是有点可耻?可是我没有坚强到把钱还给我妈,而是立即下单买了两支口红。花完钱,就去睡觉,我知道我的米虫梦应该醒醒了,可是我还想抱着两千块赖一会儿床。
2
我还记得去年离开家的场景。也是过年的时候,我妈“领”我去亲戚家拜年。此处“领”字也可以替换成“牵”“拽”“拉”“扯”,总之我就像一只羊,很不情愿进入人类的生活现场。我用一头扎进厨房帮我大姨妈端菜的方式逃避亲人们诸如“有对象吗?”“啥时结婚?”“工资多少?”“对方做什么工作的?”的审问。
我知道这些问题只要回答其中一个,就会引出无穷无尽的话题,全部指向对我的修理。可能他们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但我受够了。终于我端完最后一盘菜,楼下小卖部的啤酒还没送上来,我说,我去催我去催,然后我这个“没有对象,没法结婚,工资很低”的女人,就走到楼下,走到下过雪的马路边,招手叫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我说机场。
在机场买了一张一点折扣也没有的机票,然后来到北京。
事后我打电话给我妈,让她把我的衣服整理一些出来,快递过来。我妈伤心欲绝不肯理我,于是我让死党上门帮我打的包。那包衣服都挑错了,都是死党觉得她穿好看可我穿并不好看的衣服,但是过时的风褛和手编毛衣帮我度过了北京第一个寒冬。也许它们真的比好看的那些顶用。我和人合租三源里菜市场边上的民房,我很高兴住在一个菜市场边上,这样我可以每天买买菜、做做饭。三源里菜场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菜场,里面的小贩能够英法日韩四国语系随时切换,每次去买菜都觉得受益匪浅。“新到火鸡New Turkey”“ 法式鹅肝Foie Gras”“散养土鸡Free-Range Chicken”“南方番鸭Southern Muscovy”……他们翻译得很到位,唯独“柴乌鸡”的“柴”无法信达雅,只能写成“Cai Wuji”。
走在三源里,澳洲霜降牛排和800块一斤的日本葡萄买不起,10块钱一个的牛油果倒是可以来上几个。但我的室友鄙视我在三源里消费,说我的行为属于主动献祭去挨宰,他们早就习惯了百度外卖,“骑士”,多么浪漫的名字,现在指的是百度外卖的小哥。
我的室友都比我早几年见了世面,他们的开朗、冷漠、善意和邪气统一受训于北京这座城市。我没工作,他们也没有,但是大家零零散散都有活儿做。他们替我介绍了一些设计的活儿。第一份,给一户人家画墙,告诉我“手绘风格”四个字。最终我懂了,那户人家要我把整面墙画上爬山虎,我心想,你直接种不就得了?但是一到北京我首先就学会面对傻B不生气,人就是这点贱,生存在上,我们不能和食物链计较太多。
我不声不响画了五天,把那个墙壁画满绿色的树叶。那户人家非常满意,指指另一面墙说,也画了吧。
所以,艺术家和民工的区别就在于,一种人是把绿色的颜料直接涂在墙上,另一种是,以树叶的形式涂在墙上。
完工后接到电话,那家的男主人请我吃饭,顺便交割尾款。他坐在茶餐厅光线比较暗的一个卡座里,请我吃一个黑椒牛柳饭,还请我喝咖啡。当然,他先说了一堆很“业务”的话,什么以后帮我介绍新活儿,替我留心工作,后来就直言不讳夸起我来,说我有才华,说我聪明。说着说着,他的手就开始在桌子上爬,一直爬到离我的杯子很近的地方,停下来,迟疑了。为了哪怕是子虚乌有的下一份活儿我不想得罪他,于是我借机拿起杯子喝水,巧妙地躲开他的手。我想,接着他应该说他的生活很沉闷,压力巨大,爱情熄火,妻子不理解他了吧……“我的压力很大,每天生活很闷,特别羡慕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唉,我是不敢奢望爱情了,呵呵,我妻子根本就不了解我。”我直接把那杯泛着油花的卡布奇诺喷了出来,喷脏了那块深绿色的桌布,桌布很吸水,旋即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3
后来,这个人真的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在偏远的市郊——不,北京是一个没有市郊的城市,所有的市郊都会马上变成黄金地段。反正就是在东五环以东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公司,那里有一份“让你尽情挥洒才能”的工作。那时,我手头的活儿也都没有后续,生活开始吃紧,上班对于我来说是当务之急。
于是我答应去上那个班。每天早上六点,我从床上爬起来,坐一号线地铁横穿半个北京,我在地下迅速移动,像一只眩晕的鼹鼠,在充斥着各种气味的车厢里昏昏欲睡,顺便偶尔欣赏地铁上有人打架,真动手。
我上班从不洗脸也不梳头,起了床,穿上厚厚的衣服把风兜往脑袋上一扣就出门,这样破帽遮颜过闹市只是因为我不想迟到,迟到就会扣掉全勤奖,划不来。所以,我养成了在公司里洗脸刷牙的习惯。公司很好呀,卫生间还有热水,甚至还有淋浴花洒,有时候我真恨不得带上全套的沐浴用品来洗个澡呢!
