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云曲·桃花劫

2017-12-12 18:08马贼刘牧云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7年11期
关键词:展颜王猛苏醒

马贼+刘牧云

鱼城著名的八角钓星楼坐落在逆奔江的边上。

若在月朗星稀、惠風和畅的夜里,邀三五知交登楼凭栏远眺,江平水阔、远山如眉,俯观楼下江水波澜不兴,星月倒映在如镜水面,仿佛伸手可捞,垂钩能钓。观此圣境可谓风光无限,是为人生一大乐事。可“八角钓星”被推为逆江八景之首却不是因为它风景绝佳,而是因为两个传奇故事。

烈武八年,名满当朝的大文豪柳闲庭游历的脚步踏入了鱼城的地界。他因贪恋此间美景,卖了烈武帝御赐的宝剑,沽酒、买舟,置扁舟一叶终日醉卧江心,随风漂泊任尔东西,仰观星汉灿烂、品察宇宙之大,闲适度日。

一日,柳闲庭又醉,仰望星海、俯观水中幻影之时遭遇了此生最大的困扰。他先感叹天上星月虽真实不虚却遥不可及,而水中星月触手可及,但又虚无缥缈,因此触景生情一时不知人生当舍虚求实?还是该逐近弃远?就此陷入哲思,怅然放竿钓星之际,不慎失足落水溺亡。

柳闲庭名冠文坛,一时之间前来临江凭吊的文人骚客不胜枚举,八角楼的掌柜心思活泛,便将酒楼的所有墙壁刷白,设笔置墨供醉酒的文士题诗作画,八角楼的文化底蕴因此又生生高出了其他地方一个档次。

半年之后,曾与柳闲庭齐名,号称南清音北闲庭的另一位大文豪胡清音路过鱼城,念及故友溺亡之情,百般感慨,便在此处留宿了一夜。次日清晨,胡清音携书童在逆江对岸的青岚山中闲游,突发诗兴,一首悼友诗顺口而出,谁知吟了三句时却卡了文思,胡清音推敲着诗句信步而行,待将那首悼友诗终于想通时才发现,他已与书童误入了青岚山的深处。

他一主一仆都是文弱之人,野外适应能力极差,又不懂得辨别方向的方法,直在山中转了三日,水米未进,困乏交叠、行将饿毙之时方才冒撞出山来,跨桥过江便踏入了江边的八角楼。在山中的这几日里为减轻行李负担,胡清音与书童几乎扔了所有随身的金银书籍。只留了一样东西,那是当年在雄文殿与烈武帝畅谈自己对时局下治国策略的主张时,大获上喜而得赐的一方玉印,此时进了酒楼胡清音亮出玉印说明身份与处境,求掌柜赊他与书童一顿餐饭,许诺待回了珠郡定会以十倍银两奉还。

掌柜是精明人,能得见这样的大人物哪里还会贪他十倍的餐饭钱,当即铺纸研墨只求胡清音给酒楼题“钓星楼”三字。胡清音也顾不得推辞了,挥毫泼墨便写就了这三个大字。掌柜眉开眼笑,当即大盘的牛肉切上了桌,胡清音与书童饿狠了,吃得又急,竟生生撑死在八角楼中,与好友柳闲庭溺亡江心之处相隔不过一箭之地……

八角楼的掌柜因此事牵连下了大狱,但胡清音手书的绝命墨宝“钓星楼”三字最后还是制成了金匾挂上了八角楼。柳、胡二位都是百年不世出的天纵之材,却双双客死鱼城,让鱼城与八角钓星楼声名鹊起,自此往来商旅无不以能在鱼城钓星楼小酌一杯为荣。

至烈武三十九年,钓星楼已传了两代,这一代的掌柜年轻气盛,为保住钓星楼的美名更是花重金请来了帝都珠郡的名师在楼里掌勺,一下子将钓星楼的饮食品质提升到了逆江三城之首,当地富绅巨贾宴请宾朋也都愿首选此楼以为炫耀彰显富贵。

这一日,一位俊秀少年牵着一匹神骏的黑马沿江而来,到得钓星楼下时恰也到了午饭时间。少年走到楼下招呼客人的伙计身前,将一根用头层小牛皮细细编织的缰绳递给他,倨傲地吩咐道:“上好的黑豆给它添三升,莫要耍奸克扣它的口粮,伺候不好它可有你的好瞧!”

说完也不瞧伙计,拾步上楼,选了一个临江的桌子,放下随身的一个狭长粗布包裹,然后转身凭栏观景。听见小二走到身后的脚步声时,也不等他开口询问便道:“捡拿手的时鲜小炒做两道,你们鱼城的桂花鳜挺有名,煎一尾来,再打二斤烈些的酒便是了!”说完继续望着江水出神。

小二见这少年一副纨绔公子模样,不敢多说,应了声“喏”便去后厨报菜。

楼里客人越来越多,不一刻小二端上了两道菜一大壶酒,一道爆炒河虾,一道清炒笋丝,酒是钓星楼自己蒸的高粱酒,叫朱颜春。少年回头坐下时,楼上已坐满了客人,他不经意地打量了一番,有十六七人的一伙客人分了四五桌散开坐着,这些客人个个面目不善,人人带着和自己一样的长条状粗布包裹,一看便知是兵器。

烈武帝崇武黜文,所以平日里带兵器的人随处可见,但进城入市大家都会将之包裹起来,稍事收敛。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这么一群面目憎恶的家伙散开坐着的方位,他们隐隐围着中间一张桌上的两位散客。那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与一位少年随从。姑娘腰细腿长丰满的胸,粉嫩的鹅蛋脸不施脂粉,乌黑的长发扎了一个透着俏皮的随意发簪,显得亲和,她柳眉细长秀隽,一双眼睛透着天真无邪,顾盼之间流光飞虹,一如楼下逆奔江清波荡漾的春水。

少年不由得就替她担心。围坐在她四周的那些粗野面孔也就更加显得叵测。

小二恰在这时端上来的几道菜打断了少年的注目与心猿意马的胡思乱想,他不禁心中一阵怅然,暗笑自己多心,若将这个美貌少女换成一个平常女子自己断不会无故担心。他举箸先尝了一口清炒笋丝,暗自点头,说是清炒笋丝,厨师却加了少许肉丝,但主客有别,肉香恰好提味,不夺笋的竹香。

少年自斟了一杯酒,将酒在口中含了一下方下咽,朱颜春酒性霸烈入口却柔,直到下肚儿后,它才如火一样烧起来。少年又夹了一只爆炒河虾,入口嚼了几下皱眉咽下,又喝了一口酒,再提箸抄起一块煎鱼,刚送到嘴里便吐了出来,勃然大怒,猛然拍桌而起。

与此同时那位少女也拍桌而起,二人异口同声地大叫:“小二!”

小二吓了一跳,不知该先招呼哪一位,少年与少女四目相对各自愕然。

少年无声地坐下,少女将小二叫到她桌前指着一道菜问道:“这道菜叫什么?”

“回小姐,这道菜叫锅包肉,极北边的秀水城传来的菜品,选用生猪里脊肉为原料……”

“行了,不用告诉我怎么做的,我又不学,但锅包肉应该是内嫩外脆,酸香透甜的一道菜,你来吃一口,脆呢?脆呢?给我重做去!”少女噘起嘴冲着唯唯诺诺端走了菜的小二的背影仍不依不饶,“好好一道锅包肉叫你们做成了溜肉段。”endprint

小二将那道被退的锅包肉送回后厨后又跑上来,束手站在少年桌前问道:“这位小爷,您有什么吩咐?”

少年方才的怒氣已消了大半,但仍一脸倨傲道:“跟你说不着,去叫掌柜的和煎鱼的大厨来!”

“可是味道不合您的口味?”

“鱼气散了!”少年伸出手指敲着桌面一本正经地说。

小二一脸懵懂,不明白什么叫鱼气,怎么还能散了,以他的经验估计,是遇上了吃霸王餐的。小二也不惹他,客气道:“您稍等,我这就去叫掌柜的来!”

楼上几拨客人不怀好意地等着看热闹,那少女也装作不经意地频频望向少年,不一刻小二领着掌柜与煎鱼的师傅,以及钓星楼的掌勺大厨一并走上楼来。

掌柜虽不过三十一二岁的年龄,但阅人无数。看这少年丰神俊朗,一身烫金边的暗花素锦衣衫裁剪得体,光是他腰间那一块绿得沁人心脾的翡翠平安扣,便不是普通人家能佩戴的起的,这少年身上的富贵气怎么看也不是能装出来的。

“这位爷,恕在下胸中无墨,敢问您说的‘鱼气散了是个什么意思?”

“你自己尝尝!”少年一指煎鱼。

掌柜拾箸夹了一块鱼细细品味后望向少年,道:“鲜香嫩滑,美味可口,有什么不对?”

“你也尝尝!”少年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望向大厨。

煎鱼师傅学着掌柜的样子也夹了一块鱼品咂半天,不说话,疑惑地望向掌勺大厨。掌勺大厨接过他手中的筷子,仔细地将鱼先翻开,查看肉色有无煎老,又将鱼整个翻过来看调料是否没把握好,最后取一块肉放在舌尖上,慢慢用舌头卷起鱼肉让它在舌头上整个滚了一遍,舌头的各个部位对不同调料、味道的感知不一样,这样细品过后,瞪起一双虎目,盯着少年恨声道:“有什么问题?”

少年无奈地笑了笑,起身对楼上其他客人道:“谁来尝一尝这煎鱼,看看可是我冤枉了他们!”

便有六七个好事的拿着自己的筷子围过来,三下五除二便将一尾煎鱼吃了个干干净净,吃罢一个个连连称赞鱼煎得香嫩美味。

少年看着得意的钓星楼掌柜,仿佛被气笑了,大声道:“你们还真是没吃过好东西呀!走,带我去你们厨房!”

掌柜故意为难道:“这位爷,厨房重地,外人可进不得呀!”

少年佯怒道:“是店大要欺客吗?小爷今日若不叫你们知道什么叫做‘好吃的煎鱼,你们还当小爷是吃白食的呢?”

少年算准了那帮好事的人不愿这事就这么结束,果然,他刚说完,周围那一伙携刀带枪的便跟着起哄道:“让他去,让他去,一会端他的煎鱼上来,大伙来给你们评个公道。”

掌柜一看事不好了了,不让他去其他客人还得闹,传出去对钓星楼的声誉可是大为不妙,不得已只好领少年进了钓星楼的厨房。

这少年便是三年前鹿城绑架沈银长的案子中唯一逃脱了官府缉拿的苏醒。短短三年时间,苏醒跟着青衫客,学文习武,受青衫客潜移默化的影响,如今已脱胎换骨成了一个性格独立、磊落豪爽、卓尔不群的少年高手。

青衫客出身极北处的秀水城,属秀水三家中的朱家。秀水三家皆以一股先天的水灵之气为功夫之本,养气入门的门中人在实战中能由江河湖海之中汲取源源不断的真气,练到极致时甚至能以体内水灵之气控水击物。只因这一脉神通太过惊世骇俗,秀水三大家族里任一家的功夫只须小成,在俗世江湖里就算得是顶尖高手了,故而秀水三大家族陆家、温家、朱家内部严令族人隐藏各自的功夫,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许使出神通,一旦被迫使出神通时便是到了见生死的时候。

青衫客的武功在秀水城本家里只能算中上,离开秀水城混迹江湖的日子里,也几乎没机会用到真正的水灵之气。苏醒得他将一缕水灵之气植入体内,从此便算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可这也是他自身天大的造化,因为水灵之气自古都是随血脉而遗传的,普通人即便得到别人输了水灵之气入体,也只不过是对治疗内伤有裨益,极少有人能将之留存体内,化为己用。青衫客那日为救苏醒给他体内度入水灵之气时,本也没想到那一股水灵之气会被苏醒化为己用,算是意外之喜。

如今苏醒经过青衫客三年的教导已经可以感受到大自然里蕴藏在水中的力量,并且可以简单地控制少量水、雾的走势,一套水云斩刀法也得了青衫客六七分真髓,以他此时的刀法配合体内的水灵之气在江湖上行走,遇到一般高手差不多都能应付了,所以青衫客才放心让苏醒一个人去江湖上历练。

苏醒随掌柜的进了厨房后,挽起袖管,净手提刀,在鱼池中选了一尾桂花鳜捞起来一刀拍晕,麻利地扣鳃、刮鳞、去肠肚……这些事是苏醒从小就惯做的,大哥逃亡在外的那六七年里,自家的小酒馆有一大半生意都是靠苏醒的煎鱼手艺招来的,如今身怀水灵之气,又练了一身好刀法,做这个更是轻车熟路。

鱼收拾干净,抹了点细盐放盘中,选了简单的葱、姜、蒜三样佐料,手腕一抖切丝、剖片、剁泥……手法熟练,看得煎鱼师傅与掌勺大厨心里直打鼓,刚才看着这少年像是吃霸王餐的,现在看来却更像是来抢他们饭碗的,可看见苏醒煎鱼时油热了鱼先下锅,他们又放心了,这事可太外行了。紧接着过了刀的葱、姜、蒜围着鱼身撒了一圈,苏醒示意杂役拉起风箱上猛火,猛火一起,奇异的事情出现了,只见锅里的水汽蒸腾而起却不散溢出锅来,一片白雾凝聚成团,漂浮在鱼身上,仿佛有灵性般一丝一缕地往鱼身里钻。

两位大厨看傻了,这一团白雾难道就是少年说的“鱼气”吗?可这鱼气不散又是个什么鬼门道?

苏醒一手握着煎锅的木柄,体内水灵之气透过煎锅牵控着水蒸气,另一只手用炒勺小心地转着边轻轻掀翻鱼身,即便如此用心煎鱼,他仍能分出神好为人师地对两位大厨说道:“看懂了没有?煎鱼是靠汽入味的,葱姜蒜的蒸汽带着它们的精髓被鱼身吸收,最后锁在鱼皮之下,这,才是煎鱼的真谛。你们是用煮和炖来入味儿的,那样做鱼只能留得住香,鱼的鲜便死了,你们说,一条不鲜的鱼,鱼气怎么会不散!”

两位大厨看得已经傻眼了,苏醒这煎鱼的道理再一说出,更是听得他们云里雾里的。苏醒换了个勺舀了半勺清水顺着锅边“刺啦”一声溜了下去,又说:“鱼要煎透这一圈水是关键,水多了就成了煮,要把握在水入锅就蒸发成汽的量上。刚才那位姑娘说你们锅包肉做得不对也是这个道理,锅包肉只要把握好了那一勺醋下去的时机,醋汽呛入肉外裹着的那层炸过的脆皮,才能保证内嫩外脆的口感!”endprint

说着话,锅内的蒸腾水汽一丝一缕全部由鱼腹钻入鱼身被鱼皮锁住,不再出来,而鱼皮煎的焦黄泛黑,苏醒小心翼翼地把煎好的这一尾桂花鳜铲出放入鱼盘,亲自端着鱼盘上楼放在自己的桌上昂首自信道:“各位再来试试我的煎鱼,给个公道!”

一群人哗地就围了上来,却听那少女的随从在她授意之下指高气傲高声道:“各位大老爷们,大家同在此间可别欺我们人少,该叫我家小姐先来尝!”

众人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只得让出位置叫她先尝。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桌前,瓷盘里的煎鱼鱼皮焦黄,黑乎乎地紧紧裹着鱼身,卖相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她也不知苏醒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伸出竹筷将鱼皮轻轻挑破一小块,霎时只见一股几乎凝为实体状若莲花的白色蒸汽冲了出来,在鱼盘上半尺的地方虚浮了一浮才散了开来,整个大厅顿时便被一股奇异的香气笼罩,众人不禁伸长了脖子在空中捕捉空气中的奇香。

少女惊讶地抄起一块鱼肋排处的肉送入口中,那鱼肉入嘴后滑如活物,带着一股鲜甜香滑在舌尖上跳舞一样滚动,少女一时竟然舍不得咬下去……

钓星楼的掌柜见少女微闭双眼陷入一股陶醉之中,心中起疑,猜测这些人或许是来砸招牌的同一伙人,他也不顾斯文礼貌了,夺过少女手中的竹筷,揭开块鱼皮夹了一大块鱼肉塞入嘴里,也不管烫嘴,嗷嗷叫着嚼了几嚼吞下肚去。

掌勺大厨在旁看了少女与掌柜的表情便知道这鱼一定煎得出神入化、妙不可言了,突然忍不住就热泪长流。掌柜的递筷子给他叫他也尝尝,大厨不接筷子颓然道:“不用尝也知道,这样的味道,我这辈子是做不出来了!”说着话怅然望着鱼盘竟无声长哭。

苏醒看着他,突然心生愧疚,细想自己做这煎鱼有三分算是好强,七分却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显摆,而煎鱼也不是凭的真功夫,是自己暗中运用水灵之气取了巧,若叫朱大哥知道自己将学了几年的功夫用在了煎鱼之上,免不了一顿臭骂。

平心而论,钓星楼里厨师的水准是相当高超的,苏醒此刻见掌勺大厨的恓惶模样,便知他在厨艺上本是自负至极的,如今遇上自己做不出的美味来才会受挫颓废。

苏醒想了一想后,编了个谎话安慰他说道:“我这煎鱼手法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爷爷是秀水城三代城主供奉的掌勺,你没我做的好吃很正常,可也不用气馁,我这功夫全在手劲与火候上,从小练出来的,这个教不了你,但我另教你个法子,也能做出顶极的煎鱼来!”

掌勺大厨一听苏醒要教他,又不禁转悲为喜,竖耳聆听。

苏醒故作高深道:“要拢住鱼气不散其实并不难,你只需要换口深锅,制一个弧形檀木盖,使鱼气能回返入锅便是了,我尝了你们几道菜,选料、刀功、火候都已出类拔萃了,多试几次,没问题的!”

