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锡荣
鸣虫雅戏
文/刘锡荣
“蝈蝈”,鸣虫之首,又名“百日虫”,因其夏产冬逝,寿命百日。
大禹之时,国人爱之。《玉篇·虫部》中说“禹虫也”,《诗经·国风·周南》第五篇即是《螽斯》,“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蝈蝈质朴,鸣声靓丽,节奏欢快,其之情状,载歌载舞。诗篇颂扬蝈蝈之种族兴旺,表达了生产力低下时,人们对生命繁衍的欲求。成语“螽斯衍庆”由此而来,成为子孙满堂之吉祥语。
“络纬啼残诉寒乍”。
“蝈蝈”,属于农耕文明的闲情雅趣。劳苦一年,秋冬时节,农人农闲,秋收结束,赋闲养息。山野草丛,捕捉鸣虫,以做消遣。蝈蝈形妙,色艳音好,乖巧之美,最为宠爱。冬日时节,窗外大雪,屋内炉红,把酒畅话桑麻,闲庭静听虫鸣。此等情状,着实为寒苦茅庵,增添许多闲雅意趣。
几千年绵延至今,人们对蝈蝈的宠爱,一如既往。到了宋代,社会的经济文化极为繁荣,调教虫蚁,成为风尚,风雅的文人骚客们,常常于斗茶之时,有鸣虫相伴。“候汤”即是茶事其间之玄机。其时,宋人认为,水沸则虫鸣,当水声如林间松涛幽咽,或如山中浅溪潺湲时,闻水沸腾之声,蝈蝈奋勇大噪,便立即紧提茶瓶,将水注入已经盛了茶末的盏中……因宋人点茶与唐人煎茶不同,“候汤”必定于三沸之初,此法也为后人崇尚与倡导,甚至流传海外。
明清之人亦是好虫,宣德皇帝喜好之深,蒲松龄《聊斋》中的《促织》一文,就是那时的最好注释。乾隆皇帝亦是好虫,设造办处,既种匏器,又制画模,诸般花纹,奢靡华丽。且将之置于大殿之上,听蝈蝈群鸣于殿,声势浩大,蔚为壮观,美其名曰:万国来朝。至于官府人家,更是推陈出新。起初只是草木为笼蓄之,后来逐渐奢靡起来,甚至以金(古代铜亦为金)为笼。
荣斋自是体味古人虫戏的雅趣之所。
荣斋冬日,最是滋润,红泥火炉,烹茶水沸。蝈蝈笼罐,虫鸣婉约。
冬至方过,三五好友,围炉而坐,高谈阔论,畅叙友情。身畔,红泥火炉烹新茶,间或蝈蝈几声鸣,更是别样雅致风情。将那蝈蝈由笼中放出,观其跳跃,赏其碧翠。只见那蝈蝈碧绿,在茶席之上潇洒踱步,上下攀爬,趾高气扬之态,宛如君王,此为“赏翠”。另一只名唤“铁头”,头部铁灰,背部褐黄,形如元宝,须长膀大,孔武雄健,振羽之时,一屋辉煌。蝈蝈鸣叫,此起彼伏,茶炉滚沸,茶烟云绕,荣斋便迷倒了所有的访客们。
去年养病,解闷蓄虫,时逾三月,便迷上了鸣虫雅趣。年余以来,研究了七八部相关书籍。下齐鲁,走开封,逛津门,更成了北京四九城花鸟市场的一冬常客,因而收藏了许多象牙头的蝈蝈葫芦,市面上好一点儿的葫芦统统团购。其中,有用木头模具做的八片瓦,有掐花的亭台楼阁、山水人物,有烫花的竹林七贤,有运用传统勒扎方法制作的葫芦;有玳瑁头的,有象牙头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在诸多藏品中,最钟爱的是去年拍卖所得青铜古笼,是王世襄的旧藏。
这件宋代用青铜铸就的“蝈蝈笼”,堪为其时翘楚。器形高妙,鱼龙造样,盖尖冲天,海豚模样。鱼尾似龙,依坤欲振,妙绝撼神。笼盖弧圆如首,两侧环耳对称,正入笼身双耳,以销一插,浑然一体,均匀对仗,通透内外,若蓄鸣虫于其中,则可尽观绝妙。笼端酷似鱼尾,委婉上翘桀骜,与笼首成呼应腾跃雄姿,实在是蓄虫的妙器。最为难得的是,如此纤细如丝、通体透亮的笼子,竟然是一次浇铸成功,不可思议,为玩家慨叹不已。
王世襄先生一生耽于“大玩”,以至后人称他为“大玩家”,每玩一物,必究其详。自去年拍得以来,我到几位老琉璃厂长者之处,多方打听,才知道此件青铜蝈蝈笼子的来历:早年是由洛阳人拿到北京的,拐子李拿一块袁大头成交,闲置了两三年没人问,后来不知所踪。有人说在黄伯川处见过,也有人说在陈师曾处见过,有人说在白云观见过云云,等到北平警察局长韵荪拿出来把玩时,大家伙儿才知晓,原来是王世襄弄走了,又转手给了韵荪的。也曾经有人用铜丝、铁丝仿作编制过,着实难为,铜刺剌手,任用不得,更别说那蝈蝈在里边呆啦。
案牍烦劳时,且听蝈蝈鸣叫,如同置身山野。以自然之心体察万物,直至心思澄澈、思虑消散,这恐怕是虫戏的另一重含义吧。
所谓雅戏,其实是文人们、帝王们的一种游戏罢了。其在传统文化中占有相当的地位,有许多复杂的规矩与讲究,时至今日,人们能玩得起来的寥寥。再加上近现代社会的变迁,许多有意思的游戏消失了,也一直没有得到充分的关注,这实在是我们民族文化的一种悲哀。
我的收藏是为了弘扬传统文化,是为了著书立言,王世襄先生的这件青铜蝈蝈笼子,已经收录于《钟鼎茗香》(四)一书之中了。
(本文作者为文化学者、收藏家、作家、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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