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琪
一个有温度的路人甲
■王璐琪
我们新修的传达室来了一位老人,他的耳朵不太能听清,所以,大家都喊他聋爷。聋爷接管传达室后,在门口摆了个小摊,从批发市场进些便宜的吃食,再加些零头卖给我们,赚个差价。冬天的清晨,聋爷起得很早,推着三轮车去批发市场进货。当他满载而归的时候,学生已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来上学,几个调皮的学生趁聋爷蹬三轮车时,从车后面拿零食,动静再大也无碍,反正聋爷听不见。有的学生得手,有的则被聋爷感觉到,回头看见学生偷拿他的货,瞪着眼,嘴里呜噜呜噜的,但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他从车上下来,摇晃着干枯的身子去推搡学生,脸上全是愤怒,但学生腿脚灵活,笑嘻嘻地跑走,边走还不忘边喊他聋子。喊完哄笑着散开,这哄笑或许没有什么恶意,只是纯粹地感到可笑而已。
一日,我们班主任正背对着教室门讲课,大家听得昏昏欲睡,聋爷来送信。他径直进了班,站在讲台上拿起黑板擦就开始擦黑板,黑板上有我们老师刚列的提纲,被他擦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开始写某某有信,来自哪里。写罢拍拍手,声音洪亮、字音模糊地说:“来信了,请查收。”老师看到黑板上他辛辛苦苦写的板书,变为聋爷的歪斜字体,怒不可遏,便上前驱赶聋爷。
聋爷经过那次被驱赶后,老实了许多,再送信时他就不声不响地站在教室门口,眼巴巴地瞅着教室内。有些老师见他来了就停止讲课,点头示意他把信放下走人,有的则不,他们故意让聋爷站着等,并非是课程多么重要,而是不耐烦地公开忽视这位老人的存在。
聋爷实心眼,他手捏着一两封单薄的信,倚着门框站着,看着听课的学生,笑得舒展,等老师允许他进去,他才好完成他的职责。
一次,我去买糖,聋爷问我:“这学校可好?老师可好?”
我敷衍道:“好。”特意张大嘴拖长了音调,让他听清。
“叫我小孙子来上学,可好?”聋爷又问,“你班上好不好?”
我语塞,不知聋爷这个好的标准是什么,由于急着买完回教室,依旧说:“好。”
聋爷听罢很是高兴。从那之后,他看见我就咧着缺了牙的嘴笑,我去买东西或者取信,他就塞几颗糖果给我吃。聋爷的过度热情使我觉得尴尬,同学们问我聋爷是不是我爷爷,未等我回答便开始起哄,一波赶上一波,声音非常大,震耳欲聋。在这震耳欲聋的喧闹里,聋爷笑得犹如不谙世事的孩童,手舞足蹈地回到他的小摊上,目送着我离开。
事隔数日,聋爷到我们班找我,叫我出去后,指着身边立着的一个瘦高的男孩说:“这是我小孙子。”男孩的目光根本不在我身上,他无聊地晃荡着一条腿。接着聋爷便询问我班主任下午是否来校。我忽然间明白了这些日子他对我好的用意,可我又何曾有这权限,可以介绍他的小孙子来我们班读书呢?
我尴尬地领着他去了办公室,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老师还未来。聋爷拖拽着他愣头愣脑的小孙子,站在门口等候老师。班主任进班前,聋爷与老师在走廊说话,脸上写满了真诚的恳求。几句对话后,班主任便不耐烦地回绝了他,原因是他没有本市户口,孩子要借读,就交借读费,说完就进了班,并用严厉的目光扫了我一眼,意为不要多管闲事。
我想跟着老师进班,然而又怜悯聋爷,只好对他的小孙子说,让他带着聋爷找校方交借读费。然而,他顽劣的小孙子压根不理我,见老师走了,就立刻甩开聋爷,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奈,我带着聋爷去了教导处,替聋爷表明来意,教导主任倒是爽快地给了他一份文件,并响亮地说了两个字“交钱”。聋爷如奉圣旨,反复感谢,虾米一样的腰弯得几乎着了地。
到初三临近毕业的时候,聋爷的小孙子成了我的同桌。借读生的身份使他很不快,鲜见他与聋爷说话,在公共场合遇到小孙子,聋爷显得很愉快,小孙子却不与他说话,熟视无睹地走过,聋爷也不责怪,宠溺地看着他的小孙子离开,眼睛笑得又细又小。
于是,聋爷见到我便更加热忱,拿给我双份的零食,托我带给他的小孙子。我帮聋爷转交的零食,他的小孙子从未吃过,那些零食廉价而寡淡,他通常都是毫无留恋地扔了。
小孙子的态度不影响聋爷的兴致,他虽不和小孙子说话,但每当他的小孙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定是停止手头的一切工作,专心致志地看着,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他才乐不可支地重新进行手头的工作。