然后我发现那个男人,也就是那个小孩的爸爸,那个家庭的业主,开始有意无意地来我公司。再后来,他干脆主动来接我下班。我坐上他的马六,他说去哪里哪里吃饭好吗?我说好。他就带我去。他不再动手动脚,他就很老实地带我去吃饭,或者一边吃一边叨叨一些他的破心情。我渐渐发现他也没那么猥琐,他只是有点可怜。一个心里有很多郁结又向往浪漫又没有太多胆量的男人,就是这样了,茫茫人海里寻找一位红颜知己,请她吃饭,跟她吐槽而己。如果怜悯真的产生爱,我不知道是他爱我多一些,还是我爱他多一些。
吃完饭,他送我回三源里,他自己开车回去,或者不回去,那不关我的事。
这个人消失在我生命里之前的一个月,他做了一件事。他替我买下了我在淘宝购物车中放着而没有付款的所有的东西,兔皮围脖、海军T恤、风衣、羊毛袜子、牛肉脯、泡椒凤爪、翻毛皮鞋。这些东西的包裹源源不断地寄到我的住所,堆成一大堆,我的室友们都来帮我拆包。有一些东西我都忘记我曾经想买,现在看来它们丑不堪言。它们不值什么钱,我真后悔我没有拍一只真正的香奈儿包包。他没有再和我联系,也没有打电话或者发短信给我。后来我才知道,他死于癌症。从发病到死亡,只等了半年时间。
我该如何去想这件事呢?他真是深情又卑鄙啊!
4
我记得小时候,每隔几年,我都会生出一次去北京的念头。念头很详尽,怎么坐火车,下车怎么找旅馆,找什么样的旅馆,然后去故宫、颐和园、动物园、长城,然后吃烤鸭。一个儿童的想象力能达到这样的地步已经不错了,但是我还想,怎么能在回程的火車上骗过爸妈,逃下火车留在北京,怎样开始流浪……春天萌生的北京之梦,经过一个夏天的冲刷、蒸发和暴晒后,这个梦,在秋天干透、死掉。
后来,我14岁,16岁,18岁,20岁,我都没有去北京。我上了大学,也不是在北京。我大学毕业了,回了家乡的城市,我还是没去北京。
而实际上,去北京是那么的容易,只要有一辆出租车载你去机场,并且稍稍允许司机多宰你五十块钱。
在北京,我发现,30岁的人总在丧心病狂地装可爱,可13岁的人反倒一派老成。我这样的年纪最尴尬,可爱、老成,都不太像我应有的属性。而我又发现,北京这么大,可是我和任何一个人交往,却都只能拿出自己的一个子集。我不是吹嘘我有多么有趣,我只是很感叹,像我这样的小蚂蚁,居然在北京还找不到人格上思想上能匹敌的对手。我在门口摇着蒲扇纳凉,一群老外光着膀子胡乱裹块红布,马一样跑过。这样的行为艺术在北京常常发生,就像爱情常常发生一样。室友拍拍我:“进屋了,人凑齐了。”
四个人凑齐了,我们打小麻将。
一毛钱一个子儿。两个室友和我,外带一个陌生朋友。
陌生朋友那天还带了瓶他自制的红酒,他说是1986年的时候在黑龙江家中做的。我说那时我才出生。他说那你叫我叔叔,我说我还叫你大爷呢!
酒不醉人人自醉,可以说,这是我一生里喝过的最美的美酒。
我当然要对美酒的主人刮目相看,他是专门研究这世界上灭绝动物的专家。说来好笑,已经灭绝的动物,根本不存在了的动物,他研究它们的基因、种性,研究它们生存时候的形态。很多时候,科学比文学更需要想像力,不是吗?
那天虽然喝醉了,但是像我这样有便宜一定要占的人,还是死死记得他答应我的事情,帮我挖一块化石,以及,做我的男朋友。
我还记得当时的我开着俗气愚蠢的玩笑,这两项哪个更值钱?
有人说化石值钱,因为它重。
有人说,男朋友当然最不值钱。
总之我要化石,不要男友。
后来我收到一张明信片,寄自非洲,他说此时他正在为那些永不会再出现的动物凭吊。渡渡鸟,拥有芭蕾裙一样可爱茸毛尾巴的鸟,绝种了。恐鸟,大大一只像棕榈树一样的鸟,绝种了。西非狮、北非狮,没超过50年相继绝种。拟斑马,曾经是斑马家族的老大,因人类的滥杀绝种。指猴,因叫声凄厉像哭一般,被人类杀得一个不剩。
他说我也是他见过的罕见的动物,希望我不要消失,等他回来。
这是爱情吗?
我半信半疑,将信将疑。爱情,如果爱情来了的话,为什么我没有那么强烈地思念他?我还是存在于我的生活里,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爱情,到底是我的子集还是全集?
我忽然发现我很穷,情感上的贫穷,穷得就像他待的那个非洲国家的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全城只有27000百头牛,7900只绵羊,3150只山羊,380匹马,270头骡子,连170只蜂箱都算在内,共计是三万多点的家畜。真穷。
我想我已经病了。就像任何一个来到北京的女青年必患的那种,爱情症状。
从非洲回来的男人致电给我,要和我见面。
我说我没有兴致。
他说那你对什么有兴致?
大化石。我勉强开着玩笑。
我坐在院子里,这是我来北京的第二年,还算有青春的资本可供挥霍,没有成为心急恨嫁的剩女,可以面对的选择和诱惑很多,而我却有一点厌世和迷茫。这都很好,他们说,这是每个北漂的年轻姑娘必然会经历的过程。
男人扛着一只巨大的据说是史前野牛的骨头入院来,小麻将又开局了。在北京的年轻人都习惯这样处理感情:做不成恋人,我们还可以一起玩耍,或许将来,将来我们又可以做恋人。
那晚的麻将我自摸,和了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