这掌勺大廚在厨艺上造诣颇高,听他这一点,立时便明白了其中道理,不禁喜形于色,连连道谢,便要奔后厨去实际操作,苏醒又叫住了他,示意他附耳过去,低声正色又道:“厨之道乃心之道,心不正则永远到不了至高境界!”

掌勺大厨听得云里雾里,苏醒点道:“刚才那一道爆炒河虾,盐太重,压了鲜,是因为那虾不是刚上水的,你们为了掩人耳目盐下得重,若被有心之人吃出来,可就砸牌子喽!”

至此掌勺大厨已经对苏醒是五体投地,敬若神明,忙不迭地点头称是。待他终于离去时,少女与她的随从以及围着她们的几桌客人也不知何时离去了,苏醒心中突然莫名地一阵失落,默默坐下独自斟了杯酒悄然饮下。

少女下楼转到无人处猛然回头,身后紧跟着的三四人一下刹不住身势撞成一团。

少女冲其中一位狼狈倒地的中年道:“我要抓他回去给我当厨子!”

中年眉头皱成一团,柔声道:“月儿不许胡闹,带你出来的时候你爹特意嘱咐过我,他说鱼城城守高大人为官清廉,以致守此一城二十年不得升迁,还说高大人当年于你孙家有大恩,不让我们在鱼城生事,给他添麻烦!”

“我不管!”少女的嘴一噘,抓住中年的胳膊一阵摇晃,撒着娇道,“我不管,我不管,刘伯你没吃过他煎的鱼不知道,简直是太好吃了,以后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鱼我会死的!”

那中年名叫刘子朱,黑马子草原的马贼头目之一,是最早跟着孙玉舟纵横草原的老弟兄,是看着他的女儿孙亭月长大的。他此时虽黑着脸,但也明白自己拗不过她,从小到大凡是孙亭月提出的要求,再怎么无理自己最后都是满足了她的,为此没少受弟兄们嘲讽,有时不胜其烦,可没人烦他时又觉得空落落的。

刘子朱一听她说要抓这少年回去当厨子,自己虽然板着面孔和她讲道理,可内心深处早已经妥协,这么好玩的事自己根本就拒绝不了,但他仍板着面孔道:“抓抓抓,说得轻巧,怎么抓?你没见他随身那个青布包裹?他也是习武之人,动起手来刀剑无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回去可交代不了!”

“刘伯最疼我了嘛,咱就不能想个不动手的法子吗?”

“不动手怎么抓?难道给人家发帖子,请人家去贼窝里露一手厨艺?”刘子朱翻着白眼道。

孙亭月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道:“偷他的马,让他自己追着来,等他进了寨子不就得由着我们摆弄了吗?”

刘子朱对孙亭月的粗俗言语未加理会,眼睛却一亮,刚才进钓星楼时确实是见了一匹黑马,神骏得很。草原上讨生活的人没有见了骏马不眼馋的,他当时着意问了伙计,伙计说的马主也确是这位坐顶楼的锦衣少年。听孙亭月如此一说,他也立马心动,想着便是赚不到那少年,得此一匹良马也是令人十分高兴的事。

刘子朱转身叫过跟着他的一位青年汉子,那人生得紫黑脸膛,有两条常年在马背上讨生活得来的罗圈腿。刘子朱对他一阵耳语,青年汉子频频点头,得令而去,不一刻就听钓星楼马厩那边马嘶人呼一阵吵嚷,紧接着就见那青年汉子骑着那匹神骏的黑马冲过跨江石桥,往远处的青岚山驰去……

被盗马贼打翻在地的马厩伙计爬起来就往楼上冲去,到得顶楼,见马主已经发现了自己的马被盗却并不惊慌,只是凭栏望着盗马贼纵马过桥往远处驰去。伙计急火攻心正不知如何撇清关系,却见马主待那盗马贼纵马跑出两里地时,方才不紧不慢地由袖中抽出一枚三寸长的乌黑开孔铁管,递到唇边嘬嘴吹去。铁哨声清冽如长空鹰唳,跑远的黑马一听到这声音,立时刹住了前奔之势,调头循声而来,任盗马的汉子使尽浑身解数也控制不住黑马调头回奔之势,待黑马奔回桥头时,盗马的汉子终于放弃了,翻身跳下马背,灰溜溜地一个人往远处跑去。endprint

苏醒凭栏看得笑了,收起铁哨坐回桌边又斟了一杯酒。伙计揉着青紫的脸松了口气,也笑着下楼去伺候黑马了。

刘子朱望着孙亭月脸上的恼怒,不由得笑道:“丫头,砸了吧!人家是真人不露相!”

孙亭月重重哼了一声,道:“砸也是你的人玩砸的,我还就不信了。盗马不成,我们盗人!”

“小月儿,你这盗人又是个什么盗法?”刘子朱揶揄地笑。

孙亭月抿着嘴唇,嘴角泛上一丝狡猾的笑意,道:“我们来给他演一出戏,来来来,我给你细说这盗人的法子!”

刘子朱凑上前去,孙亭月连说带比画,一会儿便说清楚了这“盗人法”,刘子朱听后不禁哈哈大笑,道:“好,好,刘伯就陪你演这一出戏,只是小月儿,他要是不上当,你的小脸儿可就丢大喽!”

“刘伯你说我漂亮吗?”

“漂亮,当然漂亮!”

“那不就对了,我这么漂亮,他岂能忍心看我遭劫。敢独身一人走江湖,必然艺高人胆大,若不入我这局,便是枉为少年,你去准备吧!”

“不嫌害臊!”刘子朱笑着走远。

饭时一过,钓星楼里的客人逐渐离去,只剩稀稀落落的几桌闲人。苏醒一人小酌竟也有些微熏,忽听楼下一片嘈杂哄笑之声传来,夹杂着粗野的笑与女子惊恐的尖叫。苏醒想着什么人如此大胆,青天白日就敢当街调戏民女,起身到栏边循声望去,却是刚刚见过的那一伙人。

此时他们每人一匹膘肥大马,亮出了先前包裹着的兵器,叫嚣着将一男一女围在跨江石桥的中间,就见为首一个中年人身手矫健,人在鞍上却在腾挪之间翻身一脚,将那男子踢翻过石桥护栏掉落江心。那男子不谙水性,在江心里浮浮沉沉胡乱扑腾,一干人没人理会那水中的男子,冲被他们围着的女子七嘴八舌地说着荤话。

苏醒隐隐听得一个粗嗓门大喊:“我家大哥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再看时为首中年并不多话,一把将那女子拦腰一抄抱了起来,横着往马鞍前一搁。那女子惊恐中声嘶力竭地大喊救命,有意无意之间一抬头正对上了凭栏的苏醒。

一看清那女子的面容,苏醒只觉得酒气直冲上脑袋,一股热血猛地在胸膛炸开,朱大哥交代的什么江湖险恶、遇事需冷静瞬间便被抛了个干干净净。中年首领狠狠加了一鞭,坐骑吃痛狂奔,一干人叫嚣着随他打马狂奔而去。苏醒一急抓起了青布包着的刀,用巧劲一抖便甩开了包裹,倒提刀柄一个跃身由三层高的木栏杆边跳了出去,在空中一个优雅的折身消去大半冲力,然后稳稳落地。掏出铁哨一声呼哨,黑马应声冲出马棚,待他与黑马会合,那一伙强抢民女的马贼已去得远了。

桥下那少女的随从扑腾着呼喊救命,眼看就要沉溺江底。苏醒不忍,由马鞍后的行李包袱中翻出一捆绳子,结了一个圈,瞅准时机运起水灵之气甩出绳套准确地套住那随从的左臂,哗啦一声就将他从水中扯了上来。那随从吐出几口江水,惊魂方定,便抱住了苏醒的腿不放,颠三倒四地一边感谢苏醒的救命之恩,一边求他去救他们家小姐。这一耽搁,马贼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山口,待他们出了山区进入黑马子草原,再要追寻可就难了。

苏醒急切间甩开那随从跨上马鞍要追,那随从又死命地拽着他的马鞍,不肯放行,道:“公子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你带上我也好有个照应!我听见他们刚才的话中是说,要抓我家小姐去给黑马子草原上的马贼头子孙玉舟做压寨夫人,小人就是在格日勒雪山下长大的,能识路,草原广袤,你不带我去很容易迷路的!”

“孙玉舟”三字一出,苏醒又是一惊,也算是故人了。突然就想起了那年越狱而出时朱大哥对孙玉舟的冰冷态度,难道朱大哥早就清楚这孙玉舟的为人?至少今日这强抢民女的事就和自己见过的那个为了兄弟自废武功的孙玉舟大相径庭,苏醒越想越觉得孙玉舟是个伪君子。这时又听那随从哭的可怜,说若救不出小姐,自己回去也得被老爷打死,若就此逃离,从此在别处去谋生,或許是能逃得性命,可小姐平日对自己的好岂不是施设在狗身上了,自己这一辈子也没法安心了,还不如就再跳入江心溺死了省心……

苏醒听得心烦意乱,却根本想不到这随从是孙亭月安排来拖他一拖,还要保证他能到格日勒雪山的一枚棋子,心一软道:“罢了,就带上你吧!”

苏醒也没看到他抖落青布取出“水云斩”时,钓星楼顶层另一个正在喝酒的少年看见“水云斩”时激动欲狂的眼神。

鹿城巨贾沈银长在生意场上特别注重信息传递,三年前沈家的票号挂匾开张后,沈银长便开始建立自己的家族通讯系统,逆江三城、帝都珠郡等开了分号的城中都有沈家私设的驿站,相互之间传递重要消息时,为保证信息不泄露都用自家的信差,使得沈家的庞大生意更加稳如泰山。

这一天下午,沈银长刚用过晚饭,就见沈府管家急匆匆地闯了进来,一手抓只信鸽,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张由信鸽腿上小竹管里取出的飞书。沈银长有十年没见过管家这样风风火火的样子了,沈家现在重要的消息都用自家信差专人负责快马传送,信鸽传来的飞书一般不会特别重要,老管家素来稳重,能让他如此激动的事,不应该是由信鸽传来的消息。

老管家把飞书铺在他面前,沈银长只看了一眼,便也激动了起来。

巴掌大的纸上用工笔白描的手法细细地绘出一口长柄直脊的巨刀,一个字的注释也没有,沈银长却看得血脉喷张。

“不会搞错吧?”沈银长问。

“是二少爷的手笔,他平日做事严谨,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不会飞鸽传书的。”老管家掩不住激动,“这一封飞书只画了‘水云斩却没有任何注解文字,也说明二少爷心细,怕走了风声,应该是还有分开放的飞鸽没回来,耐心等一等,一时三刻便会有分晓!”

“是啊,得稳住,十年都等了,几代人都等了,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了!这三年他们躲得可真好。”沈银长平复了心绪,叫人沏了一壶茶,与老管家坐在厅中饮茶等待。

果然不出老管家所料,一壶茶未喝完,受了老管家嘱咐的一个家丁匆匆抱着两只刚飞回的信鸽送了进来。

管家接过信鸽,屏退家丁,由信鸽腿上的小竹管里分别取出了飞书,一张上写着:“少年独身携刀带马”,另一张上写着:“黑马子草原格日勒雪山”。endprint

这三封飞书若任一封被人谋走单独拿出来看都会不明所云,这便是沈家二少爷的精明之处。老管家仔细验看是沈家二少爷的笔迹无误后,递给沈银长。

沈银长拿着纸条蹙眉深思,心中浮现出的是三年前初见那柄刀时,它的主人青衫客的模样,道:“三年都没寻到他们的踪迹,这次若只是这少年一人,没那难缠的青衫客,事情便好办得多。机会难得,不能再错过了,你去备马,带上真正的‘水云斩,就你我二人,既刻出发!”

鹿城府兵营的游击将军王猛在母亲因病去世后,落下一块心病。

本来王游击母亲病来得猛,人并未受多大罪,两三天就快不行了,来瞧过病的大夫也都一副医治不了的表情,叫王猛预备后事。

人这一辈子,未定生时已定死,王猛也明白自己这辈子当儿子的日子到头了,于是尽自己的本事好吃好喝伺候了母亲三日,母子缘尽生死别离时也算未留遗憾。

但在母亲入殓那天,王猛却发现母亲的脸上、手上由内而外渗出大片大片青紫泛黑的淤癍,身上还发出一股不同一般病逝老人尸臭的恶臭。

王猛这些年一直在秋毫司与军营里讨生活,人虽有些粗憨但不是傻,他见过的死人太多了,当时就看出母亲的死是不正常死亡。但细思自己平日在府兵营中行事豪爽,与人相处也处处为人着想,从不争名夺利,是出了名的能吃亏的憨人。甚至更早以前在秋毫司中行走也没与人结过仇怨,口碑一向是不错的,对待手下士兵也是义字当先,遇事自己永远冲在前面,每获军功赏犒几乎都全分给了弟兄们。若说母亲的死是因为自己惹了什么人而被人寻仇报复似乎说不过去,可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事,才会对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太太下此毒手呢?

王猛自恨愚笨,想破脑袋也没有头绪,这个心结便在他的心中种下了根,由此便对这个属于聪明人的世界更存了一份敬畏与疑恨,不自觉地由内心里对比自己聪明的、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开始疏远。每次酒醉都胸中郁结气闷,想着处处忍让凭着吃苦吃亏在这心机四伏的世道上混口饭吃实在是难,能相信的只有手中钢刀和生死与共的弟兄。于是对手下一块上过战场,过了命的一小拨弟兄更是掏心掏肺,也就逐渐形成了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六七人的心腹小体团。

王猛藏不住心事,这几位心腹弟兄中有一位叫孙小六的是他以前在秋毫司的弟兄,自己当了游击后挖他过来的。孙小六是个有心人,早早看出了王猛的郁闷,平日里又善察言观色,便渐渐明白了个大概,也就处处多留了个心眼,着意打探。算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吧,便叫他寻着了蛛丝马迹。

上个月中旬,鹿城出了一起令人发指的毒杀发妻的案子引起了孙小六的注意,他寻了个机会,叫出以前在秋毫司时交好的一位弟兄朱老三,选了家偏僻的小酒馆请他吃酒。

酒过几巡孙小六不经意间问道:“三哥,听说那个毒殺发妻的嫌犯被你们逮住了?”

朱老三毫无防范道:“啊,是,这家伙叫王聪,家中开着三家胭脂坊,是个富贵家庭。说是为了一个青楼女子,王聪要给她赎身纳小,夫人不许,他那夫人的娘家也是家大业大,王聪得罪不起,便起了毒杀的心。他毒死妻子后,给妻子娘家报说是得了猛病。他这夫人平日就体弱多病,去年得了一场猛病就差点没救过来,花了好多银子才保住的命,娘家人也就信了。谁知在入殓时却发现死者的脸上手上由内而外渗出大片大片青紫泛黑的淤癍,身上还发着恶臭,这才起疑报了官。”

孙小六端起酒碗敬了一下朱老三仰脖喝完,又问道:“就这么简单,没查出其他情况?”

朱老三也一口干了酒,喷着酒气道:“能有什么情况,这王聪是个怂包,被弟兄们逮住押回衙门后还没等搬出刑具就全招了,说是他下的毒是花重金买来的叫什么‘十月返乡。中毒者中毒后当时便会发作,状如猛病却不会当时就要命,那毒会就此潜伏在中毒者体内,大概十个月左右慢慢腐蚀中毒者心脉,待十个月后一遇诱因再次发作,就没得救了,两三天便要命!”

“是够歹毒的,但案子简单也没什么稀奇的!”

“简单?呵!这案子可也不简单,有蹊跷!”朱老三压低了声音又饮半碗酒。

孙小六不屑道:“能有什么蹊跷,一个普通的毒杀案能扯出什么大天来?”

“小六你别不信,三哥我跟你说,这案子它不寻常的地方是审问时,那王聪吐露出的人!”

“谁?”孙小六一脸期待。

“永济堂的刘大夫刘永仁!”

“刘永仁,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孙小六满脸失望。

“蹊跷不在这,王聪招供说毒药是来自永济堂刘永仁大夫之手后,第二天一早柳师爷柳好古便插手了此案。柳师爷大清早过来调阅了卷宗后,叫齐我们审了犯人的几个前去说道:‘这王聪谋杀发妻罪不可恕,况且证据确凿,本人也供认不讳,却偏偏临死还要陷害鹿城悬壶济世的仁医,其心当诛!就此结案吧,你们几位逮捕、审案有功,但出了这秋毫司的门可不要胡乱败坏别人的名声!当天夜里就处决了王聪,小六你说,这算是蹊跷了吧?”

孙小六长长“哦”了一声,大悟道:“这么说,这永济堂的刘大夫刘永仁是有大背景喽!”

“我可没这么说,小六你可别出去乱说,给咱兄弟找不自在!”

“懂得,懂得,小六我也是秋毫司出来的人,什么规矩不懂了?自家弟兄酒后闲聊嘛,三哥放心,入了小六耳朵,它就得烂在小六肚子里!”

孙小六端起酒碗,二人相视会心一笑:“干了!”

三日后的深夜,一伙蒙面歹徒潜入了鹿城广济堂,用一根闷棍、一条麻袋便悄悄绑走了广济堂大夫刘永仁。

刘永仁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间破旧、昏暗的木屋里,一灯如豆,五条蒙面大汉围着捆绑在椅子上的自己,一时间吓得如惊弓之鸟。

“知道为什么绑你出来吗?”孙小六阴阳怪气地问。

“众位英雄可是有兄弟受了伤,需要救治又不方便进城来受诊?”刘永仁想了想,小心地探问。endprint

另一个黑衣人嘿嘿一笑,阴森森道:“不是救人,是要杀人,哥儿几个都是粗人,得杀人于无形才找上你的门,要是刀劈斧剁能打杀的就自己动手了!”

刘永仁一听到“杀人”二字吓得浑身一抖,扯着哭腔道:“小人一个大夫,只会看病救人,哪里杀得了人啊!”

又一个黑衣人插话道:“老二,我就说没用,你们非要绑人!”

刘永仁仿佛听到了希望,却听先前那个阴阳怪气的又问:“你当真不会调制毒药?”