由于聋爷的小孙子频繁逃学,最终被记大过,学校要他请家长来,聋爷成为他的首选目标。但聋爷每每挨了训回来,还高高兴兴地给他的小孙子拿东西吃,但这并未改变小孙子对聋爷的态度,在必要的情况下,他还是装作不认识聋爷,聋爷并不计较,因为小孙子偶尔的理睬已经使他很高兴了。
到后半学期,聋爷的小孙子已经彻底离校,终日在街上混事儿。那时,我尝试写作,明知道有信聋爷会亲自送到班里,却还是每日都去传达室,问有没有我的信寄来。聋爷看见我时,脸上像点了一盏灯,明亮无比,他问我他的小孙子最近表现怎么样,我便支支吾吾地说挺好。他听罢很高兴,殷勤地在一堆来信中翻找,结果一般是没有。
聋爷冲我摇头,我略有些失望的表情被聋爷捕捉到,他给我拿了几颗糖让我吃,多数情况下我会把糖放回去,聋爷就不怎么高兴,从传达室追出来,执意要我拿着糖,我给他钱,他不要,扭头便走,背影佝偻。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下午,下着雨。聋爷拿着一把伞站在我们教室外,挨个敲着窗户,说是找我。等我出去后,聋爷把雨伞夹在腋下,手颤抖着从他的胸口内兜里掏出一个被雨水濡湿的牛皮纸信封,递给我说:“看,看。”我看信封,上面是北方某杂志社的地址,我欣喜若狂,拿着信便跑进班,甚至忘了跟聋爷道谢。聋爷就趴在窗台上,用手抹掉玻璃上的雾气,大睁着喜气洋洋的眼睛看着我。
我坐在座位上拆开信,信里通知我的一篇文章被用在第几期的杂志上,信纸一半是湿的,另一半被聋爷捂干了,带着他的体温。老师知道消息后,在班里读了信,同学们在教室里鼓掌的时候,聋爷在窗外也高兴地跟着鼓掌,夹在腋下的伞掉了好几次,他总是弯腰捡起来夹好,然后继续鼓掌。
从那以后,无论什么信件,只要是我的,聋爷定会风雨无阻地给我送来,有的是读者的来信,而有的只是撺掇我入文学社的邀请函,是收费的那种,没什么意义。然而,聋爷每次把信交给我时都极为认真和自豪,有时一天跑好几趟,在老师上着课的时候,都执意要把我喊出去拿信,老师脸上的神情都不大好看,然而聋爷不觉得,似乎帮我传达了我最希冀的信息。在递给我信的时候,聋爷的目光还会往我身边那个空位子瞅,瞅得出神,问我:“他还没来上课?”
“没有,一直没来。”我简洁地回答,接了信走回教室。聋爷却还在教室门口,并无动作,只是盯着我身边的空位呆站着。
同学们把聋爷叫作我的经纪人,甚至惟妙惟肖地模仿聋爷郑重其事地把信交给我时的场景,这激怒了我。我与他们打了一架,由于体力不如他们,我输了。我气急败坏地跑到聋爷的传达室,跟他说以后信件我自己来拿,不劳烦他一趟一趟地跑。
聋爷眨巴着眼,不解地望着我,似乎没理解我的意思,有我的信依旧亲自跑来送,再询问他小孙子是否来上课了,每次都高兴得直搓手,丝毫不理会我的不耐烦。
终于有一天,我直言说:“你小孙子这一个月都没来过!”聋爷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往后躲闪了一下,手足无措地看看我,有些怕我发火似的低着头走了。但这不影响他来找我,有时候是有信,有时候是为了看他小孙子。
当我从那个学校毕业时,心里感到一阵轻松,虽然我很不愿承认那份轻松有一部分来自于摆脱聋爷,因为那是不近人情的,聋爷并没怎么着我,相反他帮过我很多次。
从那以后,我也再没见过聋爷。聋爷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很少在这个车水马龙的城市乱走,他每日的活动范围也就是学校周边,偶尔推着他的破旧的小三轮进点货,给各个教室和办公室送送信,算作锻炼身体。
再投稿时我就改了联系地址,于是便不再与母校有任何瓜葛,只有偶尔在街上碰见聋爷的那个混成大哥的小孙子,才会想起还有那样一段记忆。
时隔三年,我上了高三。一个冬天的晚自习,我在班里写作业,坐在门口的同学喊我出去,说外面有人找,我疑惑这个时间会是谁来找我,出去后,见衰老了许多的聋爷在教室门口倚着墙站着,陡然一惊。
他看见我后,眼睛一亮,哆哆嗦嗦地看着我笑,不知他是费了多大劲才找到我的学校和教室的!三年不见,他更衰老了,拄的拐杖有些过高,他的肩膀架在上面,腰部的衣服是悬空的。他不利落地拉开棉衣的拉链,从内兜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不知是谁看到了我从前的文章,写信来谈了谈他看过的感受,并不十分紧要。我看完信后,撞上聋爷焦急的眼神,便说:“谢谢你。”他听罢才舒展眉目,松了口气。
聋爷嘱咐我把信放好。我想送他一段路,他忙摆手,拄着拐杖就走,走得很急,几近踉跄。我有些怅然地看着他走远,后悔刚刚没有告诉他,这封信对我来说很重要,谢谢他这么远给我送来。我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了句“谢谢你”,一回首,眼泪已冰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