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瀚
寂寞的少年拥有深蓝的大海
■程宇瀚
1
9岁那年,阿强是整个大院里唯一拥有电脑的小伙伴,人气一度火爆得不像话。那时,每逢周末,一群小伙伴便蜂拥而至阿强家里,一边争抢着键盘、鼠标,一边沉浸在屏幕上奇光异彩的虚拟世界里。手握汽水的阿强熟练地指挥大家攻城略地,像一位运筹帷幄的王者。我瘦弱、寡言,通常都抢不到键盘、鼠标,只能踮脚站在人群外围观,独自消解漫长的失落。
我用尽各种办法央求父亲,终于求得了一台属于自己的电脑。当我以高调、骄傲的姿态将它抱回家时,大本营开始向我家转移,此后的每个周末,来自伙伴们的敲门声便连续响起。其实,我并不喜欢打游戏,只是这密集而迫切的敲门声,以及伙伴们看向我时祈求的眼神,能最大限度地满足一个孩童的虚荣心,仿佛这是一种价值的证明。
然而,差强人意的游戏技术与天生内向的性格,决定了我并不适合当领头羊,在接连指挥了好几次败仗后,我再度被阿强等各路高手挤到了人群边缘,抱着双膝恹恹地坐在一边,不断抬头打量墙上行走缓慢的时钟,我在手足无措中,连要求大家离开自己房间的勇气都没有。
从幼年时,我就过早地踏上了与默默无闻对抗的漫长征程,试图在茫茫人海中为自己争取一缕光芒。
2
16岁的某个傍晚,我不顾森严的校规,壮着胆子在校门口的面馆里喝下两瓶啤酒后,带着一张通红的脸与满身酒气,大大咧咧地去教室上晚自习。班主任阅人无数,早已练就犀利的嗅觉与敏锐的眼神,一下子就把埋在书堆后的我揪了出来。
在跟随她去办公室的路上,我一点都不感觉害怕或后悔,反而有一种阴谋即将得逞的窃喜。如果按照计划推进,她将在痛斥我一顿之后将情况上报学校,隔日,我的处分将会通过校园广播被扩散开去。
可惜事与愿违,班主任并不打算追究,只是给我母亲打了一通电话,并让班干部把我遣送回家。她的精力都在即将而来的模拟考与那帮尖子生身上,甚至连批评我几句的兴趣都没有。
那时,我性格普通,身材微胖,成绩差强人意,学不会帅气的投篮姿势,除了课代表会皱着眉头问我“你的作业究竟什么时候交”以外,没有人会主动跟我聊天,以至于在日渐膨胀的寂寞与乏善可陈的青春中,我不惜想用一纸处分来博取关注,并向全世界宣告:你们看,我是一个很叛逆、勇敢的人。
那一年,随着各种台湾男子组合红向大陆,青涩的快乐男生们在舞台上惊艳亮相,一夜之间,抱着吉他,留着斜刘海儿的男生遍地开花,把校园装点成一个巨型秀场。女生们总爱聚在一起八卦哪个男生今天的发型很帅,我假装若无其事地埋头演算习题,心底却极其渴望得到她们哪怕一丝一毫的关注。只是,热闹从来都与我无关,好像命运给我下了一道注定默默无闻的封印,无论我怎样努力,怎样高调,怎样像小丑一样博人眼球,都始终是整个班级里可有可无的存在。
太过于小心翼翼的性格,反而会适得其反,最严重的时候,我甚至沦落到被班里大部分人孤立的地步,每一天都害怕踏进教室。深夜的时候,我会用各种心灵鸡汤说服自己:每个人都会具备不同的形态。只是,在青春尚好的年华,不曾以烟火的姿态璀璨过,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度过,的的确确让我感到了不甘。
3
大二那年,最好的朋友离开了我,当他的生日宴不曾为我预留一个席位时,我知道,勉强维持了半年的友情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我们已走回了各自的轨道。
他是我强求来的朋友,并没有三观一致或爱好相同作为先决条件。不过是恰好住在同一栋宿舍楼,我想要获得一段风生水起的大学生活,于是以近乎讨好的姿态主动出击,终于获得一份认可,在对方的朋友圈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友情的结束,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结局。我的大学生活依旧延续从前的落寞,我没有掌握八面玲珑的社交技能,没有收到过来自异性的情书,别人预习一下就能拿到高分的科目,我铆足了劲儿也只能勉强及格。
唯一的改变,是像接受朋友远离那样,我开始学会接受不那么好的自己,像并不开花的藤蔓,以翠绿的姿态展现自我。我整个人忽然就静了下来,开始专心致志地读书,不再以他人的眼光与关注作为衡量自己的标准。
晨起练字,观庭院深深;参加诗歌社,以平等的姿态与萍水相逢的年轻人进行不带目的的对谈;改掉穿鲜艳衣服与烫发的习惯,直面镜子中最真实的自己;退出喧嚣的人群,学会欣赏每一个比自己强的人,并从心底由衷地祝福。不再为了博取关注而做无意义的事情,是我成长时光里的必修课。
4
在无数时刻,听到无数过来人对我讲,比之学校,世界是一座巨型的斗兽场,生存与争斗所带来的考验,如同一把利刃,寒冷而锋利。的确,在我告别学生这个总是值得被原谅的头衔,怀着悲壮的心情投入社会大潮这一年,意想不到的挫折如同溃堤的洪水,给了我空前残酷的体验。
我还记得第一次入职时,负责带我的前辈丢来一堆资料让我自己熟悉业务,并警告我办公室里不准抽烟,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在那些被割裂成一块块的格子间中,电脑屏幕前是一张张被名利反复搓洗的脸,冷漠而焦虑。在众人对有限资源的蚕食中,不断有名校海归亮出绝技,一遍遍浇熄我的热情,提示着我的弱小。在被无数个强颜欢笑撑起来的深夜,我自以为很满意的稿件,被近乎无情地评价,然后退回。
曾经习惯了各科老师的忽略或训斥,因此,来自上司一轮轮近乎刁难的谩骂,我能轻易地把它们消解于自尊被击碎之前。习惯了被忽视和冷落,面对针对自己的风言风语,我还能抱着一堆工作资料,若无其事地从旁掠过。知道自己不是那么聪明,所以,很多孤独的时光便被我用来与报表和稿件单打独斗,在冷却的咖啡香中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社交能力欠缺,于是,我学会笑而不语,不再以讨好的姿态向谁低头,但为数不多的朋友显得越来越珍贵。
在熬过一整段倒霉又糟糕的青春后,我深感庆幸,庆幸自己过早地体验了因为弱小而必须承担的一切,失落许久的情绪自带防御值,能把苦难当常态,把成功当恩赐。在巨大的落差前,我镇定自若,以至于在最容易迷失的年纪里,我反倒异乎寻常地镇定。
如果我的青春曾风和日丽、光芒耀眼,那是否今日依旧能够万水千山走遍,内心柔软如初?曾经,我遗憾成长的时光太过潦草、忙乱,而今却想乘一台时光机回到过去,找到那个一脸失落的少年,拍拍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在那些日子里,你虽然感到了疼痛,但你的心里依旧装着一片深蓝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