“不会、不会,小人只会看病救人!”

“那要你没什么用了!”声音中透着冰冷的杀气。

木屋里静了一静,角落里响起两声不怀好意的冷笑和一把钢刀出鞘的金鸣。

“会!”刘永仁感受到了“没有用”将是什么下场,立马斩钉截铁地大声说道。

“会就好了,省得溅我一身血!说说都会制什么毒,各有什么功效?”

刘永仁定了定神,开始谈起毒来,什么化尸浸骨坏血毁经脉蚀内脏的法子一一详细说出来,生怕自己的法子里没有这一伙强人能用得上的。听得孙小六几个行走军营的都毛骨悚然,心中只骂他狠毒。

“行了,就用那个服后十个月后才要命的毒!”

“好好,小人回了医馆便给各位英雄们配制!”刘永仁舒了一口气。

却听最早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响起:“刘大夫,你怎么才能证明自己这毒有效果呢?”

刘永仁面现犹疑,若说某某用过这毒,毒死了某某,岂不是给自己头上扣罪帽子,可若不说又该如何证明呢?总不能让他们关上自己十个月,等那中毒之人毒发身亡吧?

刘永仁还在思忖,那个拔出了刀的黑衣人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考虑了这么半天,就是不打算给我们哥儿几个说实话喽?那也行,两条路你自己选:一是杀了你溅我一身血,二是只能拿你试毒了!”

他说出这两个恐吓刘永仁办法的同时,刘永仁在昏黄的灯光下也发现了一个细节,他看见自己面前那个黑衣蒙面人的靴子后有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件,在灯光下反射出了一星微光,只是这一星光芒便足够勾起刘永仁的回忆了,那个金属小物件是刘永仁去府兵营给受伤士兵们诊疗时无数次见过的东西——骑兵马靴上特制的马刺。

刘永仁的心里瞬间明白了许多事,第一,这伙强人并不是真的强人,他们是鹿城府兵营的士兵。第二,他们既然是鹿城府兵营的士兵,那就极有可能是柳师爷在王聪毒杀结发妻子的案子后对自己信不过了,怀恨自己私下将这毒卖给了除他以外的人,但自己对他还是有用的,所以才没有灭了自己的口,而是派这些个人来试探自己。

刘永仁暗叫好险,幸亏自己嘴慢,若是刚才经不住吓说出了“柳好古”这三个字,哪里还有自己的活命!想到这里,刘永仁心中打定了主意,决不开口!

等了半天不見他说话,那个阴阳怪气又开口了:“嘿!转眼之间,骨头就硬了,你是给自己抓了副什么壮胆的良方啊!”

刘永仁紧闭着嘴唇,面上一副大义凛然。

“行,你不说话,就是让我选了,好好好,我不久前刚刚听人说了一个专治不开口的法子,正好拿你试试灵不灵!”

刘永仁知道考验自己的时候到了,挺过去这一轮拷问就好了,说不定柳师爷自己就混在这一群人里。自己意志坚定不出卖他,以后或许就是他的心腹了,他咬紧了牙,此时恐惧中却还掺了些兴奋。

那说话的黑衣蒙面人缓缓转到刘永仁面前,蹲了下来,由怀里掏出一个卷着的鹿皮卷。刘永仁看着眼熟,像是自己平日针灸用的那一套银针。

黑衣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对,你猜对了,是绑你的时候从永济堂顺的。别误会,我并不会认穴针灸,但会扎人。哎,你听过十指连心这句话吗?”

刘永仁心中一寒,已知道他要如何对付自己。

果然,那黑衣人又说道:“我小时候,有一次偷邻居家的枣子吃,不小心被一根枣刺由指甲缝扎入直透指甲一半深……那种感受很难形容,它不是疼,是一种类似于灼烧和冰冻的感觉,总之只那一下就将我扎得疼昏了过去,一头由树上栽了下来,带刺的手指触地时又将我给生生疼醒……”

刘永仁正听着,忽觉绑在木椅扶手上的左手中指猛然传来一股暴烈到让人难以忍受的疼痛,确实,感觉手指是被灼烧或冻僵的感觉。黑衣人左手压住他的手腕,右手攥捏着针尾用力攮捅,中指上那灼与冻的感觉瞬间被无数倍放大,然后由指尖传向心脏,在心脏里那“感觉”炸了开来。刘永仁放声嘶号了一声,大脑在那一声后,因承受不了那痛苦而进入了自我保护的休克状态。

几个黑衣蒙面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问主谋:“孙小六,你不会是弄错了吧!”

孙小六冷静笃定道:“刚开始我也忐忑,但他既然能说出那毒却又不敢说出谁用过那毒,那就错不了。王游击的母亲所中之毒就必定是出自他之手,最多再有两针,他就该吐露出是谁下的毒了!”

刘永仁在幻境中见到了自己死去多年的母亲,母亲望着他慈爱地问他:“阿仁,你还记得你爹是怎么死的吗?”

刘永仁点头,父亲病死时他只有八岁,眼睁睁看着父亲撒手而去却没有任何办法留住他。

“阿仁,你看着你爹被病痛折磨而死时,对娘说你见不得人受苦,于是立了悬壶济世、与世间病痛疮痍为敌的大志。阿仁,还记得你的志向吗?”

刘永仁又点头,自己学医时受了那么多苦,怎么能忘记?学习接骨时,师父将一筐打碎的核桃倒入无灯无窗的暗室,将他锁入暗室,不在黑暗中拼起那一筐核桃就别想出来;学习识药时多少次误尝百草在死亡边缘徘徊;背古方时,错一个字就是一条命……支持自己竖持下来的是救人于苦难的信念啊!当师父终于递过一支笔说:“阿仁,今天你可以代师父开方子了!”那时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是那金榜提了名的状元。出师后自己也是一心救人于水火,鹿城几次除瘟的大方都是他定的。

“你是怎么变成了一个毒害人间的人,你可有脸见娘……”

刘永仁想起了遇见柳师爷以后的种种,自己原本不是一个这样歹毒、趋炎附势的人啊!刘永仁明白了柳好古根本不是自己的贵人,而是自己的业火魔障:“娘,那不是我……”endprint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样一个孽子!”母亲的脸随着愤怒开始变形,先是两颗獠牙由嘴角生了出来,然后她的脸扭曲变长,鼻子高高隆起,两根长长的肉须自唇边生出,眼睛变的血红,额上凸起形成了犄角,脖子往下长出青森森的鳞片……

刘永仁惊恐地看着母亲变成了一条愤怒的恶龙,一张嘴,向着自己喷出了炽烫的龙焰。刘永仁被裏在龙焰中焚烧,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号叫,顺着龙焰喷来的方向绝望地望去,母亲化身的恶龙猛然冲进了他的胸膛里,又化成了一股细细的火焰顺着左手的中指延伸到了体外。

刘永仁睁开了眼,那股火焰凝聚成了一根扎在自己左手食指指甲缝里的银针,针尾攥在那黑衣人的手里。他冷冷地盯着被疼醒的刘永仁道:“教我这个法子的人是个刽子手,死在他手中的囚犯不计其数,他说他一辈子没有遇见过用针刺指缝还撬不开的嘴,最狠的一个人扛过四针后,被第五针扎死了。我看你也不像是能超那人的样子。三针吧,我猜你还能再扛一针。”

刘永仁浑身已经汗湿透了,目光呆滞地望向空气:“娘,我想赎罪!”

黑衣人一伙都傻眼了,一人开口道:“怎么这么不耐戳打呢,两针就被扎傻了!”

孙小六望向刘永仁,并不见他眼中有疯魔狂乱之象,有的却是忏悔之意,心中有了数,道:“行了,那一针留待正主来了再说!”

“风高放火,天黑杀人,嘿嘿!这天还没黑,生意可又上门了!”

十余个马贼在敞着大门的酒馆大厅围坐了一圈,喝着粗劣的马奶酒,中间是一只铁架上烤得嗞嗞往下滴油的肥羊。

说话的马贼首领四十岁的样子,一头浓密卷曲的褐色长发披散在肩上。眼窝深陷,鹰钩鼻,钢针弯出来一样的络腮胡胡乱堆在脸上,一件脏兮兮的羊皮大氅裹着他瘦削却魁梧的身躯。他的腰间挂着一把弯月形的刀鞘,紫铜的刀柄缠着细细的皮线,露出在刀柄尾端的是一个铜环,他左手食指勾在圆环上,随着他手指不紧不慢地伸缩,刀身末端的一寸有节奏地弹出、合上,说完这句话他手指猛地一推,紫铜刀镡与包金的鞘口闭合,发出一声清越的金鸣。

围坐着的马贼们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酒馆门外,正对着酒馆大门的是一条青石长街,外面乌云低压,雨滴绵密而劲疾地击打在青石上,溅散成雾蒙蒙的雨,但却看不见有人出现。

这个季节,楼下草原最烦人的就是雨了,阴冷绵密,落地一夜就会结成冰,然后被第二天晌午的太阳一烤又化成泥水,实在是没法行路。一般人不会选择这样天气出行,马贼们探头张望了半天,什么都没有看见,都要怀疑是首领捉弄时,街巷尽头的雨幕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马队,朝着酒馆方向而来。众人不禁对首领更加佩服。

十来匹马的队伍算不小的行商队伍了,那些马个个都高大异常。楼下虽说是草原,可楼下的马没有这般神骏的,众人盯着马队露出贪婪的表情。

首领望了眼酒馆角落里除他们之外另一拨来歇脚的客人,那是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五六十岁,衣衫朴素,却生了一张天生高人一等的脸。少年十三四岁,一身武人装扮,随便往那里一坐就透着一股峻峭的精气神。那二人的桌上一荤一素两碗白饭,少年触手可及处是一口一尺稍长介于刀和匕首之间的兵刃。

叫首领没有去触犯那二人的原因只是少年泛着淡淡荧光的刀鞘材质——楼台铁,那是产于楼台山,专属铁王堡的金属。

马贼们来的时候,那一老一少就已经在这里了。首领这次在路上掳获了一个貌美女子,心情大好,不想多惹麻烦,准备吃饱喝足待雨一停就回老巢。现在见了这一队神骏的马匹不禁心痒难耐,草原上讨生活的人没有见了好马不动心的。

首领重重咳了一声,叫道:“古尔!”

那叫古尔的精瘦汉子抬眼看了首领一眼,心领神会地将一条刚割下来的暗红色肉条蘸满辣椒与孜然塞进嘴里,两手在油腻腻的皮袍上抹了抹,起身提起身旁那把长度超过了他身高的阔刃斩马刀走了出去,迎着马队大大咧咧地挡在酒馆门前的开阔地上。

马队停了下来,一匹马突前靠近古尔,马上人躲在蓑衣雨笠中等古尔开口。

“外乡人,哪里来的?”古尔大咧咧地拄着刀问。

“珠郡。”马上人语态谦恭,“去铁王堡给候爷送信儿的!”

“别扯铁王堡,这里是楼下,不在铁家的地界,雪泥镇往东的事我们老大摩鹰做主。”古尔摆头用下巴指了指酒馆。

马上人朝酒馆欠身。

“商量个买卖?”

马上人静等古尔说下去。

“买你几匹马!”

“不卖!”又一匹马突前靠了上来,“此去铁王堡差不多还得两百里地儿,过了这雪泥镇都是转山的风雪路,马卖了你,我们走过去不成?”

赶上来的是位二十出头的少年,古尔扫了一眼马队,整个马队就这一人带了兵器,于是心中有了谱,恶笑着道:“那,我只能抢了,马是我大哥相中了的,卖不卖都得留下!”

年轻人手拍马鞍偏腿跳下马来,一拍腰间重剑,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道:“我叫陆展颜,剑术高超,在帝都也是提得起名的,你說要抢我?”

酒馆大厅的马贼们爆出一阵阴狠低沉的哄笑声,古尔看了一眼同伙挠了挠头,装出副老实相道:“嗯,对,对,是我要抢你。”

先前那马上中年见要怆火,急忙出语相劝自己手下道:“展颜,不要冲动。我看诸位英雄也是真喜欢这雪里青,我们一行七人,带了十匹马,把驮的行李匀一匀,卖他们三匹,不碍事!”

陆展颜哭笑不得,这分明是拦路打劫,领队的狰突崖宗主步青云却迂腐不明,便道: “步宗主,楼下草原虽远在西北边陲,可也没出了王土。你们读书人谦让惯了,我可不让。他们横刀阻道,叫明说是抢,按律已是重罪。”

古尔、摩鹰众匪、角落老少以及被掳少女的目光都聚在步青云身上,他的态度将决定事情走向。

“展颜,行走江湖不能把事往绝处做,得留一线见面余地。你不要多说了,分英雄们三匹马。”步青云对陆展颜循循善诱,又转向酒馆抱拳成礼,问道,“敢问哪位主事,分你们三匹马,都是北海秀水城来的雪里青,天下名种,能给什么价钱?”endprint

陆展颜气哼哼地垂手站在马下,不去看迂腐的步青云。

马贼首領摩鹰起身,慢悠悠踱步出门,站定在屋檐下距雨帘一尺的位置,抬眼望向马上人:“三匹少了,十匹我都要了,至于价钱嘛?好说!七条人命换十匹马,你们不吃亏!”

摩鹰如老人在谆谆教诲少年。

步青云揭起雨笠,两道精亮的眼光射向摩鹰,不是练武人那种蕴藏杀意的冷漠,是读书人的骨傲之气。摩鹰感觉自己施加在对方身上的重重压力被柔和地推了回来。不由得真起了杀心,眼神中涌上了凶残的杀意:“我们弟兄在楼下草原能有一席之地立身是因为四个字,叫:‘不留活口。说起来是有些不讲道理,残暴而且下作!可都他娘的做贼了,也就不讲究了。今天我得了美人儿,不想见血光。本来见你识相,打算取了马,留下你们七人性命,就当以马换命也不算坏我规矩,可惜了……”

角落里的少年伸手去抓刀鞘,老者用眼神制止了他。

步青云气极而笑,不再理马贼首领,回头对陆展颜说:“展颜啊,你刚才的话说得不对,原话应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随我出来前你也是行走秋毫司,身有公职吃着陛下俸禄的人。今日遇上不服王法之徒,是我不该挡你报效陛下呀!”

陆展颜眉开眼笑,抬头看了眼下得正欢的雨,平举起剑,他的剑宽盈三寸,长足四尺,剑脊厚重,原是战阵上用的重剑,江湖上的使剑高手多以轻灵隽永的剑法为主,少有用重剑的。

“何必呢?螳臂挡车!”摩鹰讥笑。

陆展颜挑步举剑,起手剑势奇峻。

摩鹰看了眼他的剑,鼻音低沉:“打架便打架,摆这样好看的姿势,要绣花吗?”

古尔瞅了眼首领,心中已经明白该杀人了。他双手握紧巨刀,算了一下自己与陆展颜之间的距离,猛地冲前三步半,旋身斩出锋刃,那三步半加上自己的臂长与刀身的长度,恰好将陆展颜圈入刀圈一尺之内,是他斩马刀劲力最强、杀伤力最大的范围。陆展颜如果出剑格挡,他便在二人兵器接触上以后,将蕴藏在腰间的第二重力量压上去,楼下草原还没有人敢说能硬接下他两重刀劲全力爆发的一斩。

古尔有信心只一刀就能将面前这个帝都来的小白脸劈飞出去。如果这小子机灵,识相地退避古尔的刀锋,那古尔就会在刀势未圆前将双手握刀改为单手刀,这样刀劲虽然小了但四尺长的刀柄又能解放出两尺来,这时陆展颜要再想避开刀锋,至少就得再退后两尺,那么,他就势必要撞上自己的马了,介时手脚必乱,腾挪躲避空间变小。再要举剑格挡时,古尔的刀势便佯攻陆展颜称为宗主的马上之人。陆展颜若要救主,势必得左移两步再次踏入斩马刀的刀圈之中,古尔蓄势之刀正好全力正劈,一刀便能结束战斗。他若不救,古尔那佯攻一刀就自然转实,先杀了那不会武功的宗主,撤刀后退,再寻出刀机会……

古尔出刀前就已经算好了所有变化,出刀时嘴角上翘,仿佛已胜券在握。

可是,世上的事没有叫谁一人算尽的道理!

古尔大吼中旋身一刀斩出,先声夺人,阔大的刀面斜倾着破开雨慕劈斩向陆展颜,刀圈渐圆,刀势渐成……

陆展颜的反应却出乎古尔的预料,他没有去强封刀势,也没有退避锋芒。而是拖着重剑也向古尔的方向猛地冲前一步,突入了刀圈中心,将自己置身在斩马刀刀锋的尾端,是刀劲最弱的地方。若侧身迎上去肩膀能撞上刀镡与锋尾,那样即便砍实,也不会受重伤。

陆展颜也没有硬碰,在间不容发之际,身体后仰、双膝屈地,斩马刀贴着他面颊走圆,刀风刮得他面颊生疼。他在仰身屈膝的同时吸气、蓄力……然后在斩马刀恰恰劈圆时爆发,拖着的重剑抡圆顺着劈斩空了的斩马刀的去势追击而去,平拍向刀脊,仿佛要助古尔一臂之力,剑身拍实,斩马刀骤然加速。

古尔反应也快,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此时对手突入他刀圈内层,斩马刀的优势便不复存在,待重剑拍上巨刀,古尔虎口一震,当机立断撒手弃刀,双手回撤去拨腰身两侧从不离身的匕首。

陆展颜比古尔更早一分弃剑,借着剑脊拍上刀背的反弹之力,提气纵起,右膝屈起撞向古尔的下巴。

古尔的双手刚刚碰上腰间的匕首,一股剧痛传来,他清楚地听见自己整个下颌骨碎裂的声音,然后失去知觉,飞摔出去砸在泥坑里,斩马刀斜插在他身后两丈处,刀柄兀自颤动着。

陆展颜一个漂亮的后翻稳稳落地,过去捡起重剑,挑衅地瞥了眼摩鹰,道:“老头,花绣得还行?”

