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杉大道
再见,撒哈拉
■ 春杉大道
这个假期快要结束时,我原本在敲打一篇关于鬼魅的小说,但不论怎么样都没办法集中精神。我发觉电脑的荧光屏上积了灰,想要擦拭,于是就去寻眼镜布。就像是冥冥中的指引,我打开了陈列我过去收纳的大部分宝贝的抽屉,发现了一个旧笔袋,里面夹着许多贴纸,翻着翻着,突然掉出一张泛黄的折页。我摊开才发现,这是她写给我的《三毛作品集》里的章节名。“作品集”三个字躺在纸张的右侧,下面用一条随意的断线勾勒出一个方框,这条断线的仓促感,把我拉回到那节课的课间。上面的小字里第一眼被我认出的,依旧是《撒哈拉的故事》,和我当初第一眼看到她手里的书名一样。
我知道三毛,就是因为她,好像我们每个人都作为一个指引、一把钥匙,为了某个日后出现在我们生活里的人,开启一扇早就恭候多时的大门,现在想想,她应该是在等我。
那时,我上高二,并不知道三毛,正是贪玩、贪睡、贪吃辣条的时候,却也是学业正繁重的时候,文具里、书本上记录的都是老师千叮万嘱的公式和心法口诀。面对每日将我捆绑得结结实实的各种学科,我有种很干渴的感觉,我觉得那时的我就如同在烈日当空的沙漠中,一个人在热浪中摇摇晃晃地走。刚好地理老师讲到了广袤的撒哈拉沙漠,烈日和灼烧的沙砾像是在我的每一寸皮肤上翻腾、舞蹈,节拍凌乱如大漠里的风,敲打不断,凌厉又深刻。我痴痴地望着窗外,从那节地理课到下一节的语文课,窗外是飞鸟,还是蝉鸣?都不甚堪扰,反正入了秋的北方就快要变得微凉。直到课间的铃声响起,我才将出窍的灵魂装回皮囊里。
“这是什么?”我问后排的她。我指了指她从桌洞里搬上来的“三毛”,伸手就要去翻。她先是把目光盯紧还没出门的老师,见老师已经迈开步子准备离开,方才将桌洞里的另一本《撒哈拉的故事》搬了出来。
“散文。”她说着将书向我推了推。
我原来只认得《三毛流浪记》里的那个三毛,怎么这个三毛是个女的?长相还有些狂野,于是我冒冒失失地说了一句:“好像杨二车娜姆。”
她说:“这是个台湾作家,很有才气,她写的东西很像是男人的风格,洒脱不羁,很有趣,这是她在沙漠里的照片。”
平时很难见这个波波头的小个子、黑瘦的女生,一口气夸赞某人,所以,我突然对三毛,这个坐在撒哈拉沙漠当中的披散着头发、有着大大的眼睛、盘腿席地的东方女人,有了某种说不出的好感。
“可以借我吗?”
“哪一本?”
“全部。”
“可这本我还没看完,你先读另一本吧,然后再交换。”话说完,她又把声音掐紧,眼睛也重埋进了额前厚重的刘海儿当中去了。
高中的生活,不太能容得人把绷得很紧的弦忽而放松,所以,好些天,那本《撒哈拉的故事》只是被我压在各种习题本的下面,没有被翻开。有一天晚上,已经过了11点30分,我仍旧睡不着,便开了灯,想翻开书里的某段故事,看看能不能起到催眠的功效。这一翻开,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凌晨一点多了,我的眼睛实在是睁不开了,手中的书却并不想放下。之后的几日里,我摘抄,然后反复阅读,有些课实在无聊,就把它放到书桌下面读。我在三毛的笔下看到了一个个生动的沙漠冒险故事,对此,我和她激烈地讨论,为故事里我们可能穷极一生都无法见面的那些人伸张正义,可是我的激动在她看来是幼稚的。
“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其实是起不到一点作用的。”她小声地对我说。
这堂课是生物老师的课,要求前后座同学小组讨论,我带着三毛生活过的那个撒哈拉世界,抛弃了我的另外三个同学,转身和她一起讨论,为肤色不同的种族打抱不平。我越说越激动,尽管只有我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她只是憨笑。然后,我把那本书搬上了桌面,那之后,我就后悔了。我应该知道,班主任这个可怕的小个子女人随时都会出现,我应该控制好自己的音量,我应该在被生物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回答上来的,我不应该把那本书拿上桌面的。
一阵撕裂声响起。班主任脚踏黑色的高跟鞋,被用力扎起的头发,似乎让她的眉毛都跟着嚣张地向后使劲飞扬。不消片刻,那本书就化成了碎片,撒哈拉下雪了。而她呢,桌面上滴落了什么,我没敢看下去,耳朵也努力不去听班主任的咆哮,可同学们开始像观看犯人游街一样发出嘘声。班主任如一阵风过境,门上的玻璃在大力的挥动下仍没有配合着碎掉,可是撒哈拉碎了。
我试探着问她:“我重新买一本给你吧?”
“不用啦!”她怕我不信,便夺过我手里的圆珠笔,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开始疾书,“你看,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我把纸扭正,看到上面是三毛全部的作品名,一丝一毫的偏差都没有。我笑了,她比我笑得大胆、灿烂,那是我记忆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她没再用手掩嘴。
“你以后要去撒哈拉沙漠吗?”
“当然,我要重走一遍她走过的路。”
“我也去。”
“那一起好啦。”
“那把你的电话号码留我一下。”她再次提笔,认真写下一串数字。
那一年毕业,每个人都在毕业照的背后相互签上名字。我远远地看着她,大胆地走了过去。
“照片给我签一下。”我在她的毕业照背后写了一句话,而她只留了名字,再无其他。
后来,几次同学聚会她都没来,听人说她去了一所不知名的大学,念了一个不知名的专业。再后来,听说她没有读完,因为家里没钱了,所以她要早点出来做事。听人说她去了某个大型商场,被招去做柜员。后来,她被发现文笔不错,又做了宣传。我听了觉得有点可惜,想去看看,但犹豫着始终没有挪步。有一次,那家大商场做活动,那天的人很多,朋友一定要拉我去,我便跟着,心里却莫名地紧张,感觉如果人潮中突然被人认出、叫住,一定极尴尬。我随朋友在商场的各个地方游荡,而我像是一个偷拿了人家东西的小偷,始终没有集中注意力。
那天,商场里播放了一首《橄榄树》,我心想:这是多么古老的歌了。尽管在KTV里不时会有人点这首歌,可我一直都觉得它作为一首歌,填的词却并不那么朗朗上口。朋友当时一边试鞋,一边嘲笑我,说:“这首歌是三毛作的词,你居然不知道?”我突然哑然了。
此刻,那张纸后的电话号码,我想应该已经成为空号了吧,却仍然执迷地拨了过去,停在某个过去和未来的平行走廊里,我看到黑瘦的她被布匹裹住全身,只露出一双澄明又愿望达成的眼睛,站在广袤的沙漠中,在风沙起舞的那片天地里,暗自定格了美好。这时,电话里一个机械的女声说:“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您核对后再拨……”
冬天,不知谁家门前弄来一堆沙,似是装潢用,下雪了,沙上像是裹上了糖霜般可爱。我蹲下,伸手在上面写下“撒哈拉沙漠,再见”,和毕业照背后给她写的留言一样。雪花轻轻地飘在我的大衣上,也亲吻了我的头发。
再见,撒哈拉故事,也许还会再见的,对吗?