摩鹰对陆展颜的嘲讽不为所动,朝酒馆里面望了一眼,侧身让开酒馆的门。另两名马贼走了出来,他们提着的兵器让人一看就从心底里直冒寒气。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痩高个儿,也是一头浓密卷曲的褐色长发披散在肩上,眼窝深陷,鹰钩鼻,钢针一样的络腮胡子同样胡乱堆在脸上,活脱脱一个瘦了一圈的摩鹰。他的兵器三尺多长,尖、细、狭长,有着狼牙一样优雅的弧度,是一把三面刃口的青铜剑。

陆展颜是军功世家之后,自己又在秋毫司任职,知道这三刃剑的阴毒。老人们说,战场上若是被它伤了的战士过多,就成大麻烦了。那伤口一时不会致命,却无法缝合,而且有铜锈的剑会造成败血,无法缝合的伤口一直流血,战友还得要分出人来照顾伤员,往往就会拖垮整体战力。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矮壮汉子,圆头、大眼,留一条细细的小辫子,辫稍吊一颗鸽蛋大的镂空金珠子,慈眉善目,衣服也比其他同伙要整洁,倒像个草原上家景好的老爷,让人容易生出好感来。可他手中兵器却和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恶鬼一般,那是一把一尺半长,由犬牙交错的倒刺扭结在一起的铁锥状兵刃,每一根倒刺都开了刃,泛着幽幽铁光,被这样的兵器粘上一下就得带走一片血肉。

陆展颜年轻而充满阳光的脸因为这两件兵器愤怒了。那两人一前一后步子逐渐变快,朝他冲了过来,陆展颜骤然发力将重剑如飞刀一样甩掷了出去,重剑在雨慕中翻腾,呼啸着甩出一溜水花扑向对手。

持狼牙剑的瘦高个儿惊闻呼啸声,飞剑已至眼前,不及细想,下意识矮身避剑,脚下却没有停,速度不减反增,人剑成一线突刺向陆展颜。endprint

谁也没想到陆展颜的打法如此野,持鱼刺剑的矮壮汉子被同伴挡住了视线,待瘦高个汉子矮身时,飞剑在他眼中瞬间变大,已躲闪不及了,也是下意识地抬起鱼刺剑护住胸前要害,电光石火间意识到了不妥,却已经晚了,重剑挟千钧之势猛砸在鱼刺剑身上,将鱼刺剑的倒刺直接钉入了它主人的胸腔。矮壮汉子胸腔塌陷了下去,他吃痛猛扯了一把剑柄,带起一片模糊血肉,惨号只发出半声,便仰天摔倒。

这一把鱼刺剑在他手里不知残杀了多少人,今天终是孽满为天所不容,了结了他自己。

狼牙剑也已刺到,陆展颜甩出重剑就不再理它,凝神静待狼牙一刺。狼牙剑不是直剑,有着优雅的弧度,突刺的线路也走出了一条不可思议的漂亮的弧。陆展颜尽力侧斜身体避开了那一刺,狼牙剑走空便收,转势回锋劈了过来,这样轻巧的兵刃本不适合劈斩,但被它劈中会造成两道平行的伤口,也是极难消受的。陆展颜躲避那第一下突刺时身势几近失去重心已经使老无法回寰。狼牙剑回劈的这一下又太过于快了,眼看着是躲不过去了。

仍骑在马上的步青云见此一幕不禁失声发出一声惊呼。

却见陆展颜在这千钧一发之间,闪电般扭动了脚腕,身体逆着脚腕用力的方向猛然一旋,整个人如花枝一样极为自然地舒展了开来。

酒馆角落里的少年睁大了眼,在场众人只有他看明白了那股由陆展颜脚下至腰间再到胸腹又传向手臂的劲儿。

陆展颜的手臂在完全舒展开的一刹那,又猛然反方向一震挥出,一滴恰好落到他手掌前的雨珠如暗器一样被他击打出去。奇的是雨珠并没有被打散,仍是一颗完整的水珠,它高速飞行,在狼牙剑离陆展颜还有小半尺的时候击中持狼牙剑汉子的胸膛。只是一滴雨,那汉子却如被重锤击中,持剑的手一软,狼牙剑脱手往地下坠去,他整个人朝后飞出,陆展颜这一击之后也彻底势尽失重,两人几乎同时摔入积水的泥汤里。

酒馆角落里的少年一直观察着雨中的打斗,见陆展颜使出这一招,他的瞳孔猛地一收缩,转头望向同桌老者。

“看出名堂了?”老者问。

“击雨未碎,应该真是秀水城一脉的高手。”

老者瞅了瞅外面越来越暗的天色与越压越厚的乌云:“那借这雨势,摩鹰占不了便宜了,怕是没有你小知铁出手的机会了。”

“但他这打法也太难看了吧,为了扮猪吃老虎,把自己都打得趴到了泥湯里!”

“永远是那个爬不起来的更难看!”老者看着陆展颜狼狈地从泥坑里爬起后说。

陆展颜过去捡起自己的剑,面朝摩鹰,站姿挺拔,如一杆去封的枪、一张开圆的弓,他眼神明亮,身上散着一股不妥协、不退让的年轻人特有的气质。

摩鹰不动声色一挥手,酒馆中剩余的七名同伙鱼贯而出,将陆展颜围了起来,各自擎出武器,气氛凝重了起来。

一把单刀由陆展颜背后悄无声息地偷偷搠来。幸亏雨滴打在刀面上的声音被陆展颜捕捉到了,他猛地转身架开来刀,那使刀的一击不中立马便退。他旁边一个光头汉子大吼一声,将一柄和古尔型制一样斩马刀直劈过来,陆展颜方要应付,腰间一寒另一口簿刀已贴上了他,仓促间只有顺势急转,尽量御去刀锋之力,一溜血光还是由腰间溅起,没能完全躲开。

使斩马刀的光头在第一个同伙偷袭陆展颜时,就看出了是雨打钢刀声被敌人发现才叫那一刀无功而返的,他大吼一声作势直劈只是为了掩盖第二个同伴出刀偷袭的刀声。

“他没出全力,否则这一刀伤不了他,还在故意示弱吗?”角落里的少年有些想不明白地嘟囔。

“你知道我们不是他的敌人,他自己可不知道,怕是留着余力防范我们呢!”

“呔!”一声暴喝,一个满头小辫子的中年人带着野兽般的气息越众而出,其余六人不由垂下兵器,后退几步给那人腾开战斗场地。

辫子中年走近陆展颜身前一丈处,弓马开步,双手各持一把弯刀,缓缓拉开架式,一刀斜指苍天,一刀歪对大地,深吸了一口气,招式爆发。

爆发的一瞬,他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只带着锋刃的陀螺,刀刃波浪状旋转成圈,一时间他的刀轨无迹可寻,陆展颜被迫双手握剑取守势护住要害强封刀势。急促的“叮叮”两声,一对弯刀便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双斩。

陆展颜虎口发麻,被那刀劲震得后退了一大步,有些后悔自己托大小瞧了对手,尚未站稳,又是一个完美的旋转双斩。陆展颜再次被迫强封刀势,更短促的“叮叮”两声,劈斩在重剑上的刀劲没有一丝衰减,反而借着转速更加强劲。陆展颜这次连退了两步,以便在对手有可能的第三次旋斩之时留有足够的应对余地。

对手没有在继续用那一招,在第二次旋斩之后毫不停歇地疾追。陆展颜连退的两步并没有拉开和对手之间的距离。迎面一片雪白的刀光突刺而来,陆展颜挥剑格挡,又一片刀光自下撩起,他回剑防护,又退一步。然后对手两刀分左右齐至……变化不是很繁琐的突刺、撩抹与劈斩,但是旨在抢攻,快、密集、不容对手思索。

水泼不进的快刀杀得陆展颜左支右绌,频频后退。突然,漫天的刀光骤然消散,陆展颜身上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了,但他并没有敢妄动。

因为伴随着那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退去的是另一声清亮的弯刀出鞘声。

陆展颜这才想明白,刚才那一轮暴风骤雨般的双刀猛攻是早就算定了路线,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自己逼到酒馆门前马贼首领——摩鹰的身前。

在摩鹰的拔刀声里,辫子中年收刀,转身便撤,因为他清楚胜负已无悬念,这小子的生死已在首领的一念之间。

阴冷的刀尖指定在陆展颜后脑,房檐下大滴的雨珠打在刀背上飞溅开来,摩鹰呼吸平稳,握刀的手稳如磐石,刀气一丝丝沁入陆展颜后脑,激起一片寒栗。

“凝露剑”三个字蹦入脑中,又立马打消,酒馆角落里那二人一直未曾移动,可他们的气场完全不是这帮马贼能比的。己方又只有自己一个习武之人,不能不留后手……陆展颜飞速思忖着解局的办法。

“我也和你商量个买卖?”

开口的竟然是那个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站在了摩鹰的背后,那把一直放在桌上的短刀此时贴着摩鹰的咽喉。刀没有出鞘,但摩鹰不会怀疑一个能在自己拔刀瞬间就毫无声息地突进到自己身后的人,是可以用刀鞘杀人的。endprint

不是敌人!陆展颜心里舒了口气。

“什么买卖?”摩鹰僵硬地问。

“用你们剩下八个人的武功,换他们这票人!”少年说完稍缓了一缓又记起了什么似的,一指烤羊后面被绑缚了手脚的漂亮姑娘,“噢,忘了,那个你抢来的姑娘我也要了!”

“我要是不答应呢?”摩鹰脸上的肌肉狰狞地抽动,“这票人几乎都不会武功,你杀了我,兄弟们拼命,大家两败俱伤!”

“我不杀你,堂主嘱咐我这次出来不许惹祸,你若不答应,我废了你们还能站着的八人的武功便罢。”

摩鹰嘿嘿冷笑不语。

“你的规矩是不留活口,我的规矩是不留武功,有什么好笑的?”

“但求公平一战?”

“这是信不过我有杀你们的本领啊!”少年说着话撤了刀,后退两步,“也好,那就没得生意做了,只能谁强按谁的规矩办喽!”

摩鹰也收刀出了酒馆,在雨幕中与手下的马贼站成一个半圆,将开口对着陆展颜与少年。摩鹰通过刚才被挟持的过程,已经明白了若是单打独斗,自己这帮人没人是那少年的对手,要胜只有靠阵法,剩下的八个人可以组成这个半月阵。

这个半月阵,平日里和弟兄们早已演练了千百遍,攻防都是一次次推演、修正后才确定的。晕死的三人中使鱼刺与狼牙的二人本来就不是平日组阵之人,只有古尔在阵中的位置比较重要,如今只能换了和他使同样兵器的萨卡。所以这个半月阵的攻击力理论上讲降低了,但阵法靠的是相互协作、紧密配合,真正对敌时列阵之人只需遵从阵理,以事先的规则攻击或防守,无需个人思考应变之法。整个阵列的威力其实是列阵之人实力的倍数,萨卡也演练过无数次这个半月阵,只是没有古尔熟练罢了,换他在古尔的位置,对阵法的威力影响其实是微乎其微的。

陆展颜提剑退后,少年轻扬的眉毛分明告诉他:我一人足够了!

少年握刀走出酒馆,与陆展颜擦肩而过时低低说了一句:“你没出全力!”说完也不看陆展颜,直直地走入马贼们所列战阵的包围圈里,随意一站,不丁不八却自在磊落,陡生睥睨,“快点动手,省得大家多淋雨。”

摩鹰如临大敌,久久没找到对手的破绽来发动阵势,马贼们一个个都紧张了起来。

少年等得不耐烦道:“你们不出手,我可出手了!”

说完他身形前冲,摩鹰见少年身动时浑身破绽,急忙要发动攻势,却慢了一步。少年艺高人胆大,冲前探手抓住了萨卡的斩马刀刀头,用力回扯。萨卡只觉一股霸道的力道传来,少年完全是一副强夺兵器的样子,他吃了一惊,若阵势未发就被敌人夺走了兵器,那以后在弟兄们里可是抬不起头了,想到这里双手将内力灌入刀柄猛力往回收刀。少年却突然撒手,萨卡全没防这一招,用老了的力气突然走空,刀往上甩,宽厚的刀脊砸在自己额头上,身子一趔,仰天摔倒。

只此一个小变故,马贼的阵势已乱,两旁同伙见机对了一下眼神,也顾不得萨卡死活,趁此一隙,两把钢刀一正一逆绞向少年腰间,方才将陆展颜逼向摩鹰的中年那两把弯刀补上了萨卡的位缺也劈斩了过来。摩鹰冷眼看着少年如何应付这已躲无可躲的局面。

电光石火间,少年伸出刀鞘搭上右面偷袭来的刀背,借刀身探出一股粘字诀内力,一个灵巧的转身钻过刀锋,粘字诀内力的作用下敌人的刀仿佛粘在了他的刀鞘上一样,身不由己地顺着他的心意,两把刀向左挥出封在左面偷袭者的刀路上,三刀交击,偷袭二人的刀都被一股冰冷古怪的内力粘在了少年的刀鞘上。此时迎面的劈斩也到了,少年顺势举刀,偷袭二人也只得不由自主地随他举刀格挡,这一来,五柄刀交击粘连在一处,少年手腕翻转,三人只觉那冰冷的古怪内力透过刀柄直往身体里钻,急忙撒手弃刀。

摩鹰趁着少年对付自己三名手下的时候,迅速计算少年的步法走势,手中弯刀走了一个大大的弧线,少年夺刀收势时身体必然会后倾,摩鹰的刀尖就等在少年腰眼将撞过来的位置上。摩鹰算准了位置,刀尖推出,少年夺刀收势身体后倾,衣衫已经触上了刀尖,摩鹰几乎都感觉到刀尖刺入肉身那种软软的阻力了,他已经在窃笑了。

少年收刀后倾的身体仿佛拉开的弓弦,在衣衫触到摩鹰刀尖的时候恰恰开到了“满月”,欲进先退,弓劲绷满而发。少年整个人弹丸般纵跃出去,追向已经弃刀倒退的中年双刀客。

他后发先至,追近双刀客时做出一个和陆展颜对阵古尔时一样的动作一一膝击对手下颌骨。

漂亮的后翻身,清脆的骨裂聲!

逆着少年由空中翻身落地的弧线轨迹,一把势在必得的斩马刀由下撩杀而上,少年人在半空,身势已老,无从借力改变身姿。

斩马刀撩杀到时,少年头下脚上,后空翻只完成了一半,刀锋若斩实,少年不被斩为两段也绝无活命的机会。

步青云一看为自己这伙人出头的少年眼见要惨死在马贼刀,忍不住又是一声惊呼,却见那少年在大刀斩来时闪电般伸出左掌平贴上了刀身,手指一弯竟然就攥住了刀头,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将刀头辦弯了……斩马刀去势未减,少年中刀,可击中少年的已经不是刀锋,而是被掰弯的弧形刀身,少年被巨刀打中提气高纵,借那巨刀之力斜着蹿入了半空的雨幕之中……

眼慢的还以为少年被劈死了。

斩马刀的主人看着手中钢刀如泥坯般被人掰弯,简直不可思议,他的斩马刀硬度绝对足够强,但是韧性稍有不足。如果遇上了天生神力之人能将这斩马刀击断、斩碎还可以理解,可看着这钢刀被人揉捏变形就不能理解了。他面露惊恐地抬头望向少年蹿入的雨慕,一道短促的刀光迎面飞来,干净利落地切断了他的琵琶骨。

与此同时三声惨叫同时发出,斩马刀主人两侧的同伙各被雨幕中飞来的弯刀,洞穿一只脚背,钉在地上。少年半蹲落地,声音颇重,溅起一地的泥水,他飞身而出,快如鬼魅,仍未出鞘的短刀连出两刀拍向被钉在地上的二人,那二人未及惨叫,肩膀便被拍得塌了下去,瞬间昏死过去。

一个照面,四人被废,摩鹰身边再剩的只有三名手下,四人由于恐惧紧紧围聚在一起。endprint

少年投去鄙夷的眼光,将缴来的最后两把刀合并在一处,手抓刀背,轻描淡写地发力,在两柄刀上留下一排深深的指印,双刀扭曲纠结长在了一起,仿佛他捏的只是泥巴、面团。

“还要公平一战吗?”

摩鹰扫视一圈雨地泥坑里七倒八歪的手下,眼中暴起恶光:“现在求饶,得个全身而退,没法跟弟兄们交代啊!”

“何必呢?螳臂挡车!”少年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模仿着摩鹰方才对步青云一行的话语。

摩鹰深吸一口气压下被戏谑的怒火,由牙缝里蹦出一个短促的字:“战!”

最后的三位手下受摩鹰感染也都抓紧了兵器,准备着作最后一搏。

陆展颜有些动容。

四人散成扇形,全力冲向少年,这一次是全攻不守的拼命打法。少年半蹲蓄势,然后正对着摩鹰冲了出去。摩鹰食指勾着刀环,算着双方距离,他的弯刀比少年的短刀要长出一尺不止,胜负就在这一尺之间,拔刀早了,以少年的身手完全可以从容躲避,拔刀晚了被少年抢入近身可就险了。

生死之际,摩鹰突然静了下来,短短几丈内的一切都仿佛变慢、变清晰了,少年每跨出一步溅起的水珠、泥丸都历历在目。摩鹰深呼吸,抓住了那个关键的时机,食指挑弹,腰马合一,肩臂舒展,弯刀在出鞘的同时便跟着腰身肩臂指掌融为了一体,时机拿捏得妙入颠毫,一个呼吸间,一个完美的旋身劈斩完成,无可比拟的刀圆完美呈现,刀圈之内的一切只有被绞杀这一个选择。

唯一没被摩鹰计算进去的是意外。

意外的是,摩鹰在关键时机拔刀发动这完美一斩的同时,即将踏入死地的少年竟然一脚没踩稳,被泥汤滑得仰面摔倒,摩鹰的刀锋贴着少年的鼻头划过……

滑倒的少年没刹住前冲之势,直接由摩鹰胯下滑了过去。

摩鹰整个人仿佛掉入了冰窟之中,所有斗志瞬间消散,傻子才会相信这少年是真的踩滑摔倒的,既然如此,少年的后招自己就已经无从防备了。

果然,滑过摩鹰胯下的少年手中寸芒忽现,刀锋舔上摩鹰脚腱。摩鹰根本来不及反应,几乎在他那完美刀圆呈现的同时,左脚筋腱被割断,半个身子本能地一抽,失去知觉,斜着倒向泥洼。少年脸上显出狰狞之色,没容摩鹰倒地,他单手撑地打挺站起,伸手捞住摩鹰的右脚踝,顺势将摩鹰的身体抡了一个圆,打横甩出,砸向酒馆外墙,随手在腰间摸出四枚钢锥打了出去。

步青云皱了皱眉,这太过血腥的打斗让他有些吃不消。

摩鹰的身体飞出几丈远背摔在酒馆的外墙上昏死了过去,四枚钢锥追上,由他四肢透体而过,将他牢牢钉在了墙上。

少年打得杀气陡生,那四枚钢锥出手便不再去看,反手拔出一直未出鞘的短刀,疾冲出去,目瞪口呆的最后三个马贼尚未回过神来,少年矫捷如豹的身影已经由他们身前掠过。

寒芒三闪,三人琵琶骨被斩断的清脆声连成一线,少年健步跃回酒馆的屋檐下,与陆展颜擦肩而过时又低声说:“我也没用全力!”

酒馆角落里的老者这才起身走到门前朝步青云遥遥拱手道:“适才听客人说各位是要去铁王堡的?”

步青云下马回礼道:“正是,在下的师门与铁侯爷有些渊源,这次由帝都珠郡来是受贵人所托有一封信要送呈铁侯爷的,多亏二位侠肝义胆,仗义出手相救!”

“哪里话,既然是给侯爷带信来的,就是铁王堡的客人了。”老者指了指少年,“老朽叫金鉴,他叫知铁,我二人是铁家家仆。也是凑巧,这次出来办完差被雨堵在了这雪泥镇,在铁王堡的大门口让诸位受惊,是我们不周……”

众人寒暄着进了酒馆各自找地方坐了,打理淋湿的衣衫头脸。

酒馆掌柜躲在柜台后面仍然魂不附体,金鉴拍了拍柜台:“雪泥镇不是有捕快吗?马贼已尽被制服,还不快去报官!”

掌柜的唯唯诺诺应了一声,拉了条毛毡披上,委身朝酒馆外走去,刚出门口忽听一声暴喝:“铁家的小子,爷爷不服!”

却是摩鹰醒了,掌柜回头看到那血糊拉碴的摩鹰就在眼前,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腿筛糠般颤抖。金鉴气定神闲地走出去扶起掌柜,示意他先回去。

被钉在墙上的摩鹰目眦欲裂,冲他大吼:“爷爷不服!”

金鉴走近低头眯眼打量着他,慢悠悠道:“你有什么好不服的!知铁一开始说了用你们一伙人的武功换他们一队人马,和你‘不留活口的道理大致不差,也是给了你们机会的!你看知铁年龄小,自信凭着人多能胜他,所以要求公平一战,知铁也应了你。你们以多欺少,甚至摆了阵法,知铁也没叫不公,现在你们技不如人,败了!才又叫嚷着不服,不觉下作吗?”

金鉴转身往酒馆里面走去:“既然有做贼的胆量,就该有接受做贼下场的觉悟!”

“爷爷就是不服!”摩鹰挣扎着嘶声喊叫,手脚鲜血直流。

“你们铁家有封了侯的柱国将军荫庇,古树山以北岁岁免供,又从无徭役,还占着雪山下风调雨顺的楼上盆地,可谓风光无限,自然能说这些不咸不淡的鸟话!我们楼下草原苦寒之地,有什么?你去问问皇帝老儿,问你家侯爷,他们征讨天下时,在楼下草原来来回回打了多少仗,楼下儿郎十之八九被抽了丁,你铁家可只出了他铁梦戈一人,天下打下来了,楼下十城九空,战马踩坏的草皮三年都發不出新芽,为了这狗屁天下一统,是如何祸害了我们楼下这一场的!”

金鉴气得老脸苍白,偏偏找不到话来反驳。

“我再问问这些帝都来的老爷们,你们穿着绫罗绸缎,骑着高头大马,你们是会织布养蚕还是会放牧驯马?楼下草原有的,只是年年来逼徭役、讨供奉的官吏老爷,做老实人若能填饱肚子养活妻儿,鬼才愿意出来做马贼!”

金鉴精光爆射的双眼对上摩鹰布满血丝的红眼,谁也没有退让!

一时间,大厅里鸦雀无声,众人各自想着匪首的话,静得有些尴尬。

“叮”!

先前被马匪掳来的女子起身时撞掉了桌角的一只铜杯。

陆展颜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少女,只是这一眼望过去,整个儿世界便暗淡了下来,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这女子是有颜色的,色彩艳丽而明亮。endprint

陆展颜跌入了一个不愿醒来的梦里。

“这位英雄,可否先帮小女子解开绑缚手脚的绳子?”

陆展颜回过神来,看到少女对自己无礼久视有些嗔怪的眼神,看着少女被绑缚的手脚急忙摸出一把小匕首去将绳子一一割断。

少女并未示谢,低声对他说:“还以为救我的会是陆英雄呢!原来你自己也要别人救!”

陆展颜平日里在帝都也是鲜衣怒马,年少多金的世家贵公子,一向倜傥惯了的,不知为何在这少女面前,总觉一口旖旎奇气堵在胸口,欲舒不能。

少女环视一圈厅内众人,走向气质温和却一副当家人模样的步青云说道:“大人放了他们吧,也没真伤着谁,何况武功都已被废了,以后就是想作恶也不能了!”

步青云不置可否,马匪不是他们一行制服的,不好由他发落。更重要的是他对这少女已存了疑,虽然她看上去就是个十八九岁的牧民少女,可她的气场却在无形之中压了在场所有人一筹,她开口商量着放马贼的话语隐隐含了一股命令的意味。这样无形中流露出的气质是久居高位之人才会有的。

步青云明白她决不是一个普通牧民少女,却又不知是何方神圣。

金鉴哀叹一声:“就依姑娘!”

知铁听了他们的对话,默默走入雨中去,救醒了眾马贼。

摩鹰一行十一人,一死十伤,未死之人也都被废了武功,这对习武之人来说比死更难受。他们沉默着抬起鱼刺主人的尸身与重伤的同伙搀扶着退入雨幕中。

金鉴冲马贼们的背影喊:“不管你们服不服,在楼下草原上你们恶名昭著,若还在这片草原作恶,铁家第一个便容不下你们!”

陆展颜望着雨幕中马贼们踉跄远去的身影,想着马贼首领刚才的叫骂,心中空落落地,他在秋毫司任职,惩恶扬善是本职,可此刻善恶在他心中却真有些模糊了。

日落西山,天色暗淡下来时,苏醒与那随从终于出了青岚山进入了黑马子草原。苏醒的黑马虽神骏,可背负了两个人再去追那群本就先行奔走的马贼,实在是力有不逮,只得走走停停,在天黑前终于赶到了草原上的第一个歇脚点——苦弱泉驿站。

苦弱泉的名字沿用了贯通黑马子草原与楼下草原的苦弱古道的名字,它是黑马子草这一头古道起点的第一个驿站,说是驿站,却是个镇子的规模,有一百多户定居的人家。二人找了家客栈,将马交于店伙计嘱咐伙计饮马喂料,进店要了间干净房间,卸下行李又去大厅要酒水吃食。

二人在大厅等待饭菜时,一个牧民打扮的粗壮汉子引起了苏醒的注意,他进来后和店小二点头招呼,说了声照旧,便自顾找了张桌子坐了,显然是常来的熟客,点菜也有自己习惯,与店小二早形成了默契。只见他翻起木桌上扣着的一只黑陶碗,倒了些酱醋进去,又抓了些辣椒孜然粉撒进去搅了搅,然后由怀里掏出一块鹿皮包裹的物什,一层层解开来,里面是一颗肉丸子大小的光滑小石球,壮汉用竹筷将石球小心夹起放入碗中。小二这时抱了一坛五斤装的酒上来,那壮汉拍开泥封,揭起酒坛盖子,伸长脖子凑过头去,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满脸陶醉。

苏醒看得酒虫大动,伸手叫了小二过来想换了自己的酒,低声问道:“那壮汉要的什么酒?是你们的招牌酒吗?”

小二哂笑道:“他喝那酒哪里好了,您要的苦弱血才是好酒。他布日古德一个穷鬼,为了天天都能喝上一口儿酒,下酒菜都舍不得要一个,哪里敢喝这一斤二钱银子的好酒苦弱血,最劣质的酒每天也只能喝一斤而已,那一坛是他五天的口粮!”

苏醒听得愕然,再看过去,那名叫布日古德的壮汉已经给自己仔细地倒了一碗酒,用手指将淋在桌上的一滴酒沾起,伸手指入嘴巴吮吸干净,这才端起碗小心地饮了一口,慢慢咽下后,轻轻张开嘴吸了一口气,然后拿起筷子将碗中那颗小石球夹起送入嘴里,品咂半天又吐出来用筷子接住放入了碗里,再喝一口酒,再吸吮一次石球,他便拿这个蘸了调料的小石球下酒。

苏醒看得忍俊不禁,这才明白小二说的这壮汉为了省出酒钱,下酒菜也舍不得点一道的意思,果然是个嗜酒如命的绝世好酒鬼。朱大哥常说,行走江湖一定要多防范不喝酒的人,不喝酒的人往往心机重,而豪爽的汉子就容易相信别人,不设防范,走哪都敢把自己往醉灌。

那壮汉听见苏醒笑他,抬头望向苏醒,拍桌怒道:“小子想找打吗?我穷喝我的劣酒,你阔气喝你的好酒,我一不偷二不抢,凭自己本事打猎牧羊,就只能喝得起这劣酒,又有什么好笑的?”

他这么一说,苏醒更是笑得停不下来。

布日古德怒色更盛,沉声道:“小子,我的爷爷是当年无双城起事时便跟随在烈武爷左右的猛将,解甲时带回来的是赤血勇士的荣誉,我的父亲十六岁便在鹰翔节上获得了黑马子草原第一勇士的称号,至今无人能夺去,我布日古德除了父亲谁都没给输过,你胆敢辱笑我,可别怪我揍你手重!”

苏醒止住笑,边喘边解释道:“你误会了,我不是笑你穷,我笑,是因为看你身材魁梧却小口小口地喝酒一定酒量很小,有些滑稽而已。”

“什么?”布日古德受辱般怒视苏醒,又不知该如何辩驳。

“别不服气,你过来,咱俩比一比酒量!”

布日古德踌躇了,苏醒本见他嗜酒如命心下喜欢他的性格,他这几年受朱大哥影响,行事也颇豪爽,有意请他大吃一顿酒,又怕伤了他的面子,此时自然明白他的顾虑,爽朗笑道:“酒钱全算我的,你赢了我,我再给你十坛苦弱血做彩头!”

布日古德酒量本就大得惊人,一听便心动,问道:“我若输了又怎么说!”

“输了便输了,是我找的你比斗,你无需多虑!”

布日古德想了想,说道:“这不公平,布日古德不占人便宜!”说着话信心十足地将腰间一柄镶嵌着绿色宝石的鲨鱼皮鞘弯刀拍在桌上,“当年攻打独木城时我爷爷领手下战士破城夺得首功,这是烈武爷赏的宝刀,镶的宝石也足以抵十坛苦弱血了,我若输了刀便归你!”

苏醒说好,然后又要了两坛酒,全部拍开泥封,一绺摆开十个酒碗,一一斟满了泛着淡淡血色的苦弱血。endprint

苦弱镇现在的居民差不多全是烈武爷攻破苦弱关后遗抚下的败军之后,传说中这淡淡的血色是浸了当年三万守关将士的烈魂血魄。布日古德却知道,这是高粱酒头取出锅后再次加了酒糟浸泡后的效果,那些传说都是苦弱镇的店家为了抬高酒价编的故事罢了,可这酒又醇又烈却是当真好。爷爷当年解甲归田时,一纹赏银没要,家里并不富裕,而自己酒瘾太重,若天天喝这苦弱血,怕是早把家里的一群牛羊卖完了,见这么个小白脸竟敢叫嚣着和自己比拼酒量,岂不是羊入狼群、鸡斗雄鹰?布日古德越想越觉得划算,越想越觉得自己不会输,才敢把家传的宝刀押上。

二人拉开架式,那一路愁眉苦脸的随从叫肖云龙,此时便充当了二人的仲裁,二人以五碗为一巡,连碰两巡,十碗酒下肚,少说也各自喝了四五斤。布日古德是常年被酒精浸泡的人,仍面不改色,苏醒却是全靠水灵之气压着酒劲。

布日古德见苏醒一个白面公子哥儿竟能与自己连碰十碗酒而面不改色,不由收起了小觑之心,争胜之心也更强,提了酒坛又斟满了十个酒碗,端起一碗,叫战道:“再来!”

到第三巡喝完,苏醒体内的水灵之气已快要压不住酒气了,他放下酒碗道:“稍歇一歇,我不善空腹喝酒,待我吃些牛肉再喝!”

说完招呼小二切了十斤熟牛肉上来,伸手一让,道:“来,一块吃,我也不占你便宜!”

布日古德一愣,此时酒气上涌也不跟他客气,二人手抓牛肉一气大嚼,一大盘牛肉片刻见底。苏醒借吃肉的时候暗暗默运水灵之气化去了大半酒气,吃完肉一抹嘴,端了碗酒道:“再来!”

布日古德已有些醉了,见苏醒还能喝,不禁激起好胜之心,也端了一碗豪气道:“来!”

又一巡酒喝罢,每人已经喝了二十碗,拍开泥封的四个酒坛已见底,布日古德酒量虽豪,此时也是了勉力强撑。苏醒看在眼里,第五碗喝完放下碗,摇摇晃晃起身说了声:“我不行了,不行了,算你赢了!”说完扑通一声坐下,烂泥一般趴倒在桌上便睡。

充当仲裁的肖云龙向布日古德一摊手道:“你赢了!”

布日古德哈哈大笑,此时酒足饭饱,又赢了比斗,从没如此舒坦过,伸手抓起自己的祖传宝刀,也不讨彩头,大笑着跨出门去,不一刻,笑声渐小,去得远了。

肖云龙看二人赌酒的豪爽,回想自己受小姐指派,装成不会武功、不谙水性的随从来哄骗苏醒,自惭形秽,可又有什么办法,小姐是整个黑马子草原的明珠,谁又能不听她指派呢?不禁苦笑着冲小二道:“给我也切些牛肉,抱一坛酒来,只顾看他们赌斗了,饭菜都凉了我的肚子还饿着呢?”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二人在苦弱镇买了一匹马,多亏了肖云龙路熟,二人不仅避免了在茫茫大草原上走冤枉路,还抄了近道,在午饭时分终于到了黑马子草原西北方的尽头,格日勒雪山脚下,望见了孙玉舟的老巢。

苏醒找了一处隐蔽的山坳让那肖云龙牵了两匹马躲在里头,嘱咐他远远观望,若有变故骑自己的黑马先行逃命。自己提着水云斩徒步走向孙玉舟的山寨大门,站在高大的寨门下运足了真气朝山寨内大声叫骂道:“奸贼孙玉舟出来受死!”

王猛武功高强,好骑射围猎在鹿城府兵营是出了名的,他常常为了迁就一些动物饮水休息的习性而半夜起床进山。所以这次凌晨天末亮便与其心腹孙小六背着弓箭跨马出营,并未引起什么注意。

到了白鹿山下,二人绕着山脚转了几里地进入一条山间小径,越往深走路就越窄,两旁灌木丛生,骑马难行,只得下了马将马拴在道旁,背着弓箭扒开草木荊棘前行,又走了一气王猛压低了声音问道:“小六,你说的那窝麋鹿的活动范围就在这一带?我怎么看着不像?”

孙小六停下了脚步,回头深吸了一口气,道:“猛哥,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鹿!”

“啊?”王猛愕然,“没有鹿你半夜把老子折腾起来干什么?”

问完见孙小六眼光有异,又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猛哥,我们几个可能找到三年前给你娘下毒的凶手了!”

王猛一下子没回过神,愣了半天压下胸中翻腾的气息,喝问道:“谁?”

孙小六抬手一指远处一间平日猎户、樵夫、采山人公用的木屋,说道:“逮住了制毒的,下毒的是谁到了一问便知。”说完由包袄中翻出两套夜行服,递了一套过去。

王猛看了一眼,挥臂打飞衣衫,怒道:“去见杀母的仇人,不是我杀他,便是他杀我,有什么好遮掩的!”

孙小六无奈,只得也扔了夜行服跟在他身后。

到得门前,王猛一脚破门,大步踏入,仔细看了看绑在椅子上的人,没想到竟还是位老熟人,当年母亲病重时,全是他一手诊治好的,王猛的心里一直把他当恩人供着的。见到弟兄们绑住的制毒之人竟然是他,心中已经隐约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不禁胸口隐隐作痛,这世界的真面目真他妈的狰狞可怖啊!

“谁?”王猛只问了一个字,出口已有了答案,他只是要从刘永仁口中得到确定而已。

刘永仁被绑在椅上这一夜,只要手指稍微动上一动便能疼得死去活来,汗湿几重,人已快要虚脱了。看到王猛不和其他人一样蒙面,就进来时,才终于明白抓他来此的人和柳好古并没有关系,也明白了自己的劫数到了,心里竟有些终于熬到头儿的轻松,回光返照般镇定了下来,抬头直视王猛一双藏着汹涌火海的虎目,轻轻开口道:“你母亲中的毒叫‘十月返乡,中毒者一旦中毒,当时便会发作,状如猛病,但不会就此要命,那毒会就此潜伏在中毒者体内,大概十个月左右才慢慢腐蚀中毒者心脉,其间中毒者一切如常,待十个月后凡遇风寒、酷热甚或辛辣刺激之物诱之则会再次发作,再发则无药可救,两三天内必定气绝。当年你在秋毫司行走,凭一身好功夫抓捕贼盗无数,柳好古看上你的……”

王猛听得目眦欲裂,一直强忍着因气恨而发抖的双手,待他说出“柳好古”三个字时实在等不得他再说下去了,手起刀落,一势雷崩岳倒的疯虎斩将刘永仁由左脖颈至右胸腔劈斩成了两截。刘永仁的脑袋一偏往地下掉落,却被绑缚在椅子右扶手上的右肩臂连着的一层皮肉给吊住,不能掉落,实是惨不忍睹,他脖颈动脉中的血喷上屋顶又反溅下来,溅得屋里每人身上都是满头满脸的。endprint

王猛颓然坐在地上,半晌才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面上表情透着恓惶与悲愤,对众人道:“弟兄们,三年前,你们几个中只有小六在我营中。那年秋天,城北大狱关押的马贼首领孙玉舟等人破墙越狱而逃。我恰好赶上这事,便率军去追捕,谁知他们接应的匪徒之中有一个穿青衫的大高手,武功之强是我生平所遇之最,他以一人之力截住我们上百号弟兄,我心中不服与他拼刀,被他六刀震伤了五脏六腑、震断了腿骨,他怜我这一身刀法练来不易饶了我的命。当时说了一句话,教我至今难以忘怀,他说‘能接我六刀水云斩也算英雄了,为何甘做朝廷的鹰犬?我当时并不服气,想他有一身俊俏功夫,却不思报效国家而甘为贼子,竟然还有脸反过来骂我……”

王猛长长哀叹了一声,又接着说道:“我王猛是个粗人,不懂什么鹰犬不鹰犬的,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这些年来我把柳好古这个狗杂碎当父兄、当亲长、当神明一样地供着,心甘情愿地当他的走狗,还觉得报不完他的恩,这条命随时都准备着为了他豁出去的。他说咬谁我就咬谁,原来他最早用来赚取我王猛忠心的竟然是我娘的命,我这算是认贼作父了吧?”

没人说话。

过了好久,王猛又悲愤道:“如今已成不了之局,我不杀他柳好古难以苟活在这天地之间,可杀了他也是死路一条。王猛不能拖累你们了,你们几个换了衣衫悄悄回营,装作并不知情便是。”

静了一静,孙小六脖子一梗冲王猛道:“我不走,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我陪你去杀人,要是活不过今天,今天就把这条命再还给你!”

“我也不走,整个府兵营之中若论功夫,除了你猛哥,便是我雷熊,你死了,这帮狗杂碎就该给我下套儿了,我陪你去!”

“我也不走,我刘胆孤家寡人一个,老实了半辈子,杀人放火这种痛快事可没干过,你得带上我!”

“杀人放火、两肋插刀这种义簿云天的事你们去做,难不成叫我们常家两兄弟做孬种、当叛徒?不干!”常明一拉弟弟常空的手站前一步喝道。

常空也大吼道:“平日里喝酒吃肉常空没输过各位哥哥,今日赴这死局也决不拖后腿!”

王猛看着群情激昂的弟兄们,眼含热泪,道:“好,若教活过今天,王猛至死不负众弟兄今日的情分。”

一伙人中孙小六是最冷静的,他压低声音道:“弟兄们也不要想得太悲戚,我们小心行事未必就死!”

众人大概商议了一下,一个个换回军服,暗藏着兵刃打马回鹿城,恰到了城门开启之时,王猛亮了军衔便领众人入城直奔柳好古的宅第。

柳好古用過早点,正在院落里舒展筋骨,家仆禀报说王游击有要事禀报,柳好古只道王猛来又是带来了什么野味来孝敬他,心情颇好,完全没想到大祸将至,便叫家仆去领了来,不意想一下进来了六七人,有些微愕,问道:“王游击有何要事啊?”

王猛抬刀拍晕了领他们进来的柳府家仆,怒视柳好古,道:“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你还当爷爷是来问你红口白牙许下的富贵前程么?”

王猛说完手起刀落,柳好古弹指间便成了一摊烂肉,枉他一世算计,终了,反算计了自己的一条小命。

刘胆上前补了一刀,剁下柳好古的首级,装入一只布袋,冷静道:“弟兄们,咱这就算是反出朝廷了,趁官府尚未察觉先逃出鹿城再做打算!”

众人也不言语,离了柳府跨上马一溜烟出了城,背着鹿城府兵营的方向放马疾驰,说不出的痛快里夹杂着深深的徬偟,谁也不知道世界虽大却该到何处立身!

午时,来到一处无名山冈,想是鹿城应该已乱成了一团,暂时安全应无虞,便停下来商量去处。孙小六在众人之中一向算是城府较深的,遇事想得多,这个关头,见大家都不自觉地望向他,便捋了捋话头道:“弟兄们今日离开鹿城,怕是这辈子难有再回来的日子了,从此海阔天空,却也就此再无安稳可依靠了,留给我们的路只剩落草这一条了!”

众人听他这话不禁都觉得气短,孙小六又道:“但这落草为贼也有几种落法。”

王猛问道:“当个贼还能有什么个区别?”

孙小六回道:“现眼下我们有三个选择,一是占山为王,以我们几人的功夫也能立足,但官府一旦重兵来剿,便有倾覆之灾;二是往西去楼下草原投奔主宰楼下草原的马贼首领摩鹰,楼下是苦寒之地,牧民与马贼们过得都艰苦,为了讨生活,摩鹰那帮人心狠手辣以过往商旅为目标,江湖上传言他们从不留活口,我们去了也未必能见容于他们;三便是投奔离我们最近的黑马子草原上的马贼首领孙玉舟,这个孙玉舟江湖人称玉面佛,我们都知道他的声名并没有我们平日里说的可恶,在民间反而要比我们官家好。说他们是马贼更不如说他们是黑马子草原的守护者,孙玉舟由草原各部落收取粮草养活手下兄弟,但黑马子草原上哪个部落有了难处,无论天灾人祸还是匪患狼毒,孙玉舟的人总是会出现在第一时间,牧民们供奉给他们粮草、皮革、奶酪……都是心甘情愿的,但我们去投效也是有一些问题的!”

“什么问题?”王猛急问。

孙小六叹了口气道:“咱们弟兄是反了朝廷出来的,猛哥当年还和孙玉舟有过几场厮杀,怕是也难见信于他们!”

刘胆踢了一脚吊在他马鞍后的柳好古首级道:“咱不是有这个投名状吗?”

“即便孙玉舟碍于面子收容了我们,他心里未必不会认为我们是在使苦肉计,必不得重用!”

王猛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在三合楼门前为救弟兄一剑斩断了自己琵琶骨的仗义马贼,叹了一口气道:“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先有个安身之处再说吧!在孙玉舟手下总好过去摩鹰那里天天起来杀人越货的强,但愿日久见人心,孙玉舟能明白我等的苦衷。”

众人无言,打马便往黑马子草原的格日勒雪山走去。

回到老巢,摩鹰草草处理了伤口后便召来了二当家特木尔。特木尔是楼下草原这帮马贼中的二号人物,平日里与摩鹰处得并不和谐,马贼内部之中以他二人为首便分成了两大帮派。特木尔的武功比摩鹰高得多,为人也更加冷酷,因为入伙迟,所以也只是表面上承认摩鹰的大当家地位,心中从来没有服气过。可毕竟同吃一碗饭,见摩鹰平日的核心小集团只这一次失手便死伤惨重,而让他们付出惨重代价的竟只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还只是一个小仆人,特木尔也不由生出了唇亡齿寒的悲哀来。endprint

“特木尔,我武功被废,以后我们楼下草原的这几百个弟兄只能指着你了!”

特木尔不说话,低头盯着自己的马靴,摩鹰在雪泥镇的遭遇他已经听手下详细汇报了。

“我们两个人平日不太对付,但我希望以后你当了首领,不要因为咱俩的过节影响了手下弟兄们的团结!”

特木尔也不是话多之人:“这你放心,我不是个记仇的人!”想了想又说,“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

“什么?”

“你从不在战场之上抛弃弟兄,无论遇上多强大的对手都一样!咱俩的根本不同也在这个值不值的问题上,如果在战场上是我受了伤,成了拖累,我宁可弟兄们放弃我,也不愿你们为救我而付出更大的代价。你却是那个无论如何都要带弟兄们回来的,我只有狼的狠,你却有熊的勇猛和羊的仁慈,所以首领还是得你当!”

沉默了一会,摩鹰又说:“可是现在谁当首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带弟兄们到哪里去谋生?铁家已经容不下我们继续在楼下草原讨食了!”

特木尔平日是个斗狠心硬的主,可听摩鹰提起铁家时面色凝重,叹了口气道:“我们若和铁家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摩鹰气馁道:“铁家若是石头,我们哪里算的上卵?”半晌又说,“回来的路上,我仔细想了,弟兄们的出路只有一条!”

“哪里?”

“黑马子草原!”

“那可是孙玉舟的地盘。”

“他孙玉舟只有五六百个弟兄,黑马子草原方圆千里不止,气候温和、水草肥美,再多养活我们这五六百个弟兄又不是负担不起?”

特木尔被首领说得有了底气,道:“也是,大家各有五六百个弟兄,他容得下我们便罢,容不下的话,大家的实力旗鼓相当,那就干一场分个胜负雌雄出来!”

摩鹰面显坚毅道:“好,咱俩说定,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反正这楼下苦寒之地也呆够了。你去通知弟兄们各自处理好自己的事,三日后开拔,避开逆江三城,我们由苦弱古道绕过格日勒雪山进黑马子草原,走烈武老儿当年的老路。”

海城子部落的马队要送一大批熟好的皮子去狰突崖交易,因为路太远怕被人盯上,也怕遇了狼群,所以来求孙玉舟派人暗中护送。这就是刘子朱这次出去的原因,一路上无惊无险,轻松地完成了任务,唯一一点小风波便是孙亭月在鱼城闹的那一出。

众人快马加鞭穿过青岚山进入草原时天色渐晚,遥遥望见前方十余里外草原与丹霞地貌的石山交接處——苦弱古道入口处奔驰出一大片马队,也不停留,远远绕开苦弱驿站往格日勒雪山方向奔去。刘子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几年没有这样大规模的行动了,看前方的马群数量差不多是寨子里的所有弟兄们倾巢而出了。刘子朱并没有多想,加了一马鞭,带着孙亭月与十来个弟兄追了上去。他们人马轻便,十来里路不一刻便缩短到不足一里地,前方的大队人马终于发现了后面追着的小尾巴,减速停了下来,在队中发号施令者的指挥下,马队调过了头来。

刘子朱发现情况不妙的时候已经晚了,五六百人的大型马队在草原上铺展开来,呈一双巨大翅膀的形状迎着刘子朱等人推进,两翼翼尖前伸回抱,不等他们做出逃跑的反应,巨大的双翅合拢,包围圈形成。刘子朱等人莫名其妙地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这一帮骑士死死围住,利箭环指,这一帮人衣着打扮与黑马子草原上的牧民大异,所有人都懵了。

包围圈裂开一个口子,几个人打马而入,这几人身上透着野兽一样的森冷杀意,刘子朱下意识地带马突前,将孙亭月护在自己的马后,对上了对方的首领。

“你们是干什么的?”对方首领居高临下地问道,他语气冰冷,发音短促,鼻音粗重,典型的楼下草原口音。

刘子朱听出他的楼下口音,心中泛起了不祥,这样大规模的陌生马队,只能是楼下草原的摩鹰了,楼下与黑马子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如此大规模地出现在黑马子草原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刘子朱迅速在心中焦急地思索着对策,想着如何才能脱身,然后抄近道赶回格日勒报信,叫孙老大早做准备。

“你们又是什么人?黑马子草原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放肆了?”孙亭月英姿飒爽,带马突前,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

刘子朱心中叫苦不迭,直后悔自己对孙亭月从小到大的娇惯放纵。

“那现在轮谁放肆呢?”对方首领的戏谑语气都透着一股阴冷。

孙亭月听出对方的戏谑不禁气道:“敢在黑马子草原这样和我说话,小心我爹割了你的舌头。

刘子朱瞪视了孙亭月一眼,又对上首领歉意道:“实在对不住,这孩子被宠惯坏了!”

那首领却连他看也不看一眼,仍盯着孙亭月,道:“我倒觉得挺有意思的,你爹是谁呀?这么威风?”

刘子朱插不上嘴,知道要糟。

果然,孙亭月扬头道:“在黑马子草原上没听过孙玉舟的名字,可真够孤陋寡闻的!”

“玉面佛孙玉舟的大名我当然听过。”他猛然转头眼神如刀对上刘子朱,森然道,“我叫特木尔,你可便是那孙玉舟?”

刘子朱苦笑道:“孙玉舟是在下的寨主,不知各位驾临黑马子草原有何贵干?”

特木尔开怀大笑,道:“正是有事要与孙当家的商量,有她女儿在手里话可要好说得多了。来人,把他们都给我牢牢地绑了!”

“奸贼孙玉舟出来受死,奸贼孙玉舟出来受死,奸贼 ……”

响雷般的叫骂声回荡在草原、雪山与建寨的深谷之间,惊醒了饭后正要午睡的孙玉舟。

不一会,一个巡山喽啰跑进来禀报道:“寨主,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年在寨子外叫骂,就只有一个人扛着把大刀,胆子也太大了吧!”

孙玉舟皱眉,一言不发往外走去。

王猛等人赶到孙玉舟的山寨时,恰恰遇上苏醒正扛着刀在山寨门前叫骂,王猛正愁见了孙玉舟没什么好的见面礼,这叫阵的小子喊着孙玉舟出来受死,还一句一个奸贼,无论如何都应是孙玉舟的对头,岂不正是个天赐的好机会,于是催马上前叫道:“哪里来的野小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敢来撒野!”endprint

苏醒回头一瞧,好一条铁塔般的壮汉,不是三年前差点儿一刀把自己劈了的鹿城王猛,又是谁!苏醒此时也想不通他一个鹿城府兵营的游击将军,跑到这马贼的老巢来,不是为了剿匪,反而来替一个当年他自己曾拼命追捕的马贼首领来出头架事,又是个什么道理。此时他满腔怒火,可管不了太多,回头讥讽道:“如此说来,王将军你堂堂朝廷的柱石,百姓的依靠,倒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拿着朝廷俸禄却跑来维护强抢民女的贼子,还有脸骂我撒野!”

王猛一伙人一时都搞不明白这少年的底细,三年前苏醒与王猛照面时只有十五六岁,正是长身体变相貌的年龄,这几年跟随青衫客修文习武,蜕变了的不止是武功与性格,外貌体征也由一个大孩子像长成了一个俊朗少年,而王猛三十七八岁已届中年,长相外貌几年来没什么大的改变。所以苏醒一眼认出了当年大战孙玉舟、押送二哥、追杀自己以及被朱大哥六刀震伤的王猛。而王猛对如今大变了模样的苏醒却毫无印象,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竟能一口叫破自己的来历。听他话语刻薄尖酸令人气结,可自己却又无从反驳,王猛气得黑脸透红,半晌才憋出一句话,道:“爷爷已经反出朝廷了,今日来此是投靠孙寨主的,你要寻孙寨主的麻烦,须得先过我王猛这一关!”

箭楼上已经聚满了人,孙玉舟看着寨外二人言语不和,几句冲突便平起干戈,与刚赶来的哥哥对视了一眼,二人并不说话,都是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样子。

苏醒冷笑一声,横刀挡在王猛马前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孙玉舟是强抢良家女子要给他压寨的恶贼,小爷今天得替天行道宰了他,你要替他出头便也得踩着小爷的身子过去,却不知你这三年来长进了没有?如今能接得了几刀水云斩?”

王猛一听“水云斩”三字,再看苏醒手中的长刀,制式果然是自己三年来心中噩梦一般的那一把,心中没由来地感到紧张。

箭楼上的孙玉舟一听“水云斩”三字,眼中瞳孔猛一收缩,也想起了那次越狱时青衫客的身影,再看苏醒时依稀便与三年前在三合楼受自己拖累下了冤狱的少年有些相似了。他是个心思缜密之人,此时却也猜不透他叫骂时一口一个强抢民女是何缘故,更不知道王猛来投诚的真假,只好静观其变。

寨子外,王猛拔刀在手摆了一个谨慎的抱月起手式,这一式在以进攻为长的疯虎刀法中,是少有的守势。

他身后孙小六等人呈扇形环卫,一伙人从未见过王猛与人对阵取守势,便也不敢小看面前这位公子哥儿一般的俊朗少年,个个刀兵在手严阵以待,等着苏醒先出手。

苏醒觉得好笑,三年前在三合楼他见过王猛身先士卒,以一人之力对抗孙玉舟等十来个彪悍马贼的那场战斗,当时的王猛是何等的勇猛无畏,可如今他们六七人面对自己一个少年,竟然不敢先动手。苏醒知道王猛畏惧的只是自己这把刀,暗笑从古至今杀人的永远是人,刀剑戈戟自己可杀不了人,又不是谁拿了这水云斩都能像朱大哥一样所向披靡。

青衫客当年带苏醒逃离鹿城后,因故在狰突崖下辰月镇一带住了下来,开始给苏醒传授水灵之气的养气之法与水云斩的刀法套路。

青衫客开始给自己教授功夫前,先讲的便是世间所有武功通行的大道理,他开宗明义地先以男女媾和来做比喻,由阴阳二气对苏醒讲起:“阴阳二气相游相交,便如男女行房,初时不可太盛,盛则折,弱则泻,这道理运用在遇敌实战时若对手势盛则当以柔化之,在化其盛势时逐步造出克势。当然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其盛势,让对手入你的势,而势是要你自己造的,说到造势便得明白无为无不为的道理,无为即道!但人生在世势虽可造,运不能悖,这道理放在天下任何事上都一样,你若到了势与运即有时便无所不为了,你未通人事听起来可能深奥了些,但你得记住了,以后遇事再细琢磨这个道理去。

“说到武学功夫,真正和人打起来,那瞬息万变,没有准赢的仗,就看你造势的学问与运用了。造势妙在契机,若双方谁也不动这架可没法打,但只要对方一动,势就可入,可导。遇上了高手你入他不了,这就得损,损对手一招或损自己一招,先将局做活、导开,便能铺排你自己的入势,但且忌死损,要相机而变,势式有相因之气,势套势,小势导开,大势含而化之,根连根,想明白、做到了这一点,即便赢不了,对手也奈何不了你。”

苏醒当时听得头大,青衫客看出来了,便叫他将理解不了的都先记住,遇事再琢磨,然后便放置了高深的理论体系,开始说水灵之气的来历与基本的养气之法。

苏醒的真实功夫其实并不如王猛,此时只是仗着体内小成的水灵之气与王猛对水云斩的畏惧,在气势上首先压了王猛等人一筹。既然势上占了上风,苏醒也不客气,挥刀直取王猛,出手便运足了體内的水灵之气,用了青衫客当年与王猛对刀时那一招,跃起正劈,这一招其实并不是水云斩的招术,当年青衫客仗着体内深厚的水灵之气,以水灵之气强使的招式其实是模仿王猛疯虎刀法里的疯虎斩,青衫客对疯虎斩的诸多变化并不了解,只是照猫画虎使个样子,真正伤了王猛的只是水灵之气。此时苏醒使这一招出来,只是借重王猛对水云斩的畏惧,想用这一招保持气势上的优势。

王猛见这一刀来得猛烈,心中已先怯了,奋全力横刀封挡,双刀一交,二人堪堪打了个平手。王猛没有遇上记忆中恐怖的暴烈刀劲,先松了一口气,以为对手没出全力,鼓足勇气还了一刀,苏醒一格一带消去了他的刀劲,手中水云斩一翻转,突前一步顺着刀势砍向王猛脖颈。王猛回刀防守,借机退了一步卸力,苏醒毫不手软,招招抢攻,气势逼人,打了十余招,王猛只还了三招,他虽处下风却也逐渐摸清了苏醒的实力,稳住阵脚后,疯虎刀越使越顺渐合疯虎刀真意与苏醒成了以攻对攻、势均力敌的局面。

孙玉舟先前防着寨外拼斗的二人是一伙人,此时看他二人打得兴起,刀刀惊险,已经到了性命相搏之际,决不似做戏,却又搞不清楚状况,只好先看看情况再做决定。这时他身后的孙玉声深吸一口冷气猛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孙玉舟顺着哥哥伸长的手臂望出去,五六里外的草原上潮水般涌来一道黑线,那一群铺开来有八九十米的马队踏着轰隆隆暗雷般的蹄声,风一样扑来。endprint

孙小六也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而孙玉舟的寨门死锁,显然是对自己这伙人并不相信,抬头时远处的马队已来的近了,也不知是敌是友,王猛与苏醒打得难分难解,看样子一时三刻难分出胜负。说不得,只能倚多为胜了,他高擎钢刀大喝道:“弟兄们并肩子上,来人不知是敌是友,先料理了这家伙再做打算!”说完一矮身加入战团,一口钢刀直取苏醒下三路,其余几人也一一加入战团。

苏醒与王猛堪堪能打成平手,对方一下加入五六位生力军,顿时便觉左支右绌,处处破绽,支撑了不到十招,雷熊手中的一对镔铁锏猛然发力,将苏醒手中长刀直接磕飞,苏醒双手虎口迸裂,鲜血长流。

失去兵器的苏醒方寸大乱,堪堪避开一轮攻击,左臂与后腰两处裂帛声响起,此时也顾不得疼了,使尽浑身解数脚下腾挪出了王猛等人的包围,尽量保持不被再次围住。对方也看出了他的计较,岂容他得逞,他刚脱出包围,孙小六率两人远奔几步扩大了包围圈子,仍是将他困在中心,然后众人同时收缩包围,刀枪棍棒分打上中下三路。

苏醒逃无可逃,战不能战,眼见便要惨死在乱刀之下。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大喝一声道:“苏醒接刀!”

随声而至的是一道泛着荧光的淡蓝色刃光,投刀之人虽在间不容发之际飞投兵刃,仍是算计精微,那柄化成流光的刀穿过人群稍瞬即逝的间隙,恰恰送到苏醒手中。

手握上刀柄的刹那之间,苏醒的感观里整个世界停滞了下来,只有体内的水灵之气依着一种原始的、远古的本能与那刀中蕴藏着的神秘能量相融合,自然而然,就如每一天早晨睁开眼一样,仿佛那刀生来就和他在一起,却不知被什么给分开了。一种恍若隔世的久违叫苏醒莫名激动的想哭,心却是喜悦的,仿佛终于找到了情人、找到了肝胆、找到了宿命……刀斧加身的前一瞬,空气中弥漫着的却是绯红色的快乐……

一切只在一闪念间发生,苏醒根本连想都没有来得及细想,手一握刀,下意识地顺势便使出一招夜战八方,只一招便震开了王猛等人。他自己尚未感觉有异,被他一招震开的七人却个个心中大骇,众人的兵器与苏醒兵刃相交一瞬之间发现,他的内力仿佛在瞬间增长了一倍不止,定睛看去,苏醒手中握的那柄刀奇异之极,那刀的刀脊是一种泛着乌金色的金属,它半包裹着另一种材质的刀身,而那刀身却是一种从没见过的材质,像寒冰,却比冰要透明,似水晶,却胜过水晶的灵动,其中仿佛有水波涌动,乌金色的刀脊被打造成一缕祥云的造型,几乎透明的刀身镶嵌在乌金刀脊之中,整柄刀透着不可侵犯的古意却又不失灵动。

此时握在苏醒的手中,刀锋探出了三寸吐吞不定的白色刀芒,整个刀身又裹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迷濛水气。

苏醒突然暴增的功力定然是来自这柄奇异的兵刃,王猛等人换了个眼色,大喝一声又往上冲。这时一道冲天而起的灰影跃过众人头顶半蹲着疾落在苏醒身边,那人起身右脚猛地跺地,大喝一声:“呔!”

王猛等七人只觉得随着他那一跺,一股不可思议的巨大力量由脚下的地面扩散开来,直震得众人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哪里还能冲前攻击,灰影站直冲众人拱手道:“各位且先住手,我家掌柜有话要说!”

苏醒这才有时间去看刚才千钧一发之际投刀救了自己的人,这一眼望去不禁愣了,是个做梦也想不到的老熟人——鹿城首富沈银长的管家,而不远处笑盈盈满脸和气站着的正是富态祥和的沈大善人沈银长。

沈银长冲苏醒一拱手,道:“一别三年,苏小哥别来无恙?”

沈银长说着话跨前两步弯腰捡起了苏醒被磕飞的刀,紧握刀柄,轻抚刀身。

苏醒胸中一时五味陈杂,三年前因为绑架沈银长最后害死了两位亲哥哥的旧事一一涌上心头,想起了自己被迫随朱大哥逃离鹿城时,暗暗发下的血洗鹿城的誓,沈银长也在自己要血洗的名单之上,正要发作时忽听一个鼻音沉重的声音喝问沈府管家,道:“老子生平最爱看人打架斗狠,好好一场架就这么被你毁了?”

五六里地对奔驰的马队来说不过几个瞬间的事,苏醒与王猛等人打斗时,摩鹰的马队早已到了,他们放慢脚步不知觉间围了一个直径约三四十步的圈,铁桶一样将众人不分敌我地都包在了中间,说话的正是摩鹰的副手特木尔,他在楼下草原是心狠手辣横行惯了的主,自许单论武功可称楼下草原无人能敌,他可没将这沈府管家放在眼里。

“那你要如何?”沈府管家毫不动气。

“也不要如何,毁了我的戏,赔我一出便是!”特木尔此时心中轻松,已经到了孙玉舟的老巢,手中还有人质,胜券在握,管他什么人,先陪他玩一玩再说,权当舒展筋骨不过。

沈府管家趋前几步笑问道:“你要我如何赔法?陪你打一架吗?”

特木尔还没说话,却听沈银长催道:“速战速决,正事要紧!”

沈府管家朝向沈银长躬身道:“是!”

话音方落,就见沈府管家转身提步,赤手空拳地朝着高头大马上稳坐着的特木尔箭步冲去。

箭楼上的孙氏兄弟看得清楚,最早来挑衅的少年与刚刚投刀救他的二人应是一伙人,王猛等七人说是投奔而来,却又吃不准是真是假,兵临城下的另一伙马队有五六百人,可如此庞大的队伍却不是官兵,由他们穿衣打扮与那首领了了几句话的口音来判断他们应该是楼下草原摩鹰的那彪人马。不知这几伙人各怀什么目的,越看孙氏兄弟二人越是糊涂,越发不知今日这是个什么局,该如何应对。

此时见那灰衣老者分开了打斗的七八人,以为是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分明,正期待着,却见老者又因一言不合冲那群马贼的首领杀了过去,只能继续坐观其变。

见沈府管家徒手冲来,却一副狮子搏兔、君临天下的气势,特木尔心中暗叫一声有种,端坐在马上,左右双手的弯刀一挥遥遥指向老者,随着他的手势,左右两侧两位彪悍马贼猛然带马蹿出,斜刺上去夹击沈府管家。

此时相距不过二三十步距离,三人都在加速前冲,转眼便见要撞上,一旦撞上沈府管家便是要被踩成肉泥的下场。相距不足一丈时,马上两位马贼挥动斩马刀劈斩向沈府管家,沈府管家目不斜视,猛然加速躲开两刀的攻击由两匹马的中间穿过,到马腹时双掌分左右平推出去,拍击马腹。两位斩马刀的主人突然失去目标,来不及收刀,双刀交击在一起发出轟然铮鸣,然后感觉胯下坐骑横飞而起,将他们甩下马鞍,两匹马横飞出去四五丈后倒墙般落地,其中一位马贼的马靴套入脚蹬子一时解不开,被飞马拖着飞出,而后整个马身砸在他身上,未及呼痛便晕了过去。endprint

沈府管家毫不减速,直冲叫阵的特木尔蹿去。特木尔见他出手不凡更激起了好胜之心,他没有催马迎击,冷静地收起了那一对近战用的弯刀,抽出马身侧面绑着的加长了握柄的斩马刀,双手高举,凝势不动,待沈府管家冲入攻击范围时聚毕生功力闪电般斩落。

沈府管家抬头,眯眼望向特木尔,并不闪躲刀锋,特木尔见他托大,暗中得意,只道这一刀下去沈府管家必死无疑,却见沈府管家闪电般伸出左手食中二指,驱蚊赶蝇般屈指弹上刀身。

旁观者眼中这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弹,特木尔双手握持的斩马刀却如被铁锤砸中,猛地朝外荡开,感觉那一弹指的力量大到了不可思议。他把持不住刀柄,不得已撒手弃刀,双手要去再次拔出近战弯刀下马决斗时,忽觉得身子一轻,自己连人带马被沈府管家单手举了起来,然后体内一麻,一股纯厚的内力透过马身传来,沛不可挡,瞬间便制住了他的几处要穴,那内力还带着一股粘劲儿,将自己牢牢地粘在了马背上……特木尔心中的震怖无以形容,眼前这灰衣老者的武功高得匪夷所思,已近乎妖术了。

整个场面都静止了,沈府管家右手抓握着特木尔那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的一只前蹄,将一人一马高高举起,面上神色自若,仿佛他举着的只是一只茶杯,一双竹筷,他慢慢收回手臂,缩短与特木尔的距离,轻轻问道:“这场架可合你心意?”

特木尔脸憋得通红,明明性命攥着在别人手里,可就是说不出那个服字。

摩鹰下马走出人群,来到沈府管家面前拱手弯腰深深一揖,道:“在下是他们的首领,对不住,怪我管束不严,让他们冒犯高人了!”

沈府管家慢慢收回内力,放下马来,特木尔只觉得浑身酸痛仿佛大战了一场归来般困乏,翻身下马,勉强站住,他的坐骑却四肢酸软委顿在地。

摩鹰又行一礼,扶特木尔退入了马队。

沈银长见管家震慑住了众人,便走到空地的中心朝人群拱手环礼,然后朗声道:“在下鹿城沈银长,是个生意人,依在下看,这世上的事不过利来益往,赔赔赚赚,只要说开了,什么事都是能商量的。”

说着话转向苏醒,见苏醒双手紧握刀柄对自己怒目相视,沈银长也不介意,轻笑道:“苏家小哥,你对我咬牙切齿又是何道理呀?三年前是你们苏家弟兄三人绑架我沈银长,你的两位哥哥事败被斩首那是官家行的王法,也不是我沈府报的官。可我与我的车夫差点死在石牢之中却是你们行的恶,要说有恨也该是我恨你才对。方才不计前嫌投刀救你的可还是我沈银长,我是生意人遇事只看利益,便有恩怨纠葛也习惯只拿赔赚来衡量,当年你关了我半个月,我最终打了你一掌,在我心中咱俩算是扯平了。今日救你是念你最后为我买药之恩,药我虽没拿,情却是欠了你的,今日救了你,我们两不相欠了吧?”

苏醒细盘算当年旧事,自己虽满腔怒火,可真算不到沈银长头上,不由得松了刀柄,垂头不语。

沈银长见他被自己说动,心中了然,道:“前事既已说开,你我便不再有芥蒂。今日各位相聚于此也必是各有前因,说分明了总有办法和平解决,省得大家打打杀杀血溅五步,我便腆着老脸来当这个和事人吧。苏醒,你先来说说你来此处所为何事?”

苏醒被他一问,从对旧事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想想被这一波三折的变故搞得都忘了正事,他抬头一指孙玉舟的山寨道:“贼首孙玉舟在鱼城当街强抢良家女子,我来讨个公道!”

“哦,原来如此!”沈银长了然一笑,明白二儿子给的消息无误,便道,“那孙寨主是得给个说法!”

几人就在箭楼下一箭之外,此时所有人都屏息静听,他二人的言谈箭楼之上听得清清楚楚。孙氏兄弟背后的众马贼一听便知这是对寨主的诬陷,不禁吵嚷叫骂成一片。

孙玉舟伸手止住众人的哄骂,向下问道:“你说我强抢良家女子做压寨夫人,可有凭证?”

苏醒准备说我亲眼所见要什么凭证,一想这样说无异于胡搅蛮缠,事急从权吧,脱口便道:“你派的那十余人青天白日在鱼城八角钓星楼下抢的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钓星楼的掌柜、伙计,当日围观的鱼城百姓不下百人,个个都亲眼所见,都是人证!”

孙玉舟心中无愧,当着众人之面,自是要澄清,冷笑道:“你空口无凭来诬陷于我,是何居心暂且不说,我若不洗清冤屈,对手下这五六百号弟兄也没法交代。我便与你去一趟鱼城,你能找到我強抢民女的证据,我孙玉舟的脑袋……”

“大哥不可……”一个声音由寨门外的马贼群中急吼,打断了孙玉舟的话,就见一位十六七岁小厮打扮的少年手牵两匹马走出人群。

苏醒一看由人群中走出的正是与自己一路由鱼城而来的“仆人”肖云龙,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混入了人群,此时见他出来便冲孙玉舟叫大哥,不由惊得目瞪口呆。

肖云龙心中对苏醒有愧,不敢看他,望向箭楼上的孙玉舟放缓了语音,含混道:“大哥不可轻许生死,有误会!”

“什么误会?”孙玉舟与苏醒都隐隐意识到事情的真相,却又都想不通透,一时间同时喝问。

肖云龙朝山寨的箭楼与土城墙上扫望了一遍仍没看到刘子朱与孙亭月等人,没了主心骨,在孙玉舟的喝问下不得已小声回道:“是小姐!”

孙玉舟没听真切,冲他大喝道:“我孙玉舟行得端做得正,没什么好遮掩的,你当着众人之面将这事的来龙去脉给我说清楚。若有一句包庇隐瞒,我今日便打断你的双腿!”

肖云龙偷望了一眼苏醒,脸窘得通红,心一横想,罢了,豁出去了吧。便开口将他们这次出去暗中护送货队到了狰突崖后,回来时如何在鱼城的钓星楼遇见苏醒,小姐尝了苏醒那道煎鱼后如何缠着刘子朱要绑了苏醒回来给她烧菜,又如何先遣人盗马而后自己做饵诱骗下套,自己又是如何假装掉落江心,然后缠着苏醒一路回来的事都一一和盘托出。

满场中只有沈银长提前大概知道内中缘由,他却只是慢慢听完,并不多言。

孙玉舟听得脸色越来越难看,以孙亭月的性子,肖云龙说的多半假不了,苏醒是古道热肠、行侠仗义才上了他们的当,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场面。endprint

苏醒此时听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想到自己刚才为救人而说那女子是自己未过门的媳妇,而那女子恰恰却是做局欺骗自己的罪魁祸首,又想到这女子即被肖云龙称为小姐,算年龄多半便是当年与自己同关在一个监牢里的孙玉声的亲女儿了,心中又是气愤恼恨又是尴尬,一时不知所措,只觉得全世界都在讥笑自己,而自己才是那个受害者……还是朱大哥说得对呀,这世上容不下太多的善良,我们这样的人只能相信自己手中的刀,玩心機永远不是别人的对手,看上什么横刀夺来便是,弱肉强食才是这世界的真面目。

孙氏兄弟与苏醒尴尬地各想着心事时,那边的特木尔可也听明白了。他借这一些时光也恢复了些体力,走到众马贼团团围着的三辆带篷马车旁,揭开车帘,拽出一人来,一手揽在她肩头,另一手用短刀抵在她下巴下,推推搡搡走出马队,站在马队前,倨傲道:“你说的孙亭月可是她呀?”

特木尔刚才吃了大亏,此时仗着手中人质想挽回些颜面,又冲沈府管家桀骜道:“我便当你武功天下第一,来赌赌你杀我前,我杀不杀得了她!”

沈府管家却不接茬,笑道:“我与孙寨主可并没有交情,你杀不杀她可和我没一点关系!”

箭楼上孙家兄弟一见事情又横生枝节,孙亭月落到那帮不知目的的马贼手上,直叫他们心惊胆战却只有干着急的份,两人急急由箭楼下来往寨门跑去。

沈银长敏锐地看到孙亭月出现时苏醒的眼角明显地跳了一跳,那眼神中有气愤,但更多的是怜惜,于是心中有了计较。他走上前去冲特木尔言道:“在下还是那句话,世上的事只要不是不共戴天的仇,说开了便都能商量,你们抓了这姑娘,而不是直接杀了她,就是说她还有用,能当筹码用。在下若猜得不错,你们是有事与孙寨主商量,开你们的价码吧!只要不过分,孙寨主自然也是能商量的!”

孙家兄弟此时已出了寨门,听到他说的这几句话,孙家兄弟与满寨子马贼无不对沈银长心存感激。

孙玉舟一听他说完便立马接话道:“是是是,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商量便是,小女胆子小,可别吓着她!”

摩鹰一直在冷眼旁观,此时才站出来,伸手拍向特木尔握刀的手,厉声道:“不要无礼!”特木尔顺势松手,短刀被拍落在地上。

摩鹰长叹了一口气,朝向孙玉舟的方向,双手一摊,委屈道:“弟兄们不想为难谁,也是被逼无奈才来的黑马子草原啊。我们楼下是苦寒之地,说是草原,其实差不多都是戈壁滩,弟兄们讨口饭吃本就不易,前些天又与铁王堡起了冲突,如今铁家容不下我们了,只得逃了出来。黑马子草原水草肥美,地广千里,还望孙寨主能给我们五六百个弟兄一条活路!”

摩鹰的话绵里藏针,看似低声下气乞求收留,却又紧紧相逼,还敲明叫响了我们也有五六百弟兄,你容不下我们,也要想一想吃不吃得了我们。

王猛人直,听话音这帮人和自己弟兄几人一样也是来投奔孙玉舟的,可没见过这样来投奔的,看着就可气。他没心眼,想到哪就说到哪,讥讽道:“你来投奔孙寨主,却绑了他的女儿,这样的投奔可是稀罕啊!”

摩鹰脸上挂不住,可毕竟枭雄气概,能屈能伸,喜怒不形于色,立马便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对不住,快给他们松绑。”

孙玉舟看他爽快,略一思忖道:“留你们不难,只是这么多弟兄不好管束,你我得约法三章!”

“好!只要弟兄们有口儿饭吃,都依寨主!”

“第一,楼下讨食不易我知道,弟兄们养成的嗜杀习气到了黑马子草原得改一改!”

“好,改!”

特木尔捡起短刀割开了绑缚孙亭月的绳子,马队中又走出几人去给马车中绑着的刘子朱等人解开了绑缚,刘子朱一得自由便跑向孙亭月,护着她往山寨大门方向走去。

“第二,进了寨门,便是自家兄弟,那便得守寨子里的规矩!”

“好,守!”

“第三,黑马子草原和楼下可是大不相同……”

孙玉舟说到这里时,刘子朱护着孙亭月走到了苏醒面前,孙亭月看了一眼苏醒,看不懂他看自己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情绪,刚想说句什么,就见苏醒突然振臂出刀,一刀便拍开了刘子朱,手中那柄氤氲着丝丝水气的奇异长刀回过锋刃直指孙亭月咽喉。

变故突生,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想要救援是不及了,只能见机行事。

孙亭月倒不紧张,盯着苏醒的眼睛说道:“我只是想骗你来烧菜,你不会小心眼到因为这么点事就要杀我吧?”

“和这事没关系!”

“哦?那和什么有关系?”

苏醒深吸一口气,他此时挟持孙亭月其实还算是救她,因为他看到沈银长与沈府管家也一直盯着孙亭月,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图谋,但孙亭月若落在这二人手中,以他们的武功修为再想救出来可是难如登天,急且间只得出此下策,却又不得说破。他便冷着脸道:“朱大哥说这世道是没道理可讲的,看上什么抢过来便是。我在钓星楼初见你时就喜欢上你了,可我生性腼腆害羞,羞于开口。现在看来这个世界真是不需要这些软弱的情感,现在,我他娘的要抢了你给我当媳妇!”

此话一出众人啼笑皆非,苏醒却一脸冷峻毫无说笑的意思。

沈银长与沈府管家暗移脚步,有意无意之间遥遥堵在苏醒与孙玉舟之间,王猛几人立马散开围住了苏醒想伺机救人。摩鹰一挥手,刚松懈下来的五六百马贼立马也刀兵在握,铁桶般围合上来,都知道此时救了孙玉舟的女儿是极大的功劳,个个想争头功,却又投鼠忌器谁也不敢先出手。

苏醒一看护送孙亭月回寨子无望,心中焦急,假戏真做般闪电出手封了孙亭月手脚穴道,将她揽腰抱起单臂夹在腋下,另一手紧握刀柄斜指苍天,只见他微眯双眼,下颌抬起,深吸了一口气竟唱起了歌来:

爷爷生在天地间,

纵马挎刀自清闲。

平生蹉跎常为酒,慷慨起悲歌,垒落总是两胁刀。

也曾走马游上郡,旧时衫,胭脂泪曾沾,长铗只为朱颜弹。

苏醒歌声中的气息又变了,带着一股凄凉肃杀:endprint

爷爷不要金千担,

爷爷不要王侯冠。

且从容,挑灯看宝剑。

若逼爷爷刃出鞘,

便叫千里洒龙血!

苏醒如今的水灵之气已经小成,仗着它,这一首歌也唱得荡气回肠,待唱完,只觉胸中灵气虬结,他试图猜想若是朱大哥被逼的这个境地会如何应对,可是猜不到!猜不到就不猜,今天输了阵仗、坏了性命事小,丢了朱大哥的脸面事大,如此一想心中热血沸腾,猛地睁开双眼,环视众人狂吼道:“来吧!爷爷不会玩心眼,今天就一个人来对付你们所有人!

“爷爷一个人!”

吼出这一声,真是无比痛快!

苏醒的声音远远在草原上传荡,在雪谷中回响,就在这时,不远处另一个声音回应他一般响起。那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嗷嗷乱叫,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箭地开外,一人单手在头顶上挥舞着马刀,催马而来,嘴里大喊着闪开,直直冲入了摩鹰的包围圈。

来人气势威猛,挡者披泥,七八个回合间十余个马贼被他惊人的臂力劈斩落马,叫他直冲入包围圈的中心,冲到苏醒身前他才翻身下马,兴高采烈道:“苏醒,我来了!”

苏醒一看来人,大失所望,他听见包围圈后面一阵混乱时以为是朱大哥来救自己了,若是朱大哥来了自然万事无忧,可看见冲杀进来的却是昨天夜里在苦弱镇遇见的那个酒鬼布日古德时,不由心中一阵泄气,问道:“你来干什么?”

问出这一句,刚刚攒的豪勇顿时烟消云散。

布日古德笑道:“今天清早酒醒后,我爹笑问我怎么舍得往醉喝了?我就把和你斗酒量的事说了。老头儿听完后骂我缺心眼儿,说傻儿子,那小哥是看你寒酸,有心请你喝酒又怕伤了你面皮,才出的这一出斗酒。你快去看他们走了没有,白吃人家一顿酒肉事小,可别再白拿人家彩头。我一听,臊得汗都下来了,立马就往酒馆赶,到了酒馆时老板说你们一早起来买了匹马就走了,听见你们说要去格日勒雪山,他恭喜我赢了斗酒,还打趣我说那十坛苦弱血要不要换成便宜耐喝的,我想这可使不得,就急急赶来了。我得问问你,昨天斗酒你是不是故意让着我?”

苏醒心中苦笑,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那喝酒的破事,可见这家伙除了喝酒不含糊外,完全是个夹缠不清的家伙,便想尽快打发他走,不要受自己牵连白送了性命,便冲他冷言道:“给你酒你喝就完了,哪那么多废话,快走、快走,我还有正经事情要办。”

布日古德眼一瞪,大声道:“这可大不一样,我赢的酒,喝着踏实,你要是让了我,那酒可就成了人情。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爷爷可是曾跟着烈武爷攻城拔寨的勇士,我们家可从不欠别人人情,再说了,别当我傻,你现在除了送死能有什么正经事情,你要是死了……闪开!”

布日古德正说得起劲,眼角忽然瞥见一条人影突出人群,悄无声息却身法奇快地沖向苏醒,不知道是准备偷袭他,还是想抢苏醒手中的孙亭月,急切间一把扯开苏醒,飞身跃起与那人在半空对了一掌。

这一掌好大声势,半空中如闷雷般炸响,震得众人耳鼓蜂鸣,布日古德被那人一掌打得倒飞回来,落地后踉跄退了三四步仍没卸尽掌力,仰天栽倒在地。那人落地退了一步,退后的左腿半弓撑地,只一撑,在草地上踩入了一寸深的脚印,便稳住了阵脚。苏醒见布日古德被一掌打翻在地,再看清那身影是方才大显神通的沈府管家时,心凉了半截,想着布日古德算是完了,一时无比气愤,刚要提刀冲上去拼命时,只听身后有人长舒一口气道:“哎呀!好厉害的老头子!”

回头见布日古德已翻身坐起,拍拍身上的土,浑不在意地冲着沈府管家不服道:“再来,黑马子草原上还没见过能将我布日古德一掌打翻的人,你是个好对手,再来!”

布日古德大马金刀地一站,悠悠念出两个毫不相干的词:“皇天后土、落地生根!”

“再来打我一掌试试!”

沈府管家没有动,他此时心中的震撼如惊涛骇浪一般,方才见苏醒与这牧民打扮的汉子夹缠不清地扯着不着边的话,觉着有机可乘,借苏醒腋下夹着的孙亭月遮挡突然发难,想抢夺走孙亭月来挟制苏醒。谁知道竟被布日古德发现跃起在半空中与他对了一掌,沈府管家用了三四成内力,准备一举解决了布日古德再伺机而动,谁知双掌一交,对方的掌力竟大得出乎意料,更叫他惊讶的布日古德的内力真气与自己仿佛同出一脉,这一掌算是平分了秋色,布日古德顺势后跃卸力,沈府管家却怕此时一退毁了刚才造出的势,往后的事态不好掌控,于是硬撑着没有退。布日古德打的那一掌之力他只能强行消受,此时五脏已被震伤,强压着喉咙里的腥甜,不叫那口血吐出来,默运厚土之气疗伤,见布日古德站起来叫阵,自己运功疗伤正在关键处,只有在心中叫苦,却动弹不得,也开不了口。

围观数百人刚才都见识了沈府管家的武功,此时不知其中缘由,只道沉府管家一掌击飞了布日古德后,不屑于与他再动手才袖手不于理会。见那不知死活的布日古德却还敢叫阵,大都存了静观其变之心。

布日古德喊出那句莫明其妙的“皇天后土、落地生根”后,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那个鲁莽的牧民汉子不见,站在场中的仿佛换成了一个气势睥睨的将军,只见他直直走到沈府管家面前,伸手便去推他胸口。沈府管家正在运气关头,见他一掌推来,心中大骇,猛然退步躲避,这一退体内气息顿乱,几股真气失去控制在胸膛里乱蹿,一张嘴喷出好大一口鲜血。

沈银长也正因那一句“皇天后土、落地生根”而动容,见管家竟受伤喷血,不由脱口叫道:“青哥!”然后意识到失言,立马闭口不言但关怀之情溢于言表,只见他急步上前,挡在管家面前,冲布日古德怒道,“想打架,我来陪你!”

不待布日古德回话,他趋步一掌便拍到,布日古德侧身避开还了一掌,二人拳来脚往便打在了一起。沈银长左手提着苏醒被王猛等人击飞的长刀,却并不使刀,只用右手忽拳忽掌地与布日古德拆招却也不落下风。

他二人身法、招式都颇为相似,彼此心中也是越斗越疑,再斗二十余招,沈银长渐渐摸清了布日古德的真实功力,忽然换招,大吼一声:“看刀!”左手一直垂着的长刀斜挑向布日古德门面,布日古德本见他使着一路自己颇为熟悉的掌法,算准了他下一招攻击的方向,趋退之势已成。谁知他突然变招发难,仓促间极力拔身左跳去躲刀锋,哪知沈银长看似猛烈的这一刀却是虚招,说停便停。布日古德跳起在半空中的身子已经势老难变,沈银长真正的攻击这才发出,就见他身形猛地一冲,化为一道虚影,伸掌贴上布日古德膻中穴蓄足势的掌力一吐。布日古德只来及运气护住心脉,那绵长浑厚的掌力便在胸中炸开,他飞出三丈摔落在地,一口鲜血喷出,浑身酸软,起身不得。endprint

苏醒一开始见二人斗的旗鼓相当,并未太在意,谁知变故突生,沈银长一掌也击飞了布日古德。这次布日古德吐血不起,显然是真受了内伤,却见沈银长眼神闪烁冲沈府管家道:“青哥,这小子害你受内伤,我宰了他给你报仇!”

说完满脸杀气朝布日古德走去,苏醒心中大骇,挥手解开孙亭月的穴道,将她放开,提步便冲向布日古德去救他。沈银长到了布日古德身前“呀”的一声挥刀便要斩落,苏醒也已冲到了,算着他斩落的刀轨,由下而上挥刀拦截。这一刀急切间要救人,不知对方到底功力如何,只有拼上了全力出刀,苏醒的刀声破风如裂帛,一道冰蓝的刀光逆天飞起,却在这时苏醒看到沈银长的侧脸嘴角上翘,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心想糟糕。

果然,沈银长这一刀仍是虚招,他闪电般绕到身体失重的苏醒背后伸掌贴上他后心的神藏穴,掌力轻吐。掌力吐出,沈银长忽然诧异地轻咦了一声,在他掌力轻吐的刹那,他感受到苏醒脾脏之间有一丝内力受自己内力感应渴望般地轻跳了一跳,他没细想,吐出掌力便抽身飞退,不再理会苏醒,直扑刚被苏醒解了穴道,仍愣在当地的孙亭月。

掌力入体,被击飞的苏醒扑倒在布日古德身上,好在沈银长没有傷他性命之意,出掌留了分寸只使了三分厚土之气,绵密浑厚的三分厚土真气侵入苏醒后心,便遇上苏醒体内水灵之气的反扑,两股内力水火不容,激烈地缠斗在一起,苏醒的身体仿佛成了两股内力交战的战场,一时间苦不堪言。

沈银长的厚土之气天生能克制苏醒,修习了三年苦苦打熬养成的水灵之气,两股内力一旦接触,沈银长的内力便快速地蚕食水灵之气,苏醒瘫软在地,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绝望地任凭苦苦打熬养成的水灵之气被蚕食殆尽,任四肢百骸诸大穴脉被沈银长的那股内力雀占鸩巢,消失殆尽的最后一丝水灵之气败狗一样龟缩在胃脏之内,一如当年青衫客为他疗理内伤驱逐沈银长掌力时最后那一丝化不去的内力蜷缩在脾脏之间的状态一样。

这一切变化,外人可谁都看不明白。沈银长兔起鹘落间飞扑到孙亭月身前,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由她虎口命脉度入一丝真气,轻易地便制住了她,这才望向沈府管家关切地问道:“内伤要紧吗?”

“不碍事。”沈府管家借此空隙已经调匀了内息。

沈银长将苏醒的长刀水云斩交给沈府管家,又走过去拾起自己带来解救苏醒的怪刀,也交给他,然后牵着孙亭月的手走向苏醒,用另一只手抓起苏醒,一左一右牵着二人视围成铁桶的马贼们如若无物直往外走去。

孙氏兄弟与十余位身手极好的马贼眼看沈银长挟持了孙亭月便要离去,无人能挡,白羽突然停步开弓搭箭指定了沈银长的背心。沈银长感觉到后心一麻,仿佛被毒蛇盯上了一般,也停下了脚步,回头,却不看白羽的箭锋,望向孙玉舟道:“孙寨主何意?”

“放了我女儿,其他都好商量!”

“在下所谋之事须得借重令爱的助力,暂时放不得,待事成自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儿!在下是商人,不是杀人狂,还请寨主相信在下,莫要尾随相逼!”说完不理身后箭锋所指,转身便走。

苏醒突然福至心灵,想起沈银长自打出现一直在围绕着自己做文章,他捡起自己被击落的刀后,一直看护得紧,明白了沈银长此行也许是想通过自己得到水云斩的秘密,抓了孙亭月只是用来威胁自己的,想明白了此节心中不由一紧,略一思忖,冷笑道:“沈掌柜若是想用她来胁迫我说出水云斩的秘密,可真是打错了算盘。我平白无故受她所欺,差点将小命送在这里,她的死活,我可真不放在心里!”

沈银长轻轻笑了:“小哥,说谎可真不是你擅长的,老夫阅人无数,少年心事一瞥之间便能明了,她有没有用不必多说了。”

又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也说错了,你的刀根本就不是‘水云斩,方才情急叫管家救你所投之刀才是秀水城的两大圣物之一,真正与逐影弓齐名的水云斩!”

苏醒听得目瞪口呆,沈银长继续道:“不过你不用失望,你的兵器也大有来头,它叫‘残针,是天下第一神兵利器、铁王堡一针堂的圣物——‘针的影子。当年针成器的时候,吸收尽了天地精华,所剩的残渣便打造成了‘残针,虽是残次品,却不可小瞧它,它可牵扯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呢。几百年来,我沈家子弟皆以终生寻觅它为己任,今日可算是皇天不负苦人心啊!”

“什么秘密?”苏醒知道自己的“水云斩”不一般,却不知道它还牵扯着什么天大的秘密,不禁问道。

沈银长神色凝重而痴迷若醉,气息悠长道:“是大宝藏哪!